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体电影院的爱情(外一篇)
张惜妍
我的业余爱好很多,首选是看电影,我对电影的热爱从小到大从未变心。遇到感兴趣的片子,我要约个朋友一起去,看完之后,还要个地方围绕刚才看的电影谈谈感想,转而扯到各自的心事。我们需要的是从电影中寻有感的记忆,也就是某个片段激起的生活感受。看电影的快乐是什么——
—探寻一个陌生的世界和未知的自己。比如,我们谁也不会懂得如何在月球上生活,却可以在电影里幻想外星。通过电影我们可以看到世界各地人们的生活。通过电影,我们可以探秘未来世界。电影看似虚幻,其实对应着真实的人生,让人幻想着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我迷恋电影,和我小时候的生活经历有关。我大舅是放电影的。大舅从部队复员以后,放映机和胶片就是他赖以生存的工具。他上班的电影院就成了我放学后报到的地方。我不必凑到电影院门口那块破烂的小黑
板上看歪歪扭扭的粉笔字才知道今晚放映的片子,而是早早坐在放映机前看着大舅做放映前的准备工作。准备工作也就是检查一下机器,试播胶片。检查完了,大舅把胶片按顺序摆放好,我还能看到其中的某个片段。有时候,时间早的话,大舅还会多给我放一会儿或者讲一段其中的情节。晚饭时饭桌上,爸爸妈妈弟弟就听我添油加醋地讲故事,讲着讲着,妈妈就坐不住了,催我们赶快吃,吃完看电影去。
在我印象中,小学老师都没布置过家庭作业,就是有,也是一点点,在教室就写完了。回家父母也没有管过我们的学习,所谓的预习复习就是根本没听说过的名词。我的班主任纪老师,瘦削精干,脖子微偏,一年四季总穿中山
127
All Rights Reserved.
装,说一口河北口音的普通话。他下班总要经过我家的院子,看到我爸,就下车打招呼,有时候寒暄着
就坐到了我家葡萄架下的方桌上。我爸拿出一瓶酒,我妈在菜园子里拔点菜,纪老师和我爸两人就喝上了。月亮好高了,纪老师摇摇晃晃的推着车子回家,回头看见我,大着舌头说一句,好好学习啊,不好好学我替你爸揍你。
那么宽松的乡村环境,那么随和的老师,那么便利的看电影条件,我的童年太自由了。晚饭后,大舅的自行车前杠上坐着弟弟,后面驮着我,无数夜晚我们都是在电影院里度过的。过了清明天气转暖,放电影就转到露天电影院,一排排木头的长凳子,上面用红油漆写着座号。那也是乡村唯一的娱乐场所,平时人也挺多。电影院门口好多卖瓜子的,瓜子和沙枣都是一毛钱一玻璃杯,瓜子炒得可香了。凳子上有座位号,进去的人也不按号入座,地方小,都是熟人,进去就有人招呼,爸妈就带我们往熟人跟前一坐。露天电影院地上的瓜子皮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放映机在露天电影院中间,大舅看天暗了,人进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放电影了。吵吵嚷嚷的喧闹声便停了。电影院的墙头上骑着好多小巴郎,也没人赶他们下去。秋冬时候,放电影又转回室内电影院,大舅让我和弟弟坐在最后一排中间的位置上,那是离放映窗口最近的地方,也是离他最近的地方,他就在那个透光的窗口后面,在放映机后面。那一束光,直射到幕布上,古今中外的故事就在那里上演。放映机太神奇了,貌似冰冷的东西,里面却塞满了各种世情和感情。其中,也承载着大舅的爱情,大舅长得英俊,又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当过兵的小伙子,为他的婚事操心的热心人当然很多。他却不急不躁,要家里人不要管,要自由恋爱。电影院和粮站隔着一堵高高的墙,一天我放学到电影院大舅,看见粮站的一个姑娘坐在放映机旁,专注地看大
舅操作机器。那姑娘见到我有点扭捏,红着脸低声和大舅说了句话就走了。我没明白,她是怎么穿过那堵高墙过来的,她又是怎么认识我大舅的?她也喜欢看电影吗?那姑娘个子不高,盘发细眼,把自己收拾得挺利索。此后,好几回,我都看到她坐在放映机旁。再后来,大舅就不带弟弟看电影了,只带我一个,自行车前杠上坐着我,后面驮着那姑娘。电影散场后,大舅晃晃悠悠先送姑娘回家,再送我回家。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们这种行为叫“谈恋爱”,也不知道自己充当了“电灯泡”的角,可能他俩还挺乐意带着我这个累赘晃来晃去的。有天晚上看完《卡桑德拉大桥》,下过一场雨,散场时雨刚好停。或许是战争片的缘故,大舅那天心情特别好,平时话不多的他,不时扭过头去和姑娘说部队的事情,我也听得很有意思,乐不可支。姑娘家的巷口有条渠沟,还有个电线杆,那一片黑灯瞎火的。大舅讲故事太投入了,忽视了路上的障碍,可能还时不时扭头朝姑娘传情,刚拐进巷子就连人带车掉进了渠沟里。我们三个爬起来,身上都是泥水,我身上到处都疼,也看不见是哪磕破了皮。大舅吓坏了,顾不上拽起自行车,赶快把湿淋淋的我背上回家了。他和姑娘眉来眼去那几个月,家里人谁都不知道,我也没有给妈妈透过风。这一绊子,衣服上全是泥糊糊,胳膊腿都是伤痕,想瞒也瞒不住了。一个星期后,姑娘推了一辆亮锃锃的新车站在电影院门口等大舅。一个月后,她穿着一条蓝裙子出现在姥姥家的苹果树下。一年以后,她成了我的大舅妈。我大舅说姑娘是孤儿,带着一个妹妹生活,懂事能干。果然,三十年过去了,大舅妈敬老携幼,家里事情都摆得平,作为长媳,她太合格了。
张静初的电影大舅当然没有一直放电影,电视机出现以后,电影院拆了,盖了商场。进入市场经济以后,一切有利于市场繁荣的东西都可能成为通货,去兑换更多的生存资源。人类进程里的所
128
All Rights Reserved.
有便利和进步,都会需要某种牺牲。大舅很宠我,从小到大都是。后来我出去上学、工作,只要回去,大舅知道了必然宰只鸡或者买些羊骨头,骑车来接我去家里吃饭。我还是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的腰背有些驼了,人也没有当年英气了。坐在车子后面揽住他的腰,那感觉还是童年的温暖。大舅家里还有几盒胶片,一直摆放在电视柜上,那也是他年轻时代的纪念。我每次去,都拿起胶片看一看,再把它放好,大舅也不言语,默默吸烟。北野武导演的《花火》中有一句台词,其实我的内心很害怕,所以我带着。大舅曾经也是拿过的军人,那时候,他什么也不怕。曾经,放映机也是他的武器,他放着电影谈着恋爱。如今人渐老,一方小院,一片菜地,几亩薄田,一儿一女便是活着的依靠。他留着胶片,当然不是怕失去电影,真正害怕的是失去情感寄托。很巧合的是,纪老师退休后和大舅住邻居,我有时候也顺便去看看,他还是那么清瘦。纪老师比我爸还操心我的婚事,每次都要絮叨。我也和他开玩笑,是
不是嫁不出去你也替我爸揍我。电影院消失了,大舅和他的爱情往事便成了永恒。当初的乡村学校也搬迁了,操场变成了一个车站,纪老师站了三十年的讲台或许就是某个车轱辘停驻的地方。我家的老院子也消失了,我们在院子里度过的快乐时光便永远无法再现。我和他认识的时候,正值深秋。第一次约会,我们下班后在西大桥见面,在解放路上随便走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走到了绿洲电影院,他打破尴尬,说进去看场电影吧。上映的是《离开雷锋的日子》,电影院里很冷清,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电影院外面的夜市倒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五个月以后,我们结婚了。一年以后,绿洲电影院拆了。这个曾被列为自治区十大建筑、伊犁大发展时期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见证的标志性建筑物,从这个城市消失了。留不住的就让它去吧,电影《一天》里的艾玛说,我们无法追回过去,也无法预知未来,那么就好好珍惜现在吧。
时间是一个圆,离开的总会回来。现在的电影院又恢复了从前的辉煌,一到节假日或者大片上映场场爆满。我还是那么喜欢看电影,一个人,约朋友,或者带孩子,每次都选最后一排中间的座位。朋友们都觉得我进电影院喜欢坐在最后一排简直就是怪癖,我却从来没解释过原因。如今电影院设施豪华舒适,吃喝玩乐购物无所不有,就是一座不夜城。过年的时候,我家附近又新开张了一家电影院,据说是本市最大最豪华的。我请一大家子去看电影,走进大厅,里面熙熙攘攘,年轻人一边排队一边玩手机,情侣们牵着手商量着看哪部电影,甜甜蜜蜜的,少男少女拥在杂货铺、饮品店、甜品店里……我带着爸妈、大舅大舅妈一行人穿梭其中,我不时回头招呼他们,问他们想喝什么,想看什么片子。在年轻人霸占的
空间里,他们显得格格不入,我明显能感觉到他们的新奇、恐慌和行走于其中的不安。这个世界,永远有人在老去,永远有人正年轻。过去电影院是多么简陋,可是,童年时那种在电影院里的热闹、自在、人情味,再也不会出现了。幸好,电影院还在,电影院里的爱情还在随时发生。至少在爱情里,我们能在另一个人的回忆里不朽。
我依然坐在最后一排,一会儿看看大屏幕,一会儿看看他们的后脑勺,心绪难平,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这种孤独感是我们这一代和上一代的隔阂,过去的时代与现在的时代之间的对撞。孤独不是在山上而是在街上,不在一个人里面而在许多人中间——
—在《寂寞的公因数》中,因纽特人尤利克的短暂经历注解了这句话。从冰天雪地人迹罕至到喧嚣鼎沸的不夜城,尤利克跌落在传统与现代的鸿沟中,在身不由己中反思存在的意义。我也有这样的迷茫,不管怎么说,那些逝去的,终将变得美好而可爱。
129
All Rights Reserved.
沙枣花
随着手指敲下“沙枣花”三个字,馥郁的香气弥漫开来,汇集成一堵墙,立在我的鼻孔前面。墙的另一边,是十八岁的我,手里拿着一块香皂在宿舍楼的水房里洗漱。一个姑娘循着味道走过来,她在水汽迷蒙的空间,穿过夏士莲的味道,穿过硫黄药皂的味道,穿过蜂花护发素和海鸥洗发膏的味道……笑吟吟地走向我。她叫卢燕,是个来自东疆小城鄯善的回族姑娘,我们初次相识,只因她的嗅觉捕捉到了我的毛巾上潮湿的沙枣花味道。
难道气味比其他任何感官更能传递记忆的内容?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我回想十八岁的光阴,首先唤醒的是嗅觉里沙枣花的味道,其次才是在脑海里复苏的校园时光呢?正如《香水的故事》所谈,某种气味突然间就能够栩栩如生地再现人们当初的某种经历,昔日重来、音容宛然,时间也仿佛根本没有偷偷溜走过。
我和卢燕同班,也住一间宿舍,天山南北八个姑娘,她与我最亲近。她有个姨姨家住乌鲁木齐二道桥,在二道桥有名的小吃街卖黄面和凉皮子。每个周末,她都到姨姨家去。周日傍晚她回来先看我在不在宿舍,叫上我去楼顶,拿出凉皮子或者是黄面烤肉,在夕阳下看着我吃。我们俩挨得那么近,即使在烟熏
火燎的市场里帮忙了一天,她的衣服上、发丝里残留着孜然味道,当我吃完心满意足地靠在她的肩上时,我依然嗅到了来自她的颈窝里细若游丝的沙枣花香。
人间智慧常常不是在文字里出现的,而是应用于民间的温饱冷暖。夏季的旷野里,沙枣花碎米粒般的花心隐藏在叶片的银光里,那不断随着热风涌来的香气,令人陶醉晕眩,蕴藏着一种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力量。主妇们折几
枝沙枣花插在窗台上,把干花放在衣柜里;捡拾它的枯枝烧柴打馕;落在地上的果实多半也是羊儿的食物。沙枣花蜜总比山花蜜多了一层浓郁的香气。沙枣树根植于民间,把它自身的一切都回赠给民间,这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一种理所当然。
我常常在香气中迷惑:土地如此贫瘠,为什么它的枝条瘦弱纤细却生长着坚韧的骨骼,它的花朵细碎幼小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它扎根的力量从哪里来?开花的气力又从哪里来?
放羊的老汉年复一年在林间游荡,却从不知道答案。
丝绸之路,一路芬芳。西域作为沟通东西方的必经之路,有无数香料曾经在这里汇聚,人们对沙枣花香情有独钟,沙枣树也被称为“中亚香水之树”。据说在,沙枣树就是沙漠中的美人——
—不以花容取胜,而以香韵夺爱。西域传奇女子香妃,身上散发的香味就是中原所没有的沙枣树所开的
花的香气,也因此“异香”而成为乾隆皇帝万般宠幸的容妃。传说她自小便有用泉水浸泡沙枣花沐浴的习惯,用沙枣花香来熏衣,甚至用沙枣树油护理头发。哦,我想起住在河边的阿米娜,丈夫早逝后一个人养育着三个孩子,穿着破旧的衣衫在田间劳作。即便是终年生活在穷困里,出现在巷子里谁家婚礼上的阿米娜依然明艳动人,穿着沾染沙枣花香的裙子,头发经过沙枣树胶的梳理,两条长辫子顺直地垂在她消瘦的后背上。
从古至今,从皇宫到民间,从城市到乡村,人们对香料的使用很大一部分是就地取材,宫廷贵妇与农家女子鲜活的心是一样的,热衷于美丽是女人的一种本能,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们对美的执念。
边地辽阔,生命便勃发出与命运相随的孤寂。在那烈日、酷寒、贫苦与焦渴里,胡杨、芦苇、白杨、红柳、梭梭、沙棘、芨芨草、沙枣树……依然展现着生的欣喜、悲伤、启示和体
130
All Rights Reserved.
验,还有那不屈服的韧性与耐力。沙枣树的幼枝披着银白鳞片,老枝露着红棕的光亮皮肤,树干也因为承受了太多的风力而歪斜着生长,与阳光强烈、疾风暴雪的边地环境如此相宜。上天总是用无形的力量平衡着自然界的一切,让世界精彩纷呈、不可思议。风把种子吹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地发芽,每一种植物的叶茎里,都藏着说不尽的暗语。这片土地上的人也一样,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各种各样的方言,他们是出生之地的过客,是他乡之地的外来者。为了生存在荒原里打出一口又一口水井,开垦一片又一片农田,生养一代人又安葬一代人,终将自己和自己的后代变成了他乡的主人。当初,我的先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理由和信念,从辽阔的长江流域来到了遥远的伊犁河畔,他在风餐露宿的路途上怀揣着怎样的一个梦想?他是否被歪斜的沙枣树挂住了褴褛的衣裳,才停驻在这条河的右岸,筑起了一处小小的家园?至今我都不知晓真正的答案。命运就是这样一双看不见的手,把人推到自己未必都想去的路上。家园的确立不一定要经过深思熟虑的考察,也不一定是周密谋划的结论,或许取决于树底下第一缕炊烟,或许是陌生人递过的一碗水,或许是途中休整时的临时起意,更多的是对一片土地抑或一条河流产生的信任与眷恋。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被迫无奈,就这样认命了,在异地他乡安居了,低头劳作没有怨言地活下去了。在那随时丧失生命的险恶环境里,面对那不能逃避的苦难,如何适应环境安身立命,而且能够活得泰然,便是对“活着”这两个字最好的诠释了。
野生植物与庄稼相依,遍地蓬勃无声地生长,或许就是大地的本相。沙枣树叶面上的白霜,是否预示着命运无常和无法把握的人生苍凉?人生从未停止过挣扎与漂泊,什么人和什么树会在什么地方相逢是无法预知的,也是机缘与宿命使然。
人和树的命运是一样的啊,有什么区别呢?
远离家乡的人闻到沙枣花的香味,让人感到一种亲切和温暖。用不起名牌香水和护肤品的学生时代,舒尔曼香皂的沙枣花香是我们的钟爱,那是家乡的味道,也是青春年华里最明亮的印记。我和卢燕,走到哪儿都带着它的味道。它陪我们坐过公交和火车,住过旅馆和地铺,去过和北疆。在我们难过不安、耿耿难眠或者空虚无聊的时候,它的香气像镇静剂,让我们在奔波中感到安宁和踏实。那时候我们对沙枣树所知甚少,除了它的样子和花香,不知道它还有另外少女般娇柔的名字叫“桂香柳”或者“银柳”“香柳”,知道了又能咋样?卢燕肯定会哈哈笑着捶着我的背说,沙枣就是沙枣嘛,还叫什么香柳,娇气死了。
毕业以后,我们各自回到家乡,就像一棵静默无言的沙枣树,生活在城市边缘。其实成为一棵民间的树,也是我们的意愿吧。边疆的孩子与无边无际的世俗生活紧密相连,那些远方的风景啊都市的繁华啊,对我们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我们的心愿只是在夏天最酣畅的太阳下绽放一树芬芳,度过灿烂与静默的一生。
时间是一种像酶一样的物质,帮助我慢慢消化岁月里的经历和味道。至今我仍在虚无中回味,回味那青涩中的甘甜以及那风沙中飘零的生命。那么多年,我一直在等待别人告知我一个答案,很惭愧我的迟钝,明白得有些晚。其实,放羊老汉的存在,本身就是答案——
—
无论是土著还是移民,无论是树还是人,它总有自己的坚守,也总有它坚守的力量。
131
All Rights Reserved.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