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顺开院制造带泪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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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读报参考》 2017年第33期
    10月16日,阿Q的饰演者严顺开去世,享年80岁。严顺开去世前已在医院卧床多年,据其生前单位上海滑稽剧团透露,因为己丧失语言能力,严顺开并未留下任何遗言。剧团团长凌梅芳6月份时曾去医院庆贺严顺开八十大寿,她仍然记得临别时他的那句“大家再会”,副团长钱程则忘不了严顺开的创作嘱托:让观众“在笑的同时沾上一滴泪”。
      “学院派”喜剧
    今年58岁的退休演员杨蔚是严顺开的学生,她1979年进入上海滑稽剧团时拜严顺开为师,至今交往已有近40年时间。“我们就像父女关系。”她告诉记者,严顺开去世之后,夫人顾菊美非常悲痛,她劝说师母顾菊美一定要坚强起来应对严顺开的后事。
    老两口感情非常好。2008年春晚剧组曾几次三番邀请严顺开再度出马表演小品,严顺开对送来的剧本非常欣赏,但因为顾菊美身体不好拒绝了,他当时对媒体说:“春晚不是两三天的事情,要反复彩排、审稿,
一去就是两三个月,我爱人没人照顾。”2009年严顺开在拍摄完电视剧《我的丑爹》之后意外中风,自此长期住院,这八年的时间也全靠顾菊美的照料。据杨蔚讲述,顾菊美退休前是主任医师、教授,60年代即从医科大学毕业,是上海儿科医学界的权威。“师母认为严老师从事的也是有文化层次的事业,她一直说,严顺开不是滑稽演员,严顺开是喜剧演员,‘要不我不嫁给他的’。”
    严顺开有扎实的学院派背景,并且认为由此带来的表演和创作特是他给上海滑稽戏乃至中国喜剧最重要的贡献之一。严顺开1959~1963年就读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接受了专业、完整的表演艺术教育,取得大学本科文凭,这在当时更多是“野路子”出身的喜剧演员中极为少见。杨蔚至今记得,在很多“喜剧”以低劣、粗俗的段子讨好、逗笑观众的时候,每周一次的师生会面上严顺开给自己讲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
    1963年,戏剧家黄佐临到中戏指导《霓虹灯下的哨兵》的排练,他一眼看中了严顺开,“严顺开是一块天生的喜剧料子,上海太缺这样的演员了”,遂将其调入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滑稽剧团,作为滑稽戏演员培养。
    黄佐临当时要求严顺开:“你现在到这个剧团,你要好好学,但是你戏剧学院学的东西,不能丢。你要丢了戏剧学院学的东西重新学他们这个,我宁可不让你去学。”他让严顺开要成为“混血儿”。
    严顺开不负众望,一年后即在滑稽戏《一千零一天》中领衔主演,让习惯了论资排辈的滑稽戏观众为
之一振。当时滑稽戏界有所谓“三座大山、四座小山”的七位前辈,但严顺开在《一千零一天》中的演出被形容是:“这个戏出来了以后,砰一下,马上就到顶!”
    1981年,已是上海滑稽剧团“宝贝儿子”的严顺开接受了一个全新的挑战,这也是日后他为人们所认识的最主要业绩:出演《阿Q正传》电影中的主角阿Q。
    拍摄《阿Q正传》的重大项目也是一个“烫手山芋”。有人点出这一困境:“拍得再好,不过是鲁迅先生的功劳,稍有差池则定有狗血淋头。”当时上海电影制片厂、北京电影制片厂、长春电影制片厂分别改编拍摄《阿Q正传》《伤逝》《药》这三部鲁迅经典小说,计划于1981年鲁迅一百周年诞辰时上映。原定饰演阿Q的演员赵丹逝世,导演黄佐临后来也退出了,临危受命的导演岑范在回忆中开玩笑说自己恰恰是用了“精神胜利法”克服了“不敢”的情绪:“如果我拍砸了,有人批评我,我就反击:那为什么你不去拍?你不敢拍,至少我还拍出来了!”正是岑范,觉得严顺开最符合阿Q的形象,敲定了由他来演。
    这是严顺开第一次拍电影,但问题不在于对电影表演的不熟悉,而在于阿Q形象自身的特殊性。前期搜集资料时,严顺开发现关于阿Q的美术作品里主要是木刻和漫画,油画几近于无,正符合人们对阿Q的理解:这是一个抽象的、高度概念化的形象,很难落在一个具体的写实形象上。直到电影大获成功之后,严顺开都觉得动画片或许是更适合《阿 Q正传》的形式。
    鲁迅调侃的笔触,阿Q“欠”与“贱”的性格,十分适合被喜剧天分十足且本身长相带几分滑稽的严顺开演
绎。然而《阿Q正传》中有更多“悲”的彩。所有人都清楚,《阿Q正传》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喜剧,这是一出关于国民性的最深刻的悲剧。氛围的戏谑与辛酸之间、对阿Q情感的“哀”与“怒”之间,种种微妙平衡的拿捏成为最大的挑战,最终被严顺开克制又恰到好处的表演成功体现。这是表演技术层面的控制,也是严顺开内心深处对这个角的理解,他曾如此回忆:“拍这部片子时,我心里常常是空落落的,常常流泪,阿Q就像我的父辈或者祖辈,我太同情他的遭遇了。中国有句古话,叫儿不嫌母丑。现在有些电影,丑化起人来无边无际,这是不对的。”
陈翔左耳失聪    这部电影一经推出,即获得巨大成功,许多人看了之后赞叹:“没错,这就是阿Q!”次年,《阿Q正传》成为中国大陆第一部参加戛纳国际电影节的电影,严顺开亦荣获一系列国内及国际奖项。相比于阿Q,严顺开一生创作、扮演更多的是喜剧性角。1989年,严顺开以甲肝问题为背景,创作了滑稽戏《GPT不正常》,他在说明书中写下:“我爱观众的笑,我更爱观众在笑的同时能沾上一点眼泪。”不追求廉价的笑,是他的喜剧原则。中国喜剧美学研究会副会长朱洪告诉记者,严顺开不仅对推广上海滑稽戏走向全国起了重要作用,对于中国喜剧的发展也有转折性作用。“1993年央视春节联欢晚会上严顺开的作品《张三其人》具有深层次的文化内涵,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它将中国小品从大众文化层次提高到精英文化的层次。”
    “小人物”的背后
    严顺开广为观众喜爱,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对“小人物”角的塑造,阿Q、张三、老父亲,他们仿佛就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甚至就是我们自己。演绎他们的严顺开,始终没有以脱离普通人的方式生活。
    上海滑稽戏演员曹雄是和晚年严顺开接触较多的演艺界晚辈,1995年因《好大一个家》的演出受严顺开指导,自此便常去请教,渐渐被收做了学生。曹雄向记者回忆生活中的严顺开:“他是一个很随意的人,如果扔到人当中,你根本不会感受到他是这么大一个艺术家,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曹雄说,那时的严顺开早已是演艺界的权威,又已经60多岁,但常常就骑一辆旧自行车去排戏,自己看不过去,叫他坐安排好的车,他总是说习惯了,因为是苦出身,“小时候给人送报、送牛奶就是骑自行车的”。
    低调、随和、没有架子,是很多共事过的人对严顺开的共同印象。1980年代中期,严顺开和浙江曲艺团的魏真柏、毛威有许多合作。通常是魏真柏任演出团长,毛威主持,严顺开演喜剧小品,再加上其他演员,组成演出团在全国各地巡演,一去就是两三个月,连续数年。现已从浙江省曲艺家协会副主席位置退休的魏真柏向记者回忆,严顺开那时是家喻户晓的“阿Q”,但沟通起来很容易:“严老师会觉得大家合作得愉快是最重要的,不会说因为价格有一点不对就不来。他会告诉我们,‘你们根据(演出收入)情况,好就多给,不好没关系的’。而且一旦谈定了,就不会变,不会像很多演员因为其他地方给的钱多就反悔。”现在是东方卫视主持人的毛威向记者回忆,那时条件有限,经常安排他和严顺开住在一间房里。“我也勤学好问,严老师就有问必答,他烟不离手,有时候就这么到了凌晨三四点。我们天天夜里聊到很晚。”魏真柏说,严顺开和团里的很多“小朋友”都玩得很好,小演员会给他织绒线帽,大家发自内心
地尊重他。
    也有业内人士告诉记者,严顺开的“经济头脑”相对欠缺,家里一直不是很富裕,和他的名气很不相称。严顺开生前曾开玩笑说自己这辈子最遗憾是忽视了炒作的工作,“我很早就应该想到炒作了,1963、1983年的时候就炒作……不过那个时候炒作可能要挨打了”。他说自己还是宁愿一步一个脚印,“宁愿‘没了有’,不要‘有了没’”。
    1983年,严顺开参演了中央电视台首届春节联欢晚会,一人演了三个节目:哑剧《弹钢琴》、小品《阿Q的独白》、小品《逛厂甸》(与斯琴高娃合作)。春晚由此成为严顺开的一块重要阵地,他作为南方喜剧的代表,与北方喜剧形成某种隐隐的抗衡。中国喜剧美学研究会副会长朱洪说,无论相声、小品、滑稽戏,地域性都是喜剧艺术重要的特质,“喜剧脱离不开方言,只要方言存在,喜剧永远都会是地域性的”。朱洪进一步解释,中国喜剧基本以北京、辽宁、陕西、天津、上海、武汉为六个重镇,北方天然具有语言上的优势,因为普通话的大力普及,相对来讲南方人接受北方喜剧比北方人接受南方喜剧要容易得多。正因如此,以赵本山为代表的北方喜剧愈发占据了春晚等全国性舞台。
    严顺开对此曾有过反思,在2016年的“上海新喜剧研讨会”上,严顺开还鼓励滑稽戏晚辈不要满足于上海市场,争取打破语言限制走向全国:“只要加强表演,而不仅仅依靠方言搞笑,上海滑稽是可以走进央视春晚的。”严顺开本人正是重表演胜于语言“包袱”的。他的表演毫无疑问也受惠于地域性,很难想象一
位北方演员如何演绎阿Q。上海滑稽剧团对“严氏表演”的风格如此总结:将扎实、系统的“体验派”精髓与土生土长的滑稽戏夸张变形、幽默风趣的“海派艺术”有机地结合,注重对人物心理的开掘,把握细微的人物感觉,不忘对外部动作的设计与塑造。
    学生杨蔚回忆,直到2009年严顺开还和自己说起要再上春晚,剧本都已选定了,只是那一年就忽然中风了,自此远离了舞台。忆及此处,杨蔚几度哽咽。
    曹雄对老师的记忆停留在他思维和语言都还清楚时,反复问自己的问题:“他躺在床上这几年,我经常去看他。他反复问的就这几句:现在外面怎么样了,在排什么戏?我们滑稽戏,最近有什么好的作品能上上春晚?”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刘周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