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剧《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中的塔摩拉形象考略
摘要 莎剧《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的女主人公塔摩拉长期被当作“恶女”解读,遮蔽了她的母亲身份对引发戏剧冲突、推动剧情发展所起的关键作用。本文通过审视她在剧中经历的由丧子的母亲→意图杀子的母亲→纵子作恶的母亲→食子的母亲的形象嬗变,归纳了她的形象与该剧素材中的哥特王后的差异,并结合近代早期英国父权文化对母亲的新界定,阐释了塔摩拉被塑造为“恶母”的原因。
关键词:塔摩拉 “恶母” 《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 中图分类号:i106.3 文献标识码:a
塔摩拉是威廉·莎士比亚早期悲剧《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下简称《泰》)中的女主人公,该剧主要围绕她与泰特斯家族的恩怨、复仇展开,理解这一人物无疑是把握该剧脉络的关键之一。塔摩拉在剧中的存在与她的母亲身份密不可分,忽视其母亲身份,就无法准确评价这个人物,但直至21世纪仍有不少中国学者指责她“狠如豺狼、毒如蛇蝎”(肖四新,1996:91),只有少数评论者提到了她在该剧开场时表现出的慈母之心(詹虎,2002:81)。鉴此,有必要对塔摩拉从“丧子的母亲→纵子作恶的母亲→意欲杀子的母亲→食子的母亲”的变化做一深入分析。
一 丧子的母亲
塔摩拉在《泰》的开场就经历了丧子之痛,她向凯旋归国的罗马将军泰特斯下跪,乞求他别用她的长子阿拉勃斯献祭:“……得胜的泰特斯,……要是你爱过自己儿子,啊!你知道我儿子对我也同样宝贵。……饶恕我的长子吧!”为了儿子,塔摩拉抛开哥特女王的尊严,以“母亲”的身份恳求身为“父亲”而不是罗马将军的泰特斯,希望他能将心比心,网开一面。可泰特斯固执己见,导致塔摩拉的长子惨死。他首肯燔祭,并不是为了安抚所有罗马死难将士的亡灵,而是为了让他儿子的阴魂“不至为祟人间”。泰特斯做决定时只想到了他儿子,决定燔祭的与其说是位军队统帅,倒不如说是个“父亲”。这个“父亲”出于对自家儿子的爱,毫不犹豫地让异族“母亲”的儿子去送死。塔摩拉一开场就蒙受了不公正的对待,她发誓复仇也理所应当。
凯特-摩丝二 纵子作恶的母亲
塔摩拉纵子作恶,标志着她的母亲形象继续转变。她痛恨泰特斯不放过她的长子,允许其余二子强暴泰特斯之女拉维妮娅。她本想亲手杀死拉维妮娅,但听过儿子的提议后,认为让她受辱更符合报复泰特斯的初衷,因而无视拉维妮娅的乞求,怂恿儿子“狠狠作践她”。塔摩拉
借羞辱拉维妮娅来达到报复泰特斯的目的,表明她已内化父权社会的理念,即女性失贞是家族之耻,更是男性家长之耻。《泰》对拉维妮娅受辱在家族内引起的反应做了充分展示,如泰特斯为此几乎快把眼睛“哭瞎了”;泰特斯他的兄弟玛克斯带领家人下跪发誓复仇等等,这些细节均证明塔摩拉达到了预期目的。
在父权社会,子女总是被视为父亲的财产,塔摩拉为了泰特斯的缘故不放过拉维妮娅,正是遵从了这一逻辑。泰特斯一族同样是该逻辑的拥趸,如路歇斯想要惩罚艾伦时,就下令把他儿子吊起来。塔摩拉嫁给罗马皇帝,“与罗马结为一体”,也内化了罗马的思维模式。她对拉维妮娅的报复看似粗野残暴,实际上与泰特斯等人以她长子献祭一事具有显明的“对称”性(bate,1995:6):阿拉勃斯被肢解、丢进火里烧成焦炭;拉维妮娅也被斩去了双臂,遭受被形容为“先打出谷粒,再把稻草烧去”的凌辱。这两个事件在残酷性上旗鼓相当,唯一不同的是,泰特斯家族使阿拉勃斯惨死,可以冠冕堂皇地说这是“罗马的祭礼”,塔摩拉及她儿子让拉维妮娅遭不幸,就被理解为是恶徒受“承自其母的”好天性驱使为非作歹,塔摩拉也因此饱受谴责。实际上凌辱拉维妮娅是艾伦的阴谋,残损拉维妮娅的肢体是塔摩拉的儿子们的自创,她并未指示他们那么做。
三 意欲杀子的母亲
塔摩拉要求情人艾伦杀死他们的私生子,是她的母性发生异化的开始。在高踞罗马的后位,有力量使正义“俯首颤栗”时,她却为了自保主动提出杀子,与此前为子乞命的形象截然相反,难免使人怀疑她的母性。对她更为不利的是,一向歹毒的艾伦为保全私生子,舍弃荣华富贵返回哥特人领地,他的父爱使塔摩拉的母性相形失。但私生子事件中,尽管塔摩拉是表面上的主使,操控其意志的仍是父权社会的无形力量。塔摩拉深知若私情败露她就必死无疑,她所处的父权社会不关心女性的处境、欲望和造成女性私通的原因,只注重维持男性对女性的权威和稳定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制度,将女性私通看成对男性家长和社会伦理道德规范的蔑视和反叛,当作影响子嗣的血统与家族声望的重罪。由于贵为罗马皇后,塔摩拉的私情直接威胁到男权统治的基础,必然不为社会所容。塔摩拉要求杀死私生子,是她在身家性命濒临绝境时采取的断然行动,具有极其复杂的社会动机,将之定义为“残忍”无疑过于简单化了。
四 食子的母亲
“食子的母亲”是塔摩拉对母性的最后演绎。泰特斯之子路歇斯替家族复仇率哥特军反攻罗马,塔摩拉扮为复仇女神带着两个儿子前去斡旋。但她的“妙计”反被泰特斯利用,他扣下她
儿子,用他们的血肉烘焙面饼,要使塔摩拉“吃下她的亲骨肉”。在剖白计划时,泰特斯三次用“母亲”一词来指称塔摩拉,强化了“母亲”食子的可怖意象。她的两个儿子之所以会死,直接原因是塔摩拉对她的口才过于自信。除了在为长子乞命的场合外,她的“多言”总与情欲和控制欲相连,折损了她的母性,如在密林中挑逗情人及对皇帝频频使用“请听我说一句……”、“听从我的请求”等字句。父权社会认为女性的话语会挑战、威胁父权制的权威,认为话语、词锋就像锐利的锋刃,是男性的专属“武器”(friedman,1990:353)。塔摩拉吃下人肉饼后被泰特斯用“锋利的刀尖”刺死,与她逞口舌之能,展现出男性化——即非女性/母性——的特征具有隐喻性的联系,反映了父权社会对她这种女性/母亲的嫌忌。
五 “恶母”成因分析
莎士比亚塑造塔摩拉时,对素材——《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的悲惨经历》和民谣《令人哀痛的t·安德洛尼克斯的悲惨经历》(bullough,1973:38-45)——中的哥特王后做了改造:1、添加了泰特斯用塔摩拉的长子献祭的情节,强化了她向泰特斯复仇的动机;2、添加了塔摩拉在婚礼翌日与人私会的情节,突显了她的“”;3、将塔摩拉由迫害泰特斯一家的主谋改写为同谋,减少了她对泰特斯的家族惨剧应负的责任,但又给她增添纵子作恶、下令除掉
私生子等“污点”。可见莎士比亚在刻画塔摩拉时,既增强了她以母亲身份介入戏剧冲突的必然性,又通过强调她的情欲和残忍,使她决定性地成为父权社会定义的“恶母”,这种笔法与他塑造《亨利六世》中的玛格莱特王后、《辛白林》中的王后等“恶母”形象时所用者如出一辙。莎剧中的”恶母”大多不得善终(玛格莱特失去儿子、丈夫,只能在放逐中凄凉而终;辛白林的王后发疯自杀……),可见莎士比亚对“恶母”的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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