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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想这样的场景:阒无一人的城市街道,破败荒芜的乡村原野,而远处是一开始腐烂的僵尸来袭……这就是在美国的影视剧中占有一席之地的类型片:僵尸剧。这一影视类型及其表现的主题是如此风靡,以至于产生了一门独特的知识:僵尸学(Zombiology )。这一看似荒诞不经的主题,据称已经成为五角大楼的研究对象,美国一些大学的政治学、国际关系等专业也开设了以此为主题的课程。本文便是以此为考察对象,讨论文明世界中的“敌人”概念。
和飓风、地震、海啸等人类世界固有的自然灾害不同,僵尸构成
了文明世界的外部威胁。但它又和外星人入侵的主题有差别,因为后者在这个世界即人类文明之外,而僵尸则是这个世界内部产生的、正常人被原因不明的病菌感染或被僵尸咬伤后变成的。故而,在自然世界、文明世界和异类文明之间,僵尸主题构成了文明世界的敌人,而文明世界也在应对这一敌人的过程中,不断调整和确认自己的边界。
影视剧属于大众文化之一种,僵尸主题的影视剧拥有巨量受众,因此这里所说的文明世界不仅是希腊--罗马--基督教文明所构成的世界,也是当前美国和欧洲的日常文明世界。事实上,僵尸剧在欧美大
众文化中的流行,离不开冷战的背景。在冷战顶峰的核威胁阶段,对核打击的恐惧催生了僵尸想象,以及生存主义在美国民间的流行——当然,就生存主义而言,还有另外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即对西部荒野的征服,这在特纳的美国边疆论中得到了完整的政治学论述,在此不赘。
僵尸之所以是文明世界的敌人,在于它们无法用文明世界的逻辑穿透,形成了对文明世界的毁灭性威胁。因此,如果我们克服心理上的不适,把僵尸仅仅看做一种文明的符号与象征,那么它不仅是希罗多德笔下大流士的“不死军”、罗马人眼中的蛮族,也是十字军眼中的阿拉伯人、麦卡锡主义者眼中
的红分子,甚至是——如果不考虑所谓的“政治正确”的话——近
年来涌入欧洲的、混杂着数量不明的叙利亚难民。克服这一敌人而不必使自身堕入敌人的逻辑,成为文明世界的巨大考验。
本文所依据的对象,是美国AMC 有线电视网在2010年10月31日起开播的连续剧《行尸走肉》(the Walking Dead )。此剧至今尚未完结,已播放到第六季,并于2011年获第68届金球奖最佳剧集提名。故事的主体,是亚特兰大一座城郊小镇的副警长瑞克,在僵尸遍布的世界中和家人、朋友一起求生的惊险故事,据称是电视史上第一部正宗的僵尸电视剧。本文试图通过对这部美剧剧情的政治学分析,
《行尸走肉》:文明的毁灭及其敌人
白龙
僵尸学(Zombio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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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示出英美世界中的“敌人”概念及其对文明世界的冲击。
毁灭:文明世界的三重屏障
戴尔之死、肖恩之死和赫谢尔之死,分别隐喻人性之维、友爱之维和宗教之维的消亡。
建城或者建国(Founding )主题,是自罗慕洛的罗马建城以来,西方政治哲学中的重大主题。然而,文明毁灭的主题却并不常见,比如迦太基的毁灭、罗马的陷落,通常是史家的偏爱而非政治哲学家的主题,后者顶多会将衰亡(Fall )作为自己思考的对象,而毁灭的主题似乎过于严酷。而这恰恰是《行尸
走肉》的起点。
《行尸走肉》将主人公设定为有着警察身份的瑞克,用意显而易见,警察是文明世界的秩序守护者。但值得追问的是,为什么不是同为秩序守护者的军人?剧中提供的一个说法是,成建制的部队在僵尸来袭的第一波中就被摧毁了,这显然不能令人信服。一个解释是,虽然警察和军人都是秩序的守护者,但前者主要是为了对付内部的敌人,后者是为了对付外部敌人。导演作此设定似乎是在暗示,僵尸的威胁主要产生自文明世界内部。而事实也是如此,在剧作中,那些像潮水一般涌来的面目可怖的行尸,正是正常人感染病毒后变成的。他们此前或许是医生、教师以及白领,但在成为僵尸后一律变成了只知撕咬活体生物的可怕物种,
活人在被他们撕咬后将被感染,不可逆地变成行尸。它们无法讲话、无法思考、无法彼此交流,成结队地缓慢行走,仅存的一丝意识只能辨认出活物并撕咬,因此被称为The Walking Dead ,字面意思即行走的死人,即行尸。
上述特征正是文明世界对“敌人”的认识。在不同的历史情境中,敌人未必真的无法说话、思考和交流,而是“文明人”无法识别、或不愿识别他们的语言和思维。剧作也从未试图认真描述行尸是如何聚集和行动的,只有一些简单的提示比如气味、声音可以刺激它们聚集。换言之,这文明世界的敌人只是一乌合之众,内部没有呈现出任何组织结构、动员力量和行动方案。在《行尸走肉》
第一
《行尸走肉》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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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的结尾,疾控中心试图研究行尸爆发的奥秘,但最终失败了,这意味着文明世界的“知识”抵达了自己的边界。行尸不仅是行动上的敌人,也是知识上的敌人。随后我们还将证明,它们还是情感、信仰上的敌人。它们对文明世界的冲击,使后者层层剥落,从而不无残酷地勾勒出一条文明毁灭的轨迹。
最先毁灭的是剧中所称的“人性”之维,由剧中人物戴尔(Dale )所代表,构成了文明世界的外围。需要说明的是,第一波瘟疫爆发后从文明世界消失的人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不幸者,他们非常悲惨地变成了行尸,即自身世界的敌人(至于背后的逻辑我们不清楚,剧情只提示被咬或者感染是变异原因);另一部分则是剧中人物经常说的“弱者”。这类弱者不仅仅指老弱病残,还包括那些体能以及心智上的弱者,比如缺乏
锻炼的人(美国流行文化中对体能孱弱者有种近乎病态的歧视,健身和塑形则被极端化为图腾崇拜)、心理素质差的人(包括危机来临之后的厌世者、下不去手杀死敌人的人)。如果说不幸者的死亡或变异主要是机运使然,那么弱者则是首先被淘汰的人,他们构成了文明世界中的漂浮物,而非有机部分。这类弱者出现在整个剧情的各个部分,几乎无一例外首先倒下。
戴尔是一位老者,他原本计划在退休之后和老伴一起旅行,但妻子不幸在计划开始前就罹患癌症去世,他只能独自远行,独自遭遇行尸爆发,直到后来遇到其他幸存者们。戴尔身上集中了文明世界的闪光点,他有着柏拉图所说的睿智、冷静与审慎这些古典德性,同时,他也拥有幽默这一现代社会中的美好品质——如果不是德性的话。他所拥有的这些品质以及不无重要
的物资装备,包括和房车,使他成为幸存者临时营地的核心人物,直到他们遇到主人公瑞克之前。在团队中,戴尔既是一个相当自立的人,同时也对同伴们抱持着足够的责任心,比如对一双妹施以援手、时刻关注其他幸存者的心理变化、对周遭事物保持着关心和警惕,不忘以文明人的标准衡量,而恰恰是最后一点使他丧命。
危险并不是必然发生的,它来自文明世界担纲者的自我要求:当敌人带来的失序(Disorder )成为普遍状态,文明的担纲者是否要介入、又在多大程度上介入?如果这个代价是生命呢?将戴尔至于生死险境的不是他之前在意的撒谎、欺骗这类日常伦理,而是一个文明世界的底线选择:要不要杀死同为幸存者的俘虏?在秩序已经崩溃的前提下,杀死这个同类不会有道德之外的风险,而不杀则面临很大的隐患,有可能会招来他疯狂复仇的同伙。戴尔诉诸的正是“人性”这一普世准则,他强烈认为这会使幸存者团队失去基本的道德基础,并对此表示坚决反对,他诉诸的解决方案也正是民主社会的基本原则:多数原则。经过表决,多数人同意杀死俘虏。戴尔对此无可奈何,但他知道这一表决意味着文明世界的尽头。文明人通过民主程序自己杀死了文明的基础,即对生命的尊重。至此,戴尔的生命也不无偶然地走向终
点。
在人性的屏障失去之后,
现代文明在《行尸走肉》中退回到了城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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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世界的友爱之维同样遭受残酷考验。在古典政治哲学家看来,友爱是城邦政治的基础,也是公民之爱的原初状态。如果我们把幸存者团队看做一个移动着的小型城邦,那么维系城邦的友爱之维就极为重要。设若人性之维相当于万民法,那么友爱之维就类似于市民法。这是因为,即便丢掉所谓的人性,城邦起码还会是一个共同体,正如黑帮也可以是兄弟同心的紧密团体一样。然而,剧情的发展让友爱之维开始破裂。这主要是通过主人公瑞克和密友肖恩之间的关系变化来呈现的。
从剧情一开始,老朋友瑞克和肖恩的友谊就处于随时可能崩塌的张力之下。他们是同一个镇的警员,有着袍泽之谊。在剧情刚开始的行动中,瑞克身负重伤,这让队友肖恩误以为他在随后的行尸爆发中死去,便和瑞克的妻子搞到了一起。瑞克的归来以及和妻儿的重逢让肖恩五味杂陈,一度动了杀机。但这
显然不是重点,因为瑞克对这一切都蒙在鼓里。引起争执和分裂的主要原因,是肖恩在处理一系列事情时所表现出的处事原则,即对待人命的态度。肖恩至少有三次杀人企图,即企图谋杀瑞克(因为私情),企图谋杀队友(因为怕拖后腿),企图杀死俘虏(怕暴露行踪)。第一次没有能够下得去手,第三次被突发事件打乱,而第二次则成功了。
瑞克最终亲手杀死了已经感
染病毒的肖恩。这既可以看作城邦之中友爱的终结,也可以说是瑞克扼杀了另一重自我。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肖恩都像是瑞克性格中的另一重影子:他的嗜杀、欺骗、狡诈,都是在日常的文明世界中被规训和压抑的部分,在行尸爆发后统统爆发了出来。这些特质是文明的第一重屏障人性之维被突破之后的必然结果,如果任由其泛滥,这个团队(或者说移动的城邦)必然走向解体并沦为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瑞克扼杀了这种可能性,一方面维护了城邦之内残存的正义,另一方面也预示着正义的标准开始下降,一种有别于友爱政治的、有着独裁政治倾向的内部治理方式开始浮现,这将是接下来剧情的主要内容。行尸走肉什么时候更新
在第四季临近结束的时候,另一位老人赫谢尔被杀,而且是以一种被斩首的极端方式死去,而他本人是一位虔诚的宗教人士。赫谢尔的死,寓意着文明世界的核心层——宗教之维的坍塌。赫谢尔同时也是一名医生,救治伤病是他的专业,宗教信条是他的准则,他本人也是相信救赎的,这从他对待行尸的态度
就可以看出来。赫谢尔将行尸囚禁在自己庄园的谷仓,这些行尸在灾变前大都是他的家人。这与其说是赫谢尔对家人的不舍,不如说是他对救赎的信念:他拒绝相信他们是丧失了灵魂的怪物,以至于需要用处死异教徒版的方式彻底杀死。基于这一信念,赫谢尔拒绝相信瑞克及其团队,他答应收留他
们,仅仅是出于虔诚者的信条。赫谢尔是生活在瑞克城邦之外的人,或者说,他一直生活在文明世界的外围——这从他居住的庄园就可以看出来,但是文明世界的倒塌最终波及到这个世外桃源。
瑞克及其团队击溃了赫谢尔的宗教信念,方式便是将血淋淋的现实展示在他的眼前。瑞克试图让赫谢尔相信,信仰无法对城邦之外的行尸起作用,在敌人面前,有效手段只有肉体消灭。最终,赫谢尔放弃自己的信仰,变成了瑞克团队中的重要一员,并在之后的战斗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直到他被另一个意义上的敌人斩首。
赫谢尔之后,文明世界彻底隐匿,一个真正的行尸走肉的世界降临,那里没有人性、没有友爱、没有救赎,也很难说有希望。这是一个真正黑暗的战争时代,我们早在上古神话中就见识过它的踪迹。赫西俄德的《神谱》将其命名为黑铁时代。
战争:正义的与非正义的
战争中形成的人性必须再次转化,否则无法维持战争的正义性。
在《行尸走肉》第二季第八集中,瑞克第一次杀死活人,两个闯进酒馆的。从此刻开始,他们发现,自己并非仅有的幸存者,存活下来的人类还有很多。只不过,此刻的世界早已不是文明社会,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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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躲在汽车背后穿西装的男人,很有可能冷不防给你一,然后抢走你的食物和装备。构成致命威胁的,不仅是那些行尸,更是那些丧失了文明世界基本准则的同类,他们残忍、狡猾、不择手段。在这个意义上,这些存活下来却丧失了文明世界基本准则的人,才是真正的敌人,另一种意义上的Walking Dead 。严酷的战争,此时才真正开始。剧集从这里开始,进入了另一重空间:如果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不可避免,什么才是正义的战争?正义战争和非正义战争的界限何在?
杀人,是一个危险的开端。这让人想起该隐的故事,“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你必流离飘荡在地上。”而正是从杀人开始,瑞克团队就开始了飘荡的历程。眼前的世界
似乎从现代文明社会瞬间回到了奥德修斯的世界,那个世界由无数个小城邦构成,彼此隔离、政教不同、风俗各异,相互之间处于准战争状态。瑞克团队也以奥德修斯的姿态在大地上游荡,经过许多城邦,见识许多人性,寻渺茫的归家之路。他们必须在见到同类的一瞬间做出判断,对方究竟是青面獠牙的食人族,还是可以对话的文明人。他们需要即刻回答一个残酷的问题:要不要杀人,在怎样的情境下可以杀人?
瑞克一直试图为自己的团队建立某种底线,即人之为人的底线,而不必被敌人的逻辑所同化。在第
三季第一集,瑞克的儿子想要打开一罐宠物罐头来吃,被他严厉阻止,在瑞克看来,这种饥不择食的行为击穿了人的底线。保持个体作为人类的尊严,是对每个人的基本要求。对于团队而言,对杀人的约束也使他们有别于其他掠食者。在瑞克构建的小型城邦里,维系成员之间的纽带不仅仅是共同谋生,或者战斗之谊,还有共同的信念和行为准则。这些准则包括对人命的基本尊重,以及团队内部的民主制。瑞克通过三个问题来鉴别求助者能否获准进入他的团队:你杀过丧尸吗?你杀过活人吗?为什么?第一个问题是鉴别求助者的战斗能力,弱者早已不适合这个世界;后两个问题是为了鉴别求助者的道德底线。在这些内部原则中,正是民主制使瑞克团队有别于其他的团伙。瑞克本人当然是一个魅力型的领导人,他勇敢、无私、敏锐、负责,但他并没有僭越民主社会的基本原则,在大的决策方面通常都会遵循票决制。
民主制显然不是末世中各种团体的共同准则,《行尸走肉》第三、第四季中出现了一个重要的敌人,一个僭主制社区。在这个名为Woodbury 的小镇上,总督菲利普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野心家。导演并没有着力表现小镇的内部运作机制,小镇看似固若金汤,内部秩序井然、,和正常的文明社会并没有两样,但种种线索表明,这是一个非正义的城邦。首要的证
据是,用以维持小镇秩序的武力和物资来源不正当。菲利普的团伙设计围歼了一小支军队,将他们全部杀死并拿走了武器装备。其次,菲利普竭力维持他的个人权威和公众形象,哪怕是以不正当的手段。这在他和小镇居民的关系上可以看出来,他似乎并不是由某种选举程序产生的统治者,居民对他而言更像是被圈养的“人口”而非“人民”,他用安全和物质的诱惑笼络他们,并在居民的仰视中得到满足。最后,菲利普还在进行着某种秘密的试验,他饲养行尸(包括死去的女儿)、拿行尸做实验,目的似乎是为了掌握其中的秘密,从而统治更大的地盘。
两个团体最终发生了战争,起因自然是地盘之争,以及不无重要的人心之争——瑞克团队有几个人到了对方那里,有些回来了,但也有人没回来或者说在犹豫。经过尔虞我诈的互相试探和各种一波三折的战斗,瑞克一方赢得了胜利。值得玩味的是剧情中菲利普团伙的溃败。战斗结束后,菲利普率残部返回小镇,大部分成员对此次战斗的合法性提出了质疑:为何攻击的对象是无辜的人,而非行尸?菲利普无法对这种根本性的质疑给出答案,于是把他们悉数杀害,仅有一名女成员逃过一劫,被瑞克所救。而菲利普本人的下场和历史上的僭主也很像:被自己的手下夺走大权,余下的人投奔至瑞克团队。至此,僭主
制试验宣告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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