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逑传》
非才子佳人小说论
胡足风
《好逑传》历来被认为是才子佳人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如郭预衡的《中国文学史》、王增斌和田同旭的《古代小说同论综解》等都把它作为才子佳人小说的代表作来论述。但我认为,《好逑传》不应归入才子佳人小说之列。理由是:
一、《好逑传》主旨并非描写“情”而是张扬“义”。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才子佳人小说“至所叙述,则大率才子佳人之事,而以文雅风流缀其间,功名遇合为之主,始或乖违,终多如意,故当时亦或成为佳话”。即是说,所谓才子佳人小说,是以博学多才、风流儒雅的青年书生与貌美贤淑且同样多才多艺的高门小的爱情故事为题材的小说,情爱是此类小说的主旨。“情”是贯穿小说的主线。才子佳人小说的创作高手烟水散人徐震曾说:“盖世不患无倾国倾城,而患无有才有情,惟深于情,故奇于遇……自非情深千古,岂能事绝一时……人皆逐艳,予独重情。”因此,此类小说,如《定情人》、《驻春园小史》、《蝴蝶媒》、《合锦回文》等,无一例外都是“情”字当头的故事,其中的青年男女主人公为追求爱情敢于抛弃一切,甚至包括被封建时代文人视为生
命而梦寐以求的功名富贵。在定情之前,他们总是把火一般的激情化作大胆的举动,虽跋涉千里而不辞劳苦,即使为奴为仆也心甘情愿;在定情之后,又能至死不渝的忠于爱情,无论遇到何种苦难均不改初衷。在这些作品中,才子们是情痴,佳人们则是将情当作自己的生命。
然而通读《好逑传》,给人的印象却是:小说的主人公不重情而重义,小说的作者着力宣扬的也是义而非情。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是任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以惩恶扬善为己任之人,不像真正的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那样只是图男欢女爱。小说一开篇就突出铁中玉的行侠仗义的性格:大 侯强抢秀才韦佩之妻,这事本与铁中玉没有任何关系,但他就是因看不惯倚势逞强的恶霸胡作非为,便一定要出手相助,“若不能为兄排解,则是古有豪杰,今无英雄矣,岂不令郭解笑人!”于是手持大铁锤,打折养闲堂大门的大锁铜环,救出韩氏,让其一家团圆。当铁中玉路上遇到宰相之子过其祖强娶水冰心时,好打抱不平的侠义性格又一次展现,把父母叮嘱的“用心读书,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抛到九霄云外,舍生忘死救助水冰心。女主人工水冰心也是如此,当她得知铁中玉被过其祖算计下毒,生命有危险时,不顾孤男寡女同住的嫌疑,将其接到家中,亲手煎药给他喝,昼夜看护。“义莫义于救人于危,侠莫侠于临事不畏,贞莫贞于暗室不欺,烈莫烈于无媒不嫁……”这是对他们的最好评价。
我们从小说中可以看到,铁中玉与水冰心在危难中相识相处,两人却没有一丝的男女私情的念头,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锄奸去恶;而真正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私处时,满脑子转的都是“眉目传情,暗送秋波”的念头,干的都是传诗递简、互赠信物的暧昧事。
二、《好逑传》的内容架构不同于真正才子佳人小说的内容架构。
刘大杰先生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对才子佳人小说的内容结构有这样的概括:“《金瓶梅》以外,当时另有一种才子佳人的恋爱小说,这些书都是某公子年少貌美,因择配不易,弱冠未娶。某日出游花园或寺庙,遇一少女,年方二八,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多才貌美,惊为天人。与之语,佯羞不答,然脉脉含情。于是男女心中,都若有所失,此时必有伶俐之婢女一人出而传书递简,或寄诗帕,或投诗笺,两心相许,私定终身。此女多为其父母宠爱,因才貌过人,择婿不易,尚待字闺中,后因某权臣闻女艳名,设法求为子媳,女家不许,于是百般构陷,艰苦倍尝,改名换姓,各奔前程。最后总是才子高中状元,挂名金榜,私情暴露,两性欢腾,男女双双,终成夫妇。”其内容结构,大都如此。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评论当时的小说时也对才子佳人小说做了一番评述:“至若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两人姓名,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因而我们通常归纳才子佳人小说的一般内容结构模式为:(1)男女一见钟情,传诗递简。(2)小人拨乱离间,才子佳人为自由爱情而斗争。(3)才子及第,终结良缘。
《好逑传》主要突出“义”,因此小说是围绕着突出主人公的好义品格来展开的。书中选了以下几件事作为主要故事情节:
(1)铁中玉帮助秀才韦佩救出其妻,大 侯沙利倚着权势,强抢秀才韦佩之妻韩氏为妾,铁中玉上京去探父,遇到韦佩,激于义愤,代其申冤。恰铁中玉之父铁御史参劾,大 侯将韩氏藏起来,铁御史无证据,因此下狱。铁中玉一面为父写御状明冤,一面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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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入大 侯府救出韩氏,赢得了“大侠”的称号。
(2)铁中玉仗义救水冰心小。过其祖倚父的势力,强娶水冰心小为妻,与水冰心之叔水运连用四计都被水小识破,不得已假传圣旨,诱水小出来接旨,而乘机用轿抢走,路上却又遇到铁中玉,铁激于义愤而救之。过其祖为报复用计暗算铁中玉,被水小识破,将其接到家中精心照顾。过其祖又利用其父去求亲,被水居一拒绝,恼羞成怒,从中做梗,破坏铁、水的婚姻,最后由皇帝皇后验明,御赐婚姻,被满城百姓传为义夫侠妇。
(3)铁中玉帮助李太公回小妾。历城县李太公的小妾桃枝,与李太公之外孙宣根私奔,被铁中玉发现捉住,铁中玉问明之后,放走了宣根,而桃枝硬要跟着铁中玉,被人认为铁中玉拐骗妇女而告到知县处,最后真相大白,李太公接回了小妾。
(4)铁中玉帮助水居一对付过隆栋的陷害阴谋。兵部侍郎水居一举荐侯孝为守边大将,失机事败,朝廷震怒,削职戍边,过隆栋因其拒婚而加以陷害,上本劾奏水居一和侯孝。铁中玉挺身为侯孝申辩,并以身担保。结果侯孝边境破敌,大获成功,加官进爵。
可以看出,《好逑传》的内容架构与真正的才子佳人小说是大异其趣的,它所重点讲述的,是行侠仗义之事而非两情相悦卿卿我我;它所着力塑造的,是侠客义士而非情种情痴。
三、《好逑传》的思想意义悖反于才子佳人小说的思想意义。
才子佳人小说的思想意义在于,此类小说,每每“借男女之真情,发明教之伪药”,歌颂男女之间真挚热烈的爱情及追求自由美好婚姻的精神,抨击虚伪的压抑人性的封建礼教。如《玉娇梨》中的卢梦梨与苏友白,《梦中缘》中的吴瑞生与水兰英,《英云梦》中的王云和许月娘等,都是互相爱慕,私结婚盟,自主择婚,对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观念,敢于向封建礼教束缚抗争。
才子佳人小说的作者们在创作此类小说时,大抵通过三个方面突出其这方面的思想意义:
首先肯定男女之间的真情至爱的合理性,如在《定情人》中,作者借双星之口,道出了他的“情”的定义:“君臣父子之伦,出乎性者也;性中只一忠孝尽之矣。若夫妻和合,则性而兼情者也。性一兼情,则情生情灭,情浅情深,无所不至,而人皆不能自主,必遇魂消心醉之人,满其所望,方一定而不移。”因此,双星表示:“小弟若不遇定情之人,情愿一世孤单,决不肯自弃。”
其次,在肯定情之合理性的前提下,充分展示青年男女对自由爱情的渴望与追求,歌颂他们为坚贞的爱情奋斗不息的精神。如《驻春园小史》中的黄生为了和自己心爱的女子曾涣雪在一起,宁愿弃去家产,不顾身份,在吴翰林家做一个书童。在他和涣雪小的爱情将受到破坏时,他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携带小私奔。在他们心中,爱情是至上的,为了爱情一切都可以抛弃。
第三,提出择偶标准:有貌有才,更要有情有义。如《玉娇梨》中,苏友白就提出了具有代表性的择偶标准:“有才无,算不得佳人;有无才,算不得佳人;既有才又有,而与我苏友白无一段脉脉相关之情,亦算不得我苏友白的佳人。”“情”是婚姻的基础,也是这类小说的灵魂。
而《好逑传》的基本精神却大抵与此相悖,是以宣扬和维护纲常名教为主,鄙弃男女“私订终身”的做法,而提倡以理节情,看重所谓夫妻之间的大义。维风老人的《好逑传序》中对《好逑传》所持的婚姻观作了明确的说明:“爱伦常甚于爱美,重廉耻过于重婚姻。是以恩有为恩,不敢媚恩而辱体;情有为情,何忍恣情以愧心。未尝不爱,爱之至而敬生焉;未尝不亲,亲之极而私绝焉。甚至恭勤饮食如大宾,
告诫衾 为良友,伉俪至此,风斯美矣。此其所以为好逑而诗咏之哉!”简直是一篇礼教宣言。而书中故事也给此种观念作了极好的注脚:铁中玉和水冰心是以实际行动来维护名教纲常的。如当铁中玉被过其祖暗算,生命受到威胁时,水冰心出于报恩行义,把铁中玉接到家中,两人隔帘对话五天,而且“无一句涉及私情”,他们以身作则,严格把握了男女交往的原则,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当水运和知县想撮合他们两个的婚姻时,两人都摆出了一套冠冕堂皇的名教纲常理论:水冰心认为“媒妁通言,父母定命,而后男女相接,婚姻之礼也。今不幸患难中草草相见于公堂,又不幸疾病中侄女迎居于书室。感恩则有之,知己则有之,所称君子好逑,当不如是……婚姻为人伦风化之始,当正始正终,决无用权之理。”而铁中玉亦认为“凡婚姻之道,皆父母为之,岂儿女所能自主哉;今学生之父母安在?而水小之父母又安在?若徒以才貌为凭,遇合为幸,遂谓婚姻之举,不知此等之举,只合逢之过公子,非学生名教中所敢承也。”甚至当铁、水的父母撮合这婚姻时,他们还以“结识于前,议婚于后,于理不合也”加以拒绝。实在堪称名教先锋。这样的观念,与真正才子佳人小说通常所表现出来的思想意义,南辕北辙。
因此,《好逑传》不应归为才子佳人小说。此书将英雄侠义和儿女真情题材结合在一起写,倒不妨视为《儿女英雄传》之类儿女英雄小说开先路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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