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彦明:一个成都媳妇的龙门阵
丘彦明,生于台湾,现居荷兰。台湾文化大学新闻系毕业,政治大学硕士,曾任台湾中国时报记者、联合报副刊编辑、联合文学杂志总编辑。著有《人情之美》《浮生悠悠》《家住圣 安哈塔村》《荷兰牧歌》等书。曾获联合报文学类十大好书奖、中国时报开卷文学类十大好书奖等。现为自由作家和画家,台湾艺术家杂志、大陆新艺术家杂志特约海外撰述,欧洲华文作家协会会员兼理事、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会员。
    对于一个出生在台湾、父母是上世纪30年代从福建去到台湾、周围亲朋好友没有成都人的我来说,在我成长的过程里,成都不过是中国地图上的名称──四川省会,位于成都平原之上,一个富庶的城市。这种书本上读来的知识十分虚幻,既没感情也无实际意义。
    对于四川,当年我就认一个重庆──抗战时期的陪都,熟悉的一些长辈、教授,还有一批作家都在那儿呆过,他们告诉我,四川人好,不排斥外乡人。他们几乎都学了一口四川话,时不时地说几句。四川话有些普通话的变调,横竖听得懂,觉得那音调挺有韵味。
    1986年去伦敦旅行,在圣彼得大教堂旁边小巷子里的青年旅馆与唐效相遇。没想到偶然的邂逅,这个成都人竟亲手把他自己以及成都植进了我的心里,成就为一生的姻缘。
      第一脚踏入成都的景点是望江公园。没到望江公园之前,竹叶婆娑的清幽影像早已深印脑海中了。唐效小时候家住九眼桥不远,与望江公园隔江相对。小学、中学时代,他喜欢独自去望江公园躺在竹林下睡觉,凉爽舒适还能兼听蝉声鸟鸣。我老爱笑问:薛涛入梦否?”“没有。诚实简短的回答倒让我颇为怅惘。
    唐代名妓薛涛风尘绝代的文艺才情,打井水制诗笺的故事令我钦羡;但追逐唐效过往的足迹,对我而言更胜于追逐薛涛的妩媚。与唐效手挽着手,漫步于桂花树间、荷花池畔、竹林深处,登上崇丽阁、转过濯锦楼、浣笺亭、五云仙馆和香榭等,两人仿佛两小无猜一路过来,轻轻松松地把爱情的线往年少的方向拉长了过去。
邹市明老婆冉莹颖    若说望江公园是我爱情的磐石,那么,杜甫草堂则带给我另一类情愫回味的甘甜。
    几椽草室与回廊、陈列馆掩隐在林木花草的绿意中,幽僻少人。呆在杜甫草堂朴素无华的静寂空间,默默地翻开记忆的夹子,把满脸笑意、慈爱的梁实秋先生请了出来同游草堂。
    梁先生晚年,我与他们夫妇几乎每周共进一次晚餐极为亲密。偶尔梁夫人韩菁清去香港一两星期,放心不下耳背的梁先生,便托我每日陪梁先生一起晚膳。每及约定时间,梁先生怕
听不清门铃,干脆把大门打开一条缝,自己坐在能见动静的沙发上等待。我一探头,他立即扬起头来朝我粲然而笑。
    晚年的梁实秋先生读杜诗,不曾一天荒废。他教我,文字要好、文章要好一定要读透杜诗。后来回想,他之所以好杜诗,应该不单为文学的目的,事实上杜工部一生先不能舍君,后不能割妻的人世留恋,加上老年身躯哀谢、万念俱灰的孤寂,以及由儒道而入佛的变迁,正是梁先生自己终结的心境与意念,只是未明言罢了。
    每走一回杜甫草堂,细细追思与梁先生相处的每一件小事,每一个细节、他所说过的每一首杜诗,珍贵自己拥有过那么一位温厚长者的疼惜。在杜甫草堂我能静心把曾经的影像重新擦拭,保持它们的光洁无尘。
    文殊院离爸妈家仅两站公车距离,文殊菩萨显灵的传说使寺庙香火鼎盛。我不信佛,却喜爱沿寺庙前的巷子游步,挨家挨户看贩卖香火,感受店铺营造出求神拜佛的前奏气氛;路上提篮备香前往求助和还愿的善男信女,虔诚静穆的脸容也打动着我的心;走进文殊院,寺庙建筑大方古朴,殿堂错落有致、疏密得体,叫我绕梁再三仔细赏析;院中有园,园中有院的清幽静邈,更令我默坐许久不愿离去。爱文殊院或许是爱我心中想象的神圣--康熙年间慈笃
禅师圆寂火化,红火光在空中凝结成文殊菩萨的形象久久不散,走在寺院里面恍恍惚惚自己的肉身与心灵都得到了洗涤净化。
    成都城里不着墨似的点散着人文痕迹,叫我走了进去心就拔不出来了。
    一座城若有条河,原本线条硬邦邦的都市景观则有了委婉柔软的姿态,平添几分娇嗔。成都市因拥有府河、锦江,流露出了宛转的曼妙。头几回见成都市的江河流水稀薄混浊,有些处甚至干涸见底景象荒凉,令人十分惋惜。事隔经年,待2000年返成都,江河均已整治,流水潺潺。爸爸领唐效与我沿府南河散步,不无得意的吹嘘:怎么样,一点不比巴黎塞纳河差吧!曾带爸妈搭观光船游历塞纳河,看爸爸认真的神情不由失笑,老人家说故乡最好的情怀,我们完全能理解;其实,巴黎塞纳河的宽阔气势、两岸历史建筑与人文荟萃,岂是府南河所能相比?若说塞纳河乃大家闺秀,那么府南河便是小家碧玉。只是,为什么非拿府南河去与塞纳河一较长短?小家碧玉自有小家碧玉的新鲜秀丽啊!2004年10月再过成都,夜间散步府南河,欣见添增灯光亭影、乐音画舫,两岸也铺设了人行步道,其中一岸还延绵一带绿林。无奈车马喧嚣,扰乱了水绿荫应有的清雅浪漫,可惜!可惜!
    若要寻声音的喧闹,走入川剧院去吧!由于抗战时各省人流亡四川,川戏融合了中国各
地方戏曲打动人心的唱腔与做工身段,显得特别生活化。唱做中穿插帮腔独树一格,剧情不论悲欢皆台词幽默,更加强现实的喜感与悲情。
    铁道部川剧场是我乐于光顾的地方,几乎场场客满。戏院里,依序一排椅子坐人、一排椅子搭上木板条变成放置茶水的长桌。3元一张戏票,包括看戏和不断斟满的茶水;第一排特殊座,桌上摆着一碟碟瓜子,其余观众则自备零食。戏散,瓜壳满地,水杯空空如也,虽然狼藉,却有热闹尽兴一场的满足。观众席后摆上几桌麻将,戏一开锣丝弦声起,麻将同时登场,戏一唱完打麻将者也立刻散席。不论输赢,少了戏麻将不打也罢的意境,另一类成都人的执著可堪玩味!
中国麻将风气之盛成都可属第一把交椅吧!有人夸张地描述:飞机一到成都上空就能听见摸麻将牌的声音。当我在成都看见无处不在的麻将桌、谈笑风生的牌搭子,确实心中一凛。我不会打麻将,也看不懂麻将牌,无从置评;不过,成都人坦然自如的麻将经,真叫我开了眼界。爸妈退休有年,老同事定期聚会,个茶馆、餐厅或郊区的农家乐,一人出五六元钱吃得丰富、聊得开心、还搓麻将。几圈麻将下来输赢不过几块钱。看爸妈的麻将聚会钱财无伤,朋友之间因此多了交流,还趁机活动头脑与十指,还真属挺好的老年娱乐之一呢!
    既然常到成都,王建墓、武侯祠、都江堰、青城山、三苏祠、峨眉山、乐山大佛、三星堆、望丛祠、九寨沟、黄龙等,自然一一游遍。各有其山明水秀,不同的历史传奇。其中都江堰巧夺地利,创造两千余年成都平原排灌的水利工程奇迹,成就了一个天府之国;乐山大佛形貌的祥和壮丽,佛教的精义不言而深广;三星堆精妙宏伟的铜雕金器,把蜀文化推向五千年前;九寨沟的彩湖光青葱峻岭,更让人不得不赞叹成都坐拥好山好水、人杰地灵之妙。
    吃过成都的川菜之后,方才明白以往在台湾所吃的川菜早改了味道──只辣不麻。成都川菜的麻味在舌间停留的特殊口感与香气,叫我迷恋。当年的双耳大红袍花椒,即使不入菜闻着也有提神镇气的效力。成都川菜的麻度极重,但我宁冒舌头麻痹之感去品评;可川菜的过辣,我的肠胃就无福消受了。成都做客,亲友体恤我吃不了辣,辣椒下锅前总喊一声:今天少辣。跟着一把辣椒扔下锅去,这就是成都人少辣的标准。
    成都小吃乃中国一绝。可我遗憾龙抄手的抄手徒具虚名,馅薄寡味;一套小吃价格虽廉,但味道令人摇头。赖汤圆的汤圆倒是糯米外皮柔滑不沾牙,不论何种馅子都香甜润口。唐效与我每每会刻意买上几包芝麻、玫瑰心子带回欧洲,偶尔在异地自包赖汤圆回味一下。每次品尝老店的夫妻肺片,都能展现其独特风味,果真选料好、调味佳,麻辣得吃来特别带劲儿。
三合泥是唐效偏爱的甜食,我却嫌其油腻;近年原址已不见老店,唐效颇为失落。陈麻婆的麻婆豆腐,屡吃屡失望,不符合麻辣烫的宣传,且豆腐入口透着酸味,还不如唐效在家中表演的手艺。店里的附产品陈麻婆豆腐调料包,味道偏甜,倒似江南口味。担担面是馋人的,一小碗泡在红油卤汤中的小面,上端洒落几粒炸酥的黄豆,单单纯纯反而是人间美味。钟水饺滋味比起北京的饺子差远了,皮不劲道,馅不香美,水饺终究是北方人的绝活儿。成都豆花花样极多,有甜有咸,还有与饭混合的豆花饭;豆花庄以谭豆花名气最响,我的口味不觉谭豆花具有别出心裁之处,倒是街头巷尾的豆花铺子另有风采。经过二兔丁停下脚来捎上几个凉菜,透过玻璃隔层观看师傅一大勺一大勺的加添调味料,顿觉舒心,成都人绝不会在熟食的作料上小气;再兼买个兔脑壳回家啃一啃,口齿留香。
    久而久之吃出心得,不特意去寻招牌老店,就在平常苍蝇馆子里吃碗现压荞麦面、羊杂汤、肥肠粉、喝个绿豆稀饭炒几个小菜,既经济又爽口。其实摊子上叫卖的叶儿粑、玉米馒头、豆沙包、各式发糕也都松软味美,各有风情。
    游逛成都的市场也是一大乐趣。走进市场,即能感受天府之国的名符其实──生计物资不曾匮乏。肉品不论生卖或熟食可说琳琅满目;蔬菜油油绿绿的,种类繁多价钱便宜;水果式样也不少。近年来增添了许多海产,原不懂海鲜的四川人,也流行起品尝水货的风潮。
    五块石药材集散中心迷漫一片中草药气味,老吸引着我往那儿去。居住国外,不可能携带什么药材出关,但每次在成都我还是要花一日游荡药材市场。挨着每个摊位,细赏每只布麻袋中药材的形状及成、分辨它们独特的气味、仔细记忆纸牌上标示的名称、随采药人蹲着东南西北闲扯掌故。这儿是我的中药教室,与冬虫夏草、川芎、黄莲、杜仲、天麻、贝母、干姜、郁金、白芷、白芍、巴豆、蜀萸子、厚朴等在此相识相熟,这儿是我与深山野地植物交流的宝地。
    既说及药材,忍不住要数数成都的花经哩!
    冬天一片清冷,草堂水边一片梅树在湿寒的空气中默默地开花了。梅花花瓣五片皆白净如雪,花蕊坚挺于花心呈散射状。隔着水,倚坐美人靠上,与梅花遥遥相望,更觉梅树枝干古朴,形态优美;花朵玉洁冰清,聚散有致。难怪国画中常以梅花为主题,古诗词里咏梅也多。一阵阵风过,花瓣纷飞,宛如飘雪落了一地,亦浮游水面之上,景致变得迷迷蒙蒙,似梦似幻。
    一年初启,王建墓园林梅花开,一朵朵外层透明花瓣,内衬胭红副花瓣,点缀着莹白花心。一朵花已经满室生香,整树花更香气醉人,满园花海则是香醇蜜甜的花浴了。一路捡拾
飘落的花朵包在手帕里,揣在怀间。等花干了沏茶喝,嗳!吐气芬芳。
    爸爸逛园林时捡了两粒蝇头腊梅种子送我,居然在荷兰发芽成长,12年后开花。猜想它们应是荷兰国惟一的梅树,成都的梅花因而在欧洲一展天香。
    成都城郊环绕着油菜田,如麦浪翻腾般荡出一串串黄的油菜花,像太阳散射出灿烂的黄光芒。油菜苔滋味利口啊!油菜花泽养眼哪!油菜籽榨出的油汁清香,少了它川菜硬是味道不对劲。
    春天,荷兰家的菜圃也抽长出一片嫩黄的油菜花来。唐效见之笑眯了眼,猛烈的深呼吸,乐道:不错,成都的油菜花就是这香味。家乡的气味流淌异国他乡,嗅着便是幸福。
    看桃花上龙泉山去。满山遍野红的桃花、白的桃花,美极了。
    “龙泉山?我怎么不知道成都有龙泉山?为什么没带我去?听唐效描述桃花如此多娇,忍不住埋怨。
    “龙泉山不美。他忙解释,其实我也没见过龙泉山的桃花。
    “那你怎么知道它的桃花那么美?我惊奇地提问。
    “小时候和同学去偷过桃子。毛桃不好吃,红花桃与白花桃都好吃。你想,满山遍野的桃子,当然春天是满山遍野的桃花罗!
    唐效说得神龙活现,我早笑岔了气。
    成都还有那七里香花开。每年五六月七里香开花,白的小花开四五波,每回都开得丰茂,一眼望去一片白霭,花香传递悠远。成都小孩子坏,唱道:七里香,八里臭。瞧他们的天真调皮,只有摇头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