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追逐与人格的博弈  ———论景斌长篇小说《寂寞如潮》的思想艺术
李晓峰
  继2002年出版短篇小说集《雪路》之后,陕西作家景斌一直潜心于长篇小说的创作,于2006年相继推出了两部长篇小说《寂寞如潮》(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和《马兰花儿开》(作家出版社出版)。从创作时间上看,在两部小说中,《寂寞如潮》的创作明显地要早一些,也是作家创作时间较长、耗费心力最多的一部小说,用作家自己的话说,这是一部“含辛茹苦,用了十二分的时间和精神”创作的小说。这部小说的出版,既是景斌文学创作道路上的新收获(关于《马兰花儿开》在思想艺术上的成就得失,笔者将另撰文论述),也是景斌对小说艺术进行新探索的结晶,同时,这部小说的面世,也暂时了却了作家本人长期以来的夙愿———对机关生活的艺术思考。这是一部沉甸甸的小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部洋洋42万字的小说以党政机关生活为题材,为我们打开了当代中国社会生活中一个神秘而敏感的视阈,描绘了生存其间的机关干部的生活景象和他们的精神、情感和命运轨迹,作品彰显出的思想张力体现出作家的艺术胆识和追求,是其艺术创造道路上的又一次精神历险。在人们日益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力、思想力苍白贫乏而感到焦虑的今天,《寂寞如潮》犹如一股清风拂面,使我们感受到小说精神思想力的冲击和艺术情感的激荡。这也昭示着文学的现实主义在当代中国仍然有着无比强大的艺术生命力。
文学切入现实生活,这是当代作家的使命之一,
指导研究工作。是他较早于全国各省,在西安成立了“陕西省轩辕黄帝研究会”,创办了旨在弘扬炎黄文化、中国传统文化的普及性刊物———《华夏文化》。几乎每一期《华夏文化》上,都有先生或关于传统文化,或关于现实问题的撰文。尤其,先生每期撰写的《卷首语》,短小精悍,言简意赅;文笔犀利,意蕴隽永,让人百读不厌,获益颇多。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张岂之教授,就没有陕西、宝鸡的黄帝、炎帝研究。是张岂之教授开创了陕西、宝鸡的黄帝、炎帝文化研究新局面,并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同时,这近十几年来,张先生又参与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的领导工作,为弘扬炎黄文化、中华传统文化,促进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做了很多的工作。
张岂之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思想史学家。他虽现在已是八十高龄的人,但还仍然活跃在学术舞台上。仅以近几年研究为例,他先后主编了高校文科教材《中国历史》(六卷本)、《中国思想学说史》(六卷13本)、《中国思想文化史》以及《炎黄汇典》(八卷本)等大型书籍,在学术界产生了很大反响,《中国历史》一书还获得了国家教育部高校优秀教材一等奖。张先生不仅在他所从事的研究领域内形成了一块学术高地,成为我们这些后生们的良师益友、学术楷模;而且在人格魅力方面也赢得了学界的赞誉,为我们这些后生们树立了一块大家风范的丰碑。
以此小文献给我们敬爱的张岂之先生,以志先生八十华诞。
祝先生健康长寿。
(此文载于《人文学人———张岂之教授纪事》一书)
(作者系宝鸡炎帝研究会会长、宝鸡周秦文化研究会会长、研究员)
也是作家胆识和勇气的表现。回避或者有意绕开社会现实而另寻他途的文学创作,虽然有时隐含着艺术家的种种苦衷,但这种做法本身至少说明艺术家的精神历练和思想担当还不够,艺术之维还没有到达心灵自由的至高境界。敢于直面现实生活,勇于用艺术之刀解剖机关生活,触动这根神秘而敏感的生活神经区,正是《寂寞如潮》这部小说在题材上的价值所在。小说是以一位刚调入县人事局机关工作的年轻人的视角和经历为线索,来展现机关生活的种种世相和人物百态。小说不仅塑造了一为官者的形象,如市委副书记、县委书记、人事局长、公安局长等,但作家的注意力也没有离开那些机关中的小人物,而且用了大量笔墨抒写他们的人生际遇和所思所想,他们的喜怒哀乐。整部小说围绕机关人的欲望追逐和人格博弈而展开,故事情节如海浪般起伏跌宕,作家的笔力在人物的精神和情感世界中徜徉。由于作品中的生活是在机关,各人等是在这个舞台上展露情态,若用习惯分法,这无疑是一部“官场小说”,然而,就小说所反映的生活层面看,与其把这部小说称作“官场小说”,毋宁称其为“机关小说”则更为合适,况且作家本人也从未把它归之于“官场小说”之列。在我国,应该说机关要比官场涵盖面大得多,所谓的官场一般指的是为官者(主要是县处级以上的官员)的活动场域,是官员之间的亲疏往来和权力争斗。
机关是我国各级行政管理单位的习惯称谓,这是一个遍布全国各地的庞大的职业体,是整个社会正常运转的指挥管理机构。长期以来,由于干部人事制度的不透明,人们对“机关”颇感神秘,其中的人和事在外人眼里朦胧而莫测,那些长期在机关工作的人,似乎也养成了对自己的工作场域讳莫如深。其实,机关里的人都清楚,机关生活至少在表面上庸常琐细,按部就班,缺少波澜,少有故事,甚至有些单调乏味,但它又是迷阵多多,甚至险象环生。正像《寂寞如潮》这部小说中所说的:“机关工作只有贯彻的责任,没有干涉的义务,这是许多干行政工作的人都明白的道理,就像一条路,是提前修好的,你只能悄悄地顺着走,不能左顾右盼,不能交头接耳,否则,等待你的就有可能是沟壑,有可能是悬崖。”景斌显然是个有心人,在长期的机关生活中,他既是一个机关人,又是一位善于思考的艺术家。他发现在这种表面平静而寂寞的机关生活之中有潜流,有急流,有旋涡。有人与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有个人命运与权力意志之间的冲突,有欲望的追逐与人格的搏杀,……现实撞击着作家的灵魂,促使他“用一束善良的目光去审视人之存在的实质意义,用一腔殷切的渴望去寻觅灵魂的终极临界点。……我不可能面对他们避而不见,也不可能总将他们交给那些焦躁不安的思维,我让他们跃然纸上的同时,一双历史锐利的眼睛也就无权再向我索取了。我真正地让自己解放了一回。”[1][(P528)]这是作家的写作感言。作家所说的“解放”,是一种创作心灵的解放与自由,是作家的使命使然。
当然,题材的选择不是文学创作成功与否的决定性因素,但从题材选择上却能释放出作家有无历史使命感的信息。从艺术创作的角度看,选择自己所熟悉的又是较为敏感的生活题材,本身就已经显示出作家
对艺术创造规律的谙熟程度和创作勇气。对于《寂寞如潮》的写作,作家本人还有这样的表述:“这个让我在自己的心底深处救活了杀死,杀死了又救活,整整折腾了十多个年头,又用了三年才将它这般模样的‘宠儿’,却原来是一个悖我思路而行,且面目全非的、未出世就开始召唤魂魄的怪胎———它没有成就我最初策划的那种带点英雄气概的雄鹰展翅般的高昂文本,却沦为了寂寞之中瞻前顾后,左右冲撞,最终仅仅带了一丝萤火的激越之音。这或者正是因为情不可收的缘故。”[2](P526)生活选择作家,作家直面生活,这既是作家的职责,也是艺术创造的需要。《寂寞如潮》正是这两者契合的结晶。
直面生活,就要不回避生活中的矛盾和引人深思的问题,这是现实主义文学的价值与核心所在。《寂寞如潮》就是这样一部敢于正视现实生活并对生活进行艺术思考的现实主义力作。写机关生活,写官场,作家没有直接写腐败现象的触目惊心,没有写人们对腐败现象的恨之入骨,没有肤浅地表现反腐倡廉的主题,没有落入正义战胜邪恶的窠臼和惯常的写作套路,尽管那样写或许会使小说热闹刺激,吸引部分读者的眼球,满足一些读者的窥探欲。难能可贵的是,作家另辟蹊径,把作品的重心放在机关生活对人的异化上,把视角投在环境对人的改变这样的哲学命题之中,写机关和官场的种种玄机和奥妙,写机关人的欲望追求和命运沉浮。
在小说中,作家借自以为对机关琢磨透了的“聪明人”杨帆所研究的“机关异化论”,在虽然
偏激但又令人深思的论点里,为我们勾画了机关的种种“玄机”:“一个人到了机关,不管他先前的性格如何,总会被一些固有的习惯侵袭,最终变得顺从,圆滑,变得唯唯诺诺。这种变化过程往往在不知不觉中完成。”小说中为机关司机画的像是这样的:“机关的小车实际上是权力搭起的一座含蓄而又威严的轿,用惯了它的人屁股上就好象装了磁铁,想离也离不得了。也就是说,领导越离不开车,也就越看重为他开车的司机。因此,司机这职业就神了。领导的吃穿住行,司机知道。领导的喜怒哀乐,司机同样知道。”司机位置的坐大,是权力异化呈现放射状的典型表现。
机关异化实际上是人的异化。从小说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到,人在进入机关后,会自觉不自觉地发生变化,其实也是在适应这个环境。在这个适应的过程中,欲望与人格的冲突就成为必然。小说中塑造的县委书记马佐良、乡镇党委书记乌青铜这两个人物,并非一进入官场就工于心计,善于玩弄权术,他们也想有所作为,也有自己的事业追求,但是,在这个时刻存在权力争斗的场域中,他们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人格操守,使用阴招损招来维系自己的利益。他们的变化,他们的结局,既是被动的,又合乎情理。他们的变化耐人寻味。
机关也是权力场的所在,俗话所说的“人往高处走”对机关人而言,指的是每个人都有升职的欲望,那么,这里也就成了你踩我踏的争斗场,虽然说不上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却也常常是惊心动魄,激烈异常。这是局外人难以了解或察觉的。机关生活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官场生活。小说中对官场的叙写有不少精彩之笔:
“有人说,官场的路无非是磕磕绊绊走曲径,在繁杂的人际关系上绕,在一摞一摞文件中绕,一条直直的路只要绕出无数有规则的岔儿来,就入门了,就成功了。到那时,随便抬一抬脚都有大将风度,随意咳一咳都会电闪雷鸣。”这是小说中写到的官场的一个“游戏规则”。
“官场是个神秘得让人向往、让人迷恋的舞台,只要站在这么一个舞台上,你马上就成了角儿,有了魄力,充当了观众一遍遍喝彩的对象。”黄春槐这个权力欲极强的股级干部,几乎把职务的升迁看成是自己生命的全部。
显然,不论是机关还是官场,它仍然是社会现实的一个层面,是一个特殊的社会舞台。《寂寞如潮》的作者对这一场域生活的描绘,其所持的态度不是调侃式的冷嘲热讽,不是欣赏式的津津乐道,更没有作浮光掠影式的随意涂抹,而是抱着极为严肃的态度,以人物为中心进行艺术解剖,写出了这个场域的真实景象,力图对这个神秘之地做出艺术勾画和哲学审视。显然,这部作品不是表象化的率性之作,作家没有迎合当今小说创作上盛行的那种暧昧性的感官刺激,而是对文学世俗化的一种突围,是对现实主义文学精神的坚守,是真正意义上的艺术探索的自觉努力。哪怕是一个生活细节,也要从中发掘出它的寓意,融入一种思考,一种感悟。试想,如果作者缺乏宏大的精神胸怀,缺乏对生活的信心,是不会达到对这一社会现实的表现力度的。
《寂寞如潮》是一部具有哲理意味和令人思考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作者叙写机关生活,力图写出这里的积弊,揭露私欲膨胀者的种种丑恶,褒扬善良的可贵与正义的悲壮,呼唤政治体制改革暴风雨的来临。由此看来,这也是一部充满悲剧彩的小说。
悲剧有许多种,有政治的悲剧,文化的悲剧,历史的悲剧,命运的悲剧,情感的悲剧,人格的悲剧,等等。纵观《寂寞如潮》整部小说,我以为将其归之于政治的和人格的悲剧这样的小说范畴可能更为贴切。党政机关政治彩浓厚,有时候机关是政治的代名词,机关工作也常常是“搞政治”的同义语。任何人,任何事,只要与政治搭上了界,就变得神秘、暧昧和令人遐思,同时又让人有一些冷酷的感觉,而身处其中的人也就颇让人猜测和琢磨。《寂寞如潮》中塑造了一系列机关人物形象,他们的所作所为,就体现了上述特点。刚踏进县人事局机关大门的年青干部裴戈林,正直、果敢、作风正派的县人事局局长龚连城,还有长期默默无闻地工作、终因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的机关干部杨金敏,他们本是机关的佼佼者,但在欲望之海中,他们的政治命运恰恰是悲剧性的。
裴戈林、龚连城们的政治命运是悲剧性的,然而他们却显现出了人格的光辉。什么是人格?人格指的是人的性格、气质、能力等特征的总和。也有人说人格就是一个人的道德品质。和裴戈林、龚连城等相反,小说中塑造的另外一些人,如刘淮仁、邱锁才、黄春槐、邹虹等,他们则完全是人格的悲剧,是人性扭曲的典型。在机关生活中,他们靠的
是投机,是钻营,是出卖,是不择手段。那么,是什么东西使刘淮仁他们的人格变异,是欲望,是权力欲、金钱欲和情欲。在欲望的追逐中,他们几乎丧失了理性,冲毁了人格底线和道德防线,利欲熏心,权欲作祟,心作怪,最终成为政治和人格唾弃的对象。
《寂寞如潮》的悲剧性,体现出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在消费主义文学大行其道的今天,现实主义并不因为人们的漠视而丧失意义和价值,至少,还有像《寂寞如潮》这样的作品在坚守并张扬着文学的思考精神。我们这里所说的现实主义当然是指一种与时俱进的现实主义。对此命题,文学评论家李建军先生有这样的表述:“从根本上讲,现实主义主要是指一种精神气质,一种价值立场,一种情感态度,一种与现实生活发生关联的方式。它是一种与冷漠的个人主义、放纵的享乐主义、庸俗的拜金主义及任性的主观主义格格不入的文学样态。就此而言,现实主义即人道主义,它意味着无边的爱意和温柔的怜悯,意味着对陷入逆境的弱者和陷入不幸境地的人们的同情,意味着作为‘道德力量’和‘人民的良心’,……现实主义即批判精神,它意味着始终以分析的态度面对现实,以怀疑的精神思考并回答时代‘最艰难的问题’;现实主义即客观态度,它意味着对事实真相的忠实反映,对人物个性的充分尊重,……现实主义即文化启蒙,它意味着用理想之光照亮暗淡的生活场景,意味着要求作家有自觉的文化责任感,要致力于从精神上改变人、提高人和解放人。”[3]《寂寞如潮》所涉及的生活内容,所展示出的人生世相,所给出的思考,正是这种现实主义文学精神的表现。
黄海波和莫小棋
《寂寞如潮》虽然是景斌的长篇小说处女作,然而,这部小说却显示出作家驾驭小说艺术的成熟和老到。小说体现了作家一贯的风格追求和特,即哲理性、诗意化的叙述策略与人物心理的细致描写。
景斌写小说善于作哲理性议论,这在他已往的中短篇小说中有着突出的表现。小说的哲理性与故事性并不矛盾,对这两者关系的处理,反映着作家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造诣。哲理彩浓郁,可以使小说增添诗性特征,提升作品的思想高度,增加作品的韵味和思考力。
《寂寞如潮》在对故事或人物的叙述描写中,作家常常恰到好处地用富含哲理的语言作以点缀,既增强了作品的思想力,也丰富了作品内容。比如,小说在写到县委副书记刘淮仁坐在领导席上想到自己有可能升迁而暗自得意的时候,有一句话:“人的成熟和庄稼一样,得苦苦地熬,许多人没有熬过来,浮躁了,也就失败了。”这句话,既是常理,同时也暗示了刘淮仁的做官结局,为人物的命运埋下了伏线。诸如此类的议论,有着浓郁的哲理性彩和政论化意味。
《寂寞如潮》的诗性化特征,体现在作家诗性语言的运用上。小说语言的诗性化,能使小说故事的叙述委婉,节奏急缓有致,具有渲染情感的作用。也能使小说语言优美、抒情,凝练,韵味悠长。比如小说有这样的语句:“光阴总是蹦着跳着赶路的,一不留神,许多记忆已远远地丢在身后,成了时间割裂的一个个碎片,成了人们脑海中飘荡的一朵朵残云……”类似的语言在小说中比比皆是。至于那些写景的语言,更是诗意盎然,韵味连连。
细致的心理描写是《寂寞如潮》在艺术上的又一大特。景斌写小说,一直不十分注重讲故事,他擅长的是对人物的心理刻画。在《寂寞如潮》这部小说中,故事情节虽然明显地要比他的中短篇小说有所加强,但作家的功力,似乎还是重在人物的心理描写上。在故事情节的叙述和人物性格的发展中,作家像手持着一把解剖刀,细致逼真地将人物的心理活动作条分屡析的展示,正是在心理活动的描写过程中,人物形象清晰生动地出现在了读者的眼前。可以说,是心理描写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和人物性格的展现,这种描写方法,与小说题材和所反映的生活内容是相协调、相适应的。机关生活是表面平静而内在永远波涛汹涌,主要是人与人之间的内心的较量和格斗,心理战是其突出的特点,运用较多的心理描写来刻画人物,对于作家来说,无疑是恰当的选择。但是,有时出现的较为冗长的心理描写,会形成阅读障碍,也造成了小说生活气息不够浓郁的遗憾。这是需要引起作家注意的。
注释:
[1]景斌:《寂寞如潮》后记[A]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6年。
[2]景斌:《马兰花儿开》序[A]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
[3]李建军:《重新理解现实主义》[B]《小说选刊》2006年2期。
(作者系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