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
作者:李集彬
来源:《福建文学》2009年第01
        年底一到,婚期也就到了。一想到嫁人,玉的心儿就扑通扑通乱跳,有些向往,有些慌乱,有些不知所措。结婚的日子男方早已看定,媒人过来跟娘通了气:十二月十八,好日子哩。彩礼也要送过来了。娘热情地招呼客人。玉默默坐在那里,也不说话,似乎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然而看娘笑,玉就恼起来恨不得我早点嫁出去呢。嘴唇撅起来,生气得有些不讲道理,看起来很好笑,然而越发显得可爱了。
        自从知道了婚期,那个日子就老在她的心里缠绕,有时悄悄出了神。绣花的时候,稍不留神就乱了针脚,或者刺到手指,手指一疼,就咬着嘴唇埋怨她的那个人:急什么急?都是你害的。仿佛那个人就在她的跟前。那时候,她就要白他一眼,或者用她的小拳头擂他两下,这样才解恨。想着想着,却又笑了。回过神来,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知怎么,四乡八里就这个村庄出美人。有人说这个村庄水养人。也许是吧,清亮清亮的溪水从山上流下来,就在这里低回起来,村庄内外,花草树木,以及田野里的庄稼,滋润得郁
郁葱葱鲜艳翠绿,不似其他村庄,一年四季灰头土脸。就是后生也长得比其他村庄俊,不用说姑娘家。比如玉,眉是眉眼是眼,清清爽爽,皮肤怎么晒也晒不黑,怎么看怎么舒坦。
        玉十八岁,十八岁的姑娘一朵花。别看她言语不多,心气儿高着呢。媒人一批批登门,海口夸得天大去:这一家有两层的小红砖楼,那一家他爹是乡里干部——那时候,干部吃香哩。然而,一看照片她就摇头。眼看女儿一天天长大,娘心急,然而就这么一个女儿,说什么也不肯委屈她,就由着她去,含着笑,连推带搡地把媒人打发出门。有时她也问自己:自己心里那个人,到底该是怎样一个人?”然而自己心里也没底。娘问她,她说不准。就恼起来:娘是不是急着把女儿赶出门?”娘想恼恼不得,笑着忙自己的事去,留她一个人在房里出神。
        小麦种到田里去了,农人们忙完手里的活儿,终于迎来一段闲暇的时光。
        那一天,无事可做,她在房里绣花,娘坐在旁边和她说话,媒人又来了。这一次来的是六婆。
        村庄里的媒人,大多是一些薄嘴片子的婆姨,农忙之余,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费许多唾
沫星子,走街串巷替人说媒,为了一点猪脚面线,也为了一些精神上的快活。六婆本不是这行当里人,年纪大了。干不动活儿,勉强参与到其中来,虽然笨嘴拙舌,然而说话实诚,撮合几桩婚事,竟也美美满满,也就成了其中一员。
        六婆和娘说了一大箩筐无关紧要的闲话,终于说:有这么个人,家境不是很富裕,然而也有几间新盖的瓦房,照片带来了,有意无意看一下。说着就把照片递给娘。娘看也不看一下,转手就把照片递给她。她手里正忙着活儿。堂嫂生个儿子,快满月了。她正忙着赶做一顶虎头帽儿,要收针了,也不把头抬起来,就说:不稀罕。娘有些不好意思,对六婆说:别见怪,她就这样人。停了一会儿,六婆说:南庄人,叫树儿,读书人,有点儿书呆气。人倒本分,是个实诚人,娘问:做啥活儿?”六婆说:念到高中就出来了,说那时家里吃紧,去学木雕活儿。娘这就把照片翻过来看,眉头有些松动。六婆接着说:师傅夸他呢,说他上手快。还没出徒,就给了工钱。娘嘴角有几分笑意,然而装作不耐烦,把照片递给她:自个看,我不给你出主意。转身对六婆说:不是我拿不定主意,这孩子死脑壳,介绍多少好人家都不点头。六婆笑了笑,没说啥。她正抓紧收线,也不理会娘。六婆又说:小杨村的,叫杨树。南庄分好几个小村庄,小杨村是其中一个。玉已打好结,正想把线头咬断,一听杨树,心里咯噔一下,放下针线,把照片接过来。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那个人不是那么英俊,然而粗粗糙糙的有几分生气:没错,是他。他妹妹叫杨花,初中跟她同学。她到过他家几次呢,见过他。那时候他正念高中,整天捧着一本书,见到女孩就脸红,木讷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还曾经在他妹妹跟前偷偷笑话过他呢。然而这时候,她不便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轻轻笑了。
        看她不摇头,估摸有几分意思,六婆便怂恿去他家瞧瞧。
        村庄里有一种风俗,相亲不到女方家,而是女方的人到男方家里,一来看看人,二来看看家境。家里有几间瓦房、几头牛、几头猪,叔伯兄弟什么的,大致摸清楚了,心里有个底。即便知道了,也要走一遭,亲眼证实一下,不致将来后悔。
        那天上午,她、婶、六婆,还有几个女伴便一道去了。并不多远,斜过一道山梁,跨过一架老桥,过一条河也就到了。那个人比以前高大成熟。一抬头,看见她,惊讶得合不拢嘴,然而也就笑起来了。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语,婶把该看的看了,该问的问了,她们也就一起回来了。
        回来后,娘问她。她低着头,红着脸,不言语。娘心里就有底了,叹了一口气。这门亲事总算定下来了。
        定了亲,不久,那个人就捎过话来,说要登门拜访来了。那天她不敢出门,早早起来了,带着几分新鲜的心情,把屋子仔细拾掇一番,还到庭院里,摘一束菊花,红的黄的插了满满一瓶子。红的红得喜气,黄的黄得金贵,屋子里一时生动起来。然而,收拾好了,一坐下来,想到那个叫杨树的人就要成为她的那个人,而且就要到她这房里来了,心跳就急促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照照镜子,镜里那个人,脸红得比红绸布还要红,不时就要踮起脚跟隔着窗户往门口张望:那个人来了没有?为什么还没来?是不是什么事情耽搁了?”烦愁起来。然而,转念一想:小妮子,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替人家担心起来。就在那里羞起自己来。
        不久,听见院子里狗叫,接着是娘招呼客人的声音:是那个人,和他妹妹一起来了。娘招呼客人喝茶,转身就退出去了。她和杨花很久没见面,以前同学,现在却要变成姑嫂了,毕竟有许多不适应,生分地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杨花也悄悄退出去了,留下他们两个人。那个人,好像也不适应这样角的改变,低着头,不敢看她,不知说什么好。这样老坐着也不是,只好由她来打破僵局,问他:木雕做得怎样李泰民我们结婚了?”“好呢。”“做些啥呢?”“四君子,凤凰牡丹,五福临门,渔樵耕读,东吴招亲,鸳鸯戏水……”有一些听起来很陌生,她不是很了解,然而也不便细问。沉默一会儿,又问他:会不会累?”“不会的。说着,他自信地把头仰
起来,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合适,红着脸,把头低下去,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样坐一会儿,他终于站起来,说:我到外面走走。说着,走出大门,走进庭院。院子里,娘正劈柴,汗水在阳光里一闪一闪。他快步走过去,不知和娘说些什么,然后就从娘的手里接过柴刀劈起柴来,动作有力,干脆利落。看他一副憨相,可有气力哩。看着看着,她就笑了。
        这样来往几次,渐渐熟悉了。
        入了冬,那一次,村庄里演戏,那个人捎过话来,邀她一起去看戏。
        村庄长期是寂寞的,除非节日。到了节日,村里便格外热闹起来,演电影,演戏。演电影次数就多了,演戏一年才一次,那该是普度的日子了。
        那样的夜晚,邻近村庄的人们都来了,打谷场里聚满了人。小孩们大多为了热闹,为了好玩,在人丛里钻来钻去,或者到草垛里捉迷藏,或者拿着平时积攒的一角五分钱买蚝饼、甘蔗、酱橄榄吃,这些都有无限的乐趣。老人们专心看戏。那些戏他们看多了,早已熟稔在心,接下来该哪一个人物出场,该唱哪一句,该做什么动作,他们都能预先说出来,而且分毫不差。他们只是喜欢沉醉在那种古老的意境里,仿佛自己也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参与了其
中的悲欢离合,收获一年一度难得的快乐。年轻人就不一样了,人虽然来了,心早已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看戏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借口罢了。
        那时候,村庄里依然保守。即便定了亲。见面还要在爹娘眼皮底下,断不可擅自往外去。年轻人毕竟要怀着许多浪漫的幻想,就趁着看戏的机会,偷偷约会。爹娘心里清楚,然而这些做爹娘的,年轻时候也这么来过,也就默许了,心照不宣,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看戏的夜晚,便成为年轻人最向往的夜晚,便成为村庄最浪漫的夜晚。
        约定在戏台外面路口见面。天昏黑了,戏台上的锣鼓铿铿锵锵敲响起来,她和娘便往那边去。那个人早已候在那里。寒暄几句,留下他们俩,娘自个看戏去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打谷场后面。汽灯嘶嘶地亮着。照得戏台上如同白昼一般,戏已经开始了,一个书生踱着方步出来了,背着一只布包裹,大概又要进京赶考去了。或许这样的戏看多了,他们的心并不在戏台上。或许第一次赴这样的约会,有些兴奋和紧张。然而看大家的目光都往戏台上去了,黑暗中,一只手终于鼓起勇气捉住另一只手,悄悄往戏台外面去。
        没有月亮,麦田在星光下波浪一般此起彼伏,田野里一派静谧。他们沿着田间小路默默
往前走去,直到戏台上的声音显得有些遥远了,终于停下来,在一条青石板上坐下。那大概是平日农人歇憩的地方吧?这时候成了他们的座椅。
        默默坐了一会儿,他说:明天要出门去。”“去哪?”“师傅在外地接了一摊活儿。”“很久吗?”“不久,个把月。”“还不久?”她不作声,想着想着恼起来,背过身去,不理会他。一阵风吹来,冷得她瑟瑟发抖,她很快后悔了:仿佛自己早就是他的人?”她刚转过身去,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拥抱住,想挣脱,可是那双手力气太大,就那样被紧紧抱住,喘不过气来。她的脸呼地热起来,心里慌乱得一塌糊涂,再无力挣脱,只好任由他抱着。她有点后悔,不该跟他到这样僻静的地方来,然而有一种温暖让她沉迷。我怎么了?”“这个人,怎么突然变得这样放肆?”“我们回去吧。她求饶似的说。不。他语气坚决,含着笑,温情地注视着她的脸。她不敢看他。她的那张脸,在星光下显得更加迷人。趁她不注意,他飞速吻了她的唇:丰满,湿润。她没有预防,受惊的兔子似的慌慌张张从他的手臂里挣脱出来,她还没准备好呢。可别让娘知道,羞死人了。
        这片妖娆的麦田里,曾经上演了许多爱情故事。每年这样的夜晚,这里成了年轻人爱情的乐园,成为他们实现浪漫幻想的地方,成为他们梦中的伊甸园。一些年轻人。在这麦田里
急急忙忙把婚后做的事情预先做下了,播下种子,就像麦粒在麦田里孕育,然后生根发芽,还没结婚,肚子就掩饰不住显露出来,一辈子便要背负轻浮的坏名声。那种观念,现在看起来难免保守,然而当时天经地义、深入人心,从来没有谁提出怀疑。
        女儿家的名声最金贵了,她可不能糟践了自己的好名声。
        日子定下来,聘礼送过来了,得准备嫁妆了。一切娘都操办好了,不用她费心。然而有一件事谁也替代不了,一对绣花枕套,必须由姑娘家亲自来做。全新的绒线、布帛娘都为她置办好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