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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的艺术魅力之一在于,浑然天成地穿插了对各人物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与社会关系中复杂多变的心理描写,并交替采用多种心理描写的手法与技巧。托尔斯泰把人物纷繁多样的精神现象视为不断运动的内心轨迹在不同发展阶段的组成部分,着力所展现的是人物内心深处各种感受、心绪、思想情感之间的产生、积聚、突转、对立、冲突的具体过程。在各个人物身上,通过内心独白展开的心理冲突表现得最为明显,贯穿在人物心灵发展的全过程中,对人物性格塑造与推动情节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独白与内心独白概述(一)独白
独白指戏剧中某个人物作长篇的讲话的一种艺术表现手法,并广泛地被应用于电影等戏剧媒体领域。它的诉说对象一般是戏剧中的其他人物或者观众。独白可以分为三种类型:一是戏剧性的独白,人物对其他人物诉说;二是叙述性独白,人物讲述故事;三是目的性独白,根据明确的目标而作的长段独白,比如演讲。
(二)内心独白
内心独白属于独白的一种,它与独白最大的区别在于听众对象的不同。内心独白的诉说对象既不是剧中其他人物,也并非台下观众,而是说话者自我内心想法的表达,也就是自言自语。内心独白又分为直接内心
独白与间接内心独白。直接内心独白中看不见作者存在的痕迹,完全是人物自己真实心理活动的直接再现;间接内心独白往往加入作者对人物心理的转述和补充性说明。
托尔斯泰研究者B·科瓦廖夫指出托翁的三种主要的内心独白:第一种是表示主人公在其人生极端紧张时
刻感受的内心独白;第二种是表明主人公探索人生意义及其追求道德自我完善的内心独白;最后一种是阐明主人公内心动机的斗争和主人公采取行动的内心独白。[1]内心独白是托尔斯泰对人物作心理分析时最常用的表现手法,代表了心灵辩证法的最典型表现形式,构成叙述的重要组成部分。人物自身大段的内心独白是对人物内心作出的直接剖析。它真实反映了人物在特定情境下的内心活动发展变化过程,准确地揭示人物的思考模式、情感波动、心灵轨迹,进而多侧面塑造性格特征。通过内心独白,读者能够获得第一手的人物心灵资料,直接走进人物的心灵深处、洞悉精神世界的奥秘。内心独白是人物心声最真实的记录,是人物心灵未经加工的最原始形态。它不但最大程度上真实再现了心灵活动的轨迹,而且是人物外在行动的内心依据,对于小说情节发展、主旨揭示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
托尔斯泰笔下的内心独白最突出特点是不规则性、非逻辑性、跳跃性。人物经常产生跳跃式的联想,思绪往往从眼前事转到另外一件与此不相干的事上,具有非逻辑性。这种跳跃式的念头有时引起人物心理的扩展与延伸,例如列文被吉娣拒绝了求婚之后,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向哥哥家走去,一路上他先是想到自己一向同人家合不来,再对比了自己和情敌沃伦斯基,安慰自己吉娣的选择是明智的、是理所应
当的。接着他又转念想到了哥哥尼古拉,生动地回想着他所知道的、哥哥一生中的各种事情,从侧面向读者展示了尼古拉戏剧化的波澜起伏的生活经历以及周围社会对他的恐惧与嫌恶。但列文内心并不赞同这种未必公平的评价,他并不像那些不了解哥哥的人一样把他看得十分可恶,相反,列文觉
[摘 要] 《安娜·卡列尼娜》这部社会心理小说是反映托尔斯泰杰出心理描写的典范之作。心灵辩证法是其心理描写的代表手法,内心独白则是心灵辩证法的主要表现形式。主要采用文本细读法,选取文本中的内心独白片段,从人物在极端紧张状态下感受的内心独白、阐明人物内心对立因素斗争的内心独白两方面揭示托翁笔下内心独白的特点与意义。内心独白推动了对人物多个侧面汇集而成的饱满性格的塑造,揭示出人与社会环境、人与人、人与自我心灵之间的激烈冲突。
[关 键 词] 安娜·卡列尼娜;心理描写;内心独白
《安娜·卡列尼娜》的心理描写手法
—基于人物的内心独白
邵昕茹
044《名家名作》·评论
得不管“尼古拉哥哥生活多么堕落,他的灵魂深处并不比那些蔑视他的人更坏”[2],尽管哥哥生活放荡,但其实他总是想做个好人。在对哥哥的回忆中,列文怀着一种理解并爱哥哥的心情前去拜访他。这种跨越式的心理联想,从侧面自然而然地引出对尼古拉形象的介绍,为后面的情节发展巧设铺垫,与后文尼古拉悲惨的境遇与结局前后呼应 。
二、以B·科瓦廖夫的情节分析人物内心独白
(一)表现人物在极端紧张状态下的感受的内心独白
在第一部第四篇中,奥勃朗斯基试图主动陶丽和解,而陶丽“一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她停下来,眼睛盯住门,竭力装出严厉而轻蔑的神气,但是装不像。她怕他,怕此刻同他见面……她老是说要离开他,但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但她还是欺骗自己,装出要走的样子。”[2]通过动作、神态的刻画反映了陶丽与出轨丈夫在冷战中的复杂心理斗争。作为身负照顾六个孩子重担的母亲,陶丽无法忍受丈夫的背叛并试图以冷战的方式进行反抗,然而在一番内心的激烈挣扎之后,本性的温顺驯良与传统观念的套索终究指引陶丽走向妥协,选择忍受与饶恕这一切的不幸。
安俐娜第九篇中写到“列文在沿着小径向溜冰场走去的路上,不断地自言自语‘不要激动,要镇定。你激动什么呀?你怎么啦?安静些,傻东西!’他在心里这样责备自己。可他越是想镇定,就越是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有个熟人看见他,喊他的名字,可是他连那人是谁都没有认出来;他认出她就在这里,不禁惊喜交
集,他想‘难道我真的可以走到她跟前去吗?刹那间,他竟然害怕到这个地步:他差点儿逃走。他不得不竭力克制自己的激动,像对着太阳似的不敢朝她多望’”[2]。列文甚至羡慕溜冰场上的其他人,觉得他们个个都是得天独厚的幸运儿,因为他们就在这里,就在她旁边。在和吉娣的对话中,他感到了无比的满足,他想“是的,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幸福!我现在就对她说吗?可我很怕向她开口,因为我现在很幸福,至少充满幸福的希望……要是现在不说呢?……可我得说!一定得说,一定得说!不要胆怯!”[2]与吉娣道别之后,他的耳朵里还一直响着“再见”这个声音,眼前还浮现着她说这句话时的那张笑脸。
在和奥勃朗斯基离开去饭店的路上,列文琢磨吉娣脸上表情变化的原因,他一会儿信心十足,一会儿又悲观失望,这段心理描写充分体现了列文在爱情中的心理状态:紧张的内心冲突夹杂着激烈的心绪波动,时而充满期待、激动不已,时而紧张慌乱,时而卑微如泥、胆怯不安,时而又充满斗志,渴望拥有幸福。在吃饭时,他的整个心灵都沉浸在对吉娣的回忆里,他的眼睛闪耀着胜利和幸福的微笑。在奥勃朗斯基告诉他陶丽说吉娣一定会做自己的妻子后,列文“立即笑逐颜开,感动得几乎要掉眼泪。他坐也坐不住了,迈着矫健的步伐在这小房间里来回踱了两次,眨眨眼睛,免得人家看见他的眼泪,然后又回到桌旁坐下。”[2]在极度的幸福之下列文忘乎所以,仿佛觉得连尼古拉哥哥都是幸福的,他向好友奥勃朗斯基倾诉自己对过去罪孽的嫌恶、诅咒、痛恨,觉得自己高攀不上纯洁无瑕的姑娘吉娣。当奥勃朗斯基告知他情敌弗龙斯基的存在后,“他的脸顿时变了,从天真的喜悦变成凶狠和恼怒”[2],甚至心里
十分悔恨,真不该同好友谈这件事,因为亵渎了他的特殊的感情。对列文一连串的神态、眼神、动作的刻画,这种人物非语言的情感的自然流露,无不从多个侧面将列文的内心全面而深刻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人物的每个动作、神态变化都有其充分的内心依据。
再如,第二十九篇中安娜在回彼得堡的火车上由看一部英国小说联想到现实,这里的心理描写充分展现了安娜心灵中的矛盾与二重性,表现为理智与情感之间的反复斗争。安娜的心绪活动具有一定的层次性:先是幻想同书中的男主人公一起到那个领地去,再由书联想到现实的境遇,回忆在莫斯科经历的一切,由沃伦斯基触发的火热情感立马冲垮理智的堤坝,不可遏制地涌现于脑海,安娜感到一种令人羞耻的激动与幸福,然而残存的理智与传统的道德观念又不断提醒着她保持清醒。安娜企图用冰凉的刀面带来的触感让自己冷静下来,刀面的冰冷与内心的火热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的碰撞交汇,然而非理性一会又占了上风,感情本能犹如燎原大火让安娜既高度紧张又亢奋不已。这段心理描写穿插对比、比喻的手法,内心独白的直接描写与神态、动作的间接描写结合,使安娜真实自然的心理内容具体化、形象化。“她不断地感到疑惑,不能确定火车究竟是在前进,还是后退,还是根本没有开动。坐在她旁边的是安努施卡还是别的什么人?‘那边座位扶手上是什么东西?是皮大衣还是野兽?在这儿的是不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还是别的女人’对这样的精神恍惚,她感到恐惧。接着听到一阵恐怖的尖叫和轰隆声,仿佛有人被撕裂了;然后是一片耀眼的通红的火光,最后一切又全被一堵墙遮住了。安娜觉得她在往下沉,但这一切并不可怕,而是怪有趣的。”[2]这段对安娜心理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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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描写,结合了安娜的内心独白与作者对人物内心的转述,通过幻觉、自由联想、调动感知觉系统的心理分析手法,展示了外在世界的印象和安娜心理的激烈动荡相碰撞。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处于相互作用之中。安娜在半理智、非理智状态下,思想意识呈现出不规则、紊乱、跳跃性的特点。她在模糊和朦胧的恍惚状态中不停地向自我连续发问,情感逐层深入,对外部世界的表层印象触发了片段的、散乱的联想和闪念,而人的感知觉是受深层感情决定的,安娜极度亢奋紧张的潜意识心理状态决定了其对外部世界感知的碎片化、跳跃性与非逻辑性。这种心理运动不仅仅是对现实世界的被动反映,更多的是人物本能情感的一种自然展现。以安娜的爱情心理为例,这不仅体现在安娜具体的某一阶段的心理活动,更是贯穿于安娜一生心灵运动的各个阶段以及每一个阶段向下一个阶段的过渡与蜕变中。人物的各种复杂心理内容是心理发展总链条上的各个环节,各个阶段的心理内容逐渐积聚成一股巨大的心理力量,人物精神世界的丰富性因此增强了。安娜从爱情觉醒到勇敢反抗最终彻底绝望而走向毁灭的心灵发展过程,本身就是各个阶段心理力量的积攒与爆发。
(二)阐明人物内心对立因素斗争的内心独白
如第二部第八篇中,卡列宁在培特西公爵夫人家的宴会上发觉妻子举止的异常和有失体统,决定就这事与安娜好好谈谈。在开口之前,卡列宁经历了一番长时间的思索:面对这新出现的局面,起初他以为很
简单、很容易,可经过一番仔细的考虑后,他又觉得这事很复杂、很为难。他一会努力安慰自己猜疑是可耻的、没有必要的,一会又有另一种声音提醒着他,事情并没那么简单,必须要采取一定的措施。可是想到如何解决,他问自己:“出了什么事啦?什么也没有。”[2]他又觉得猜疑是对妻子的一种侮辱。“他的思想同他的身体一样兜着大圈子,却碰不到什么新东西。”[2]他开始不断地考虑安娜有些什么思想和感情以及她的个人生活、思想、愿望。但他立马否定了这种自己所不习惯的胡思乱想,因为在思想感情上替别人设身处地着想对于他来说是有害而危险的。卡列宁为这种无聊的烦恼落到了自己头上而感到苦恼,但事业的重视又坚定了他立马解决这件事情的决心。他告诉自己:安娜的感情之类的问题是她的良心问题,与自己不相干,而自己作为一家之长有义务并有权利及时向她指出危险并加以警告。他一边在头脑里明确地组织着要对安娜说的话,一边又为家庭问题这么不知不觉地耗费自己的时间与脑力感到惋惜。卡列宁深入骨髓的冷酷自私与虚伪本性在这里暴露无遗,托尔斯泰心理描写的真实性、个性化的深度也再一次得到印证。卡列宁之所以陷入这种束手无策、焦头烂额的可笑境地,最根本的原因并非为安娜的行为本身而动怒,而是从社会对自己的议论与看法导致对官场前途的影响角度来判断安娜的行为是否越规,这与他深层意识中的利己的私欲是分不开的。卡列宁的表层思想与深层意识看似相悖,实则统一,看似为安娜、为家庭着想,实则以利己为根本目的,这是卡列宁身上根深蒂固的虚伪所决定的。托尔斯泰对人心灵的矛盾性与复杂性有着深切、清醒的把握。他不止一次地指出:“人,不是以一个观点,而是从几个观点来看待自己的举动的、不会一概地赞成自己某个行为,没有一个举动不受到灵魂的某一个因子的责难,但正因为如此,也有为它辩护的因子。”[3]人物心理中有时包含着构成相
互对立的心理因素,这种心理对立与冲突往往最接近真实的心理活动本身,对于塑造具有个性化深度的人物性格有着重要的意义。
三、结语
纵观全书,托尔斯泰将笔触伸向人物内心最深处,深刻、完整、细腻地进行人物的心理剖析,挖掘出心灵深处最隐秘的东西。尤其是在特定时刻与场合下复杂多变的心灵运动的隐秘过程。文学作品的主要描写对象是人,这就要求作家具备对内心感受的敏感性,对人的心理有全面深刻的认识与剖析。托尔斯泰对人的心理过程而非心理结果的重视使他区别于同时代的其他作家,而《安娜·卡列尼娜》这部社会心理小说正是反映其杰出的心理描写的典范之作。
参考文献:
[1] 曹丹,魏敏.两种不同的心理描写艺术: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心理分析方法之比较[J].天中学刊(驻马店师专学报),1997(1):58-60,62.
[2] 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
[3] 贝奇科夫.论托尔斯泰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8.
作者简介:
邵昕茹(1998—),女,汉族,江苏淮安人,硕士研究生在读,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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