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 脸上有疤痕的人
经典文本
《脸上有疤痕的人》[英]毛姆
他脸上的那块伤疤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块从太阳穴一直斜到下巴的又红又宽的大伤疤，不用说，那肯定是一次严重的创伤之后留下的。不过，我看不出那是刀伤还是弹片伤。总之，那张笑容可掬的胖胖的脸上有一块伤疤就是了。他长得相貌平常，神一般，只是身材比普通人大一些。他总是穿着一身褪了的西装，一件布衬衣，戴着一顶破旧的宽檐帽，看上去很寒酸。每天他几乎总是在傍晚的时候走进危地马拉城的皇宫饭店，在酒吧间兜售。也许他是靠这个谋生，但他的生意肯定是萧条的，因为我从来就没有看见过有谁买过他的。不过我倒常看见有人请他喝杯酒，他也从不拒绝。他从一张桌走到另一张桌，满脸堆笑，嘴里念叨着上的号码，要是没人理睬，他的笑容也不收敛。
一天晚上，我和一个朋友站在皇宫饭店的酒吧间里，我的一只脚踩着柜台下面的栏杆。在这里人们可以喝到无果味的上等马丁尼鸡尾酒。这时，那个脸上有伤疤的人朝我们走来，问我买不
买，我摇摇头，从我来到此地以后，他向我卖恐怕不下二十次了。可是我的朋友却热情地向他点点头。
“您好，将军，怎么样？”
“还过得去，只是生意太不景气，说不定还会更糟呢。”
“您想喝点什么吗？将军！”
“来一杯白兰地吧。”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放回到柜台上，冲我的朋友点了点头。
“谢谢，再见。”
随后他又向几个站在我们旁边的人推销去了。
“您认识他？”我问，“他脸上的疤怪吓人的。”
“是不怎么好看，他是从尼加拉瓜来的一个流亡犯，但他为人倒不坏，我常给他几个比索。从
前，他是个革命党的领袖，要不是因为弹尽粮绝，他早就把政府推翻了，说不定当上国防部长了，哪还能在这里卖呢。情况是这样：他和几个参谋都被俘虏了，军事法庭审判了他们，您知道，在那些国度里，这类事情处理得是很干脆的，那就是判处死刑，黎明执行。我想，他一被俘，也就明白自己会有什么结果了。他在狱中同另外四个人度过了一夜。他们用玩纸牌消磨时间，用火柴秆当筹码。后来他告诉我说，他一辈子也不曾有过那么坏的牌运，从开始玩到天亮，一直到士兵们来押解他们去刑场，他还没有赢过一次。他输的火柴可能比一个有理智的人一生所用的火柴还要多。
“他们被押到监狱的院子里，五个人并排靠墙面向刽子手站着。可半晌没有执行。我们那个朋友问负责军官还等什么，军官说，有一个高级将领要来督察，他们正恭候他的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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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还来得及再抽支烟。’我们那个朋友说。他向来不遵守时间。
“还没等他点上烟，将军已驾到，他叫桑·依格纳休，不知您是否认识他，在执行决前，桑·依格纳休问这几个犯人是否还有什么要求。另外四个人都摇了摇头，只有我们这个朋友说了话。
“‘我有个要求，我想跟我的妻子道道别。’
“‘可以，’将军说，‘她在哪儿？’
“‘她在监狱大门外等着呢。’
“‘不过不许超过五分钟。’
“‘不会超过五分钟的，将军阁下。’我们这个朋友说。
“‘让他站到那头去。’
“两个士兵过来将他架到了指定的地点。负责执行的军官在将军的点头示意下发出命令，一阵刺耳的声响过之后，四个人倒了下去。奇怪的是，他们不是一起倒的，而是一个接一个倒下的，姿势各不一样。军官走上前去，对准那个没断气的补了两。我们这个朋友抽完烟，把烟头一扔。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女人急三火四地跑进院子。只见她手捂着胸口，突然止住脚步，哇地一声哭起来，然后伸出双臂向前扑去。
“‘阴阳怪气。’将军说。
“那女人穿着一身黑衣服，头上蒙着一块纱巾，脸苍白。她身材苗条，五官端正，一双大眼睛闪烁着异常痛苦的光芒。尽管她悲痛欲绝，容颜依然美丽动人，致使那些冷漠无情的士兵不禁动起了怜悯之心。
“叛逆者迈步迎上去，她一头扎进他的怀抱，恸哭起来。他把嘴唇紧紧地贴在她的嘴唇上，几乎与此同时，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偷藏着匕首的——一下子刺进她的颈部。鲜血从刺进去的地方流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襟。然后，他搂住妻子再次亲吻她的嘴唇。
“这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甚至许多人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首先明白过来的人，跑上去把他拉开。要不是典狱长扶住了那个女人，她非倒在地上不可。她昏了过去。人们把她轻轻地放倒在地上，站在周围看着她，个个脸上都露出惊愕的神情。叛逆者知道自己下手的位置，想要止住血是不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一直跪在她身旁的典狱长站了起来。
“‘她死了。’他低声说。
“叛逆者为她做了祷告。
“‘你为什么要杀死她呢？’将军问。
“‘因为我爱她。’
“从围聚在四面的人中响起一片叹息声，人们迷惑不解地瞧着这个杀人犯。将军凝视着他，默不作声。
“‘这是一种高尚的行为，’将军最后说，‘我不能处决这样的人，把他流放到边疆去。先生，我向你致敬，这是一个勇敢人对另一个勇敢人的公平待遇。’
“人中响起一阵欢呼声，典狱长拍了拍叛逆者的肩膀，他被两个士兵夹在中间，一声不响地朝等候着他的汽车大步走去。”
讲到这儿，我的朋友停住了，我沉思了片刻。我得说明一下：我朋友是危地马拉人，讲故事时操的是西班牙语。我尽自己的能力翻译了他的故事。不过，我丝毫不想降低他讲话时夸张的语气。老实说，我认为他的夸张还是很得体的。
“说了半天，你也没讲到他脸上的那块伤疤是怎么弄出来的！”最后我说。
“唉，很遗憾，那是有一次我开姜汁汽水瓶子时，瓶子炸了，崩破了他的脸。”
“我可不喜欢姜汁汽水。”我说。
解读笔记
振语：对于很多人来说，阅读故事是轻松的，但是要弄清故事背后的含义却很困难。如何在阅读故事的过程中把握作品的主题，如何把难于言说的感触通过文学技巧及其效果的分析表达出来，正是“经典文本解读”想要解答的问题。
知人论世
你对作者了解越多，就越容易把握住作品。
阅读不仅是对作品内容的积累，也是对作家风格的一种把握和了解。作者的生平经历、创作主张，既会对其创作产生具体影响，也会体现在其具体作品中。比如英国作家毛姆，我们可以罗列出一系列关于他经历的关键词：父母双亡，身材矮小，口吃，同性恋，妇产科医生，
间谍，资深旅行家。他曾评价自己为“处于二流作家中的最前列”，并一直强调自己是个“讲故事的人”，主张小说创作要“清晰、简洁和悦耳”。这位“对故事抱有永不餍足的好奇心，迷恋探究附着其间的未知人性”的讲述者，一生创作了一百多篇具有异国风情和奇特艺术魅力的短篇小说。这些故事不仅充分体现了他认可的“清晰、简洁和悦耳”的小说创作原则，具有极强的可读性，而且总能带给人愉悦而深刻的阅读体验。
《脸上有疤痕的人》是毛姆短篇小说代表作之一，单看这充满悬念的标题，就让人忍不住想对这个疤痕者一探究竟了。
内容梳理1
小说的解读，首先是对故事情节的把握。
   由于作家讲述的方式不一样，同样的内容才会呈现为不同的故事。阅读的第一步，就是要从作者极具个性化的讲述中，梳理出一个清晰的故事框架。小说虽题为“脸上有疤痕的人”，但却并未围绕其脸上的伤疤展开，而是以该人物的主要经历为线索组织故事，“伤疤”实际只是该人物当下存在的一个标记和符号。镶嵌式的叙述结构算不上复杂，疤痕男的故事穿插在“
我”与朋友酒吧喝酒时的见闻和闲聊中。故事叙述的重点也非常明确，主要集中在疤痕男过去的经历上。小说以“我”对疤痕男的“注意”为开端，以在酒吧间与疤痕男再次相遇时朋友请他喝酒为发展，故事的高潮则出现在朋友对疤痕男过去经历的讲述中。在此过程中，疤痕男过去的经历实则又自成一体——从作为革命党首领被俘并被判死刑为发端，临刑前夜玩纸牌为发展，一直到决前与妻子道别并刺死妻子。至此，独立故事的高潮与整个故事的高潮合而为一，看似简洁明快的平铺直叙，实则呈现出螺旋式上升、曲折起伏的特点，这似乎也与疤痕男戏剧性的人生经历形成一种呼应。
2
人物作为小说的核心，其性格特征往往就展现在特定的故事情节中。
   如果不按照小说的叙述顺序，而是按照主人公疤痕男的人生经历进行梳理，就不难分析出人物的性格以及作者寄予其中的寓意。在被俘之前，“他是个革命党的领袖”，他有着能“当上国防部长”的才干和气魄，革命失败也只是因为“弹尽粮绝”，就连身材他也“比普通人大一些”；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位“身材苗条，五官端正”、长着“一双大眼睛”、容颜“美丽动人”、与之深爱的妻子。这位曾经的“叛逆者”，充满了英雄气概，他不仅是革命领袖，更有着美丽的
妻子，可谓事业爱情双得意。被俘之后，他和同伴很快被判处死刑，“他在狱中同另外四个人度过了一夜”，这临刑前的一夜，他还在“用玩纸牌消磨时间”，可见其对死亡无所畏惧。因为在那样的国度，他早就明白被俘后“会有什么结果”。即便“一辈子也不曾有过那么坏的牌运”，即使“输的火柴可能比一个有理智的人一生所用的火柴还要多”，可他还是一直“玩到天亮”，一直玩到“士兵们来押解他们去刑场”，这种渴望在赌博中获胜的强烈愿望，显示出其对命运的不甘心和不屈服。
3
细节刻画对于理解人物和把握主题往往有着重要意义。
在塑造疤痕男形象时，文中多处细节值得注意。一是临决前他还想着“那我还来得及再抽支烟”，这种面对死亡时的淡定，与其作为革命党领袖的身份形成呼应。二是只有他向将领提出了要与妻子道别的要求，可见在死亡之际，他依然还想念着深爱的妻子，更显其重情重义。三是他“知道自己下手的位置，想要止住血是不可能的”，足见其要刺死妻子的决心之强烈，行动之果敢，也体现出他作为革命者行动的坚决。四是他在刺死妻子之前和之后两次亲吻妻子的嘴唇，并在妻子死后为其“做了祷告”，这一细节更是体现出他对妻子真实的爱——尽管
刺死妻子的行为明显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希望自己连同自己的革命事业和自己的挚爱能够一同毁灭。可见，爱至极端，往往就容易扭曲变异。原本以为刺死妻子然后自己被决就是最后的了结，然而将领给予他“一个勇敢人对另一个勇敢人的公平待遇”，却使得一个痛苦的结束演变成为一个更大痛苦的开始。一连串的细节刻画，勾勒出的是一个充满着英雄气概，对死亡无所畏惧、坚决果敢，对命运不甘屈服、誓死捍卫美好爱情的英雄形象;但同时，呈现出的也是一个时运不济、未能逃脱命运的玩笑与嘲弄的失意者形象。此外，细节刻画还体现出该人物被流放后命运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平常”的相貌、“一般”的神、“褪了的西装”“破旧的宽檐帽”，别人请他喝酒“从不拒绝”，甚至还是“一饮而尽”，为了兜售的营生，他即使面对别人的不理睬也从不“收敛”堆在脸上的笑容，一连串的细节，展示出的完全是一个失意、落魄乃至麻木的灵魂，曾经的英雄气概早已荡然无存。唯一能把他和过去联系起来的，也只有认识他的人对他的那句“将军”的称谓了。
技巧点拨1
1.情节中的“悬念”与“突转”可以大大增强故事的可读性。
这篇小说结构上所呈现出的螺旋式曲折展开，正是得益于“悬念”的设计和情节的“突转”这两个
技巧的成功运用。小说首句就呼应标题——“他脸上的那块伤疤引起了我的注意”。随后对疤痕男外貌的描写和职业的介绍，更是增强了悬念。“他”是谁？他脸上的“大伤疤”因何而来？为什么没人买他却依旧每天来“兜售”？为什么这个人不论人家理睬或不理睬，总是“满脸堆笑”？这一连串的悬念其实后文并未全部给出明确回答，但却在引起“我”对他产生兴趣的同时，也引发了读者想要了解其身世与经历的强烈兴趣。而当朋友开始讲述，提到他是“从尼加拉瓜来的一个流亡犯”，还曾是“革命党的领袖”时，关于这个疤痕男经历的悬念又进一步加强。尤其是关于“疤痕”来由的悬念，一直到小说结尾才最终解答——原来是朋友开姜汁汽水时“瓶子炸了，崩破了他的脸”。这或许才是这篇小说在情节上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真正原因。这一让人颇感意外的结局，充满了嘲讽意味，既好似在嘲讽疤痕男被摧残的人生，也好似在嘲笑我们这帮期待着疤痕背后传奇故事的读者们。而这种艺术效果，无疑来自于“悬念”的合理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