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语言学一代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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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阅读(书香天地)》2021年第04期
        1984年的春天,84岁的王力开始编撰一部他心中“理想的字典”。这也将是中国第一部比较完备的《古汉语字典》。计划中的字典120万字,鸿篇巨制。诞生在抗战岁月中的这一宿愿,在他心中酝酿了近半个世纪,而他已垂垂老矣。这位84岁的中国语言学的奇才,从那年春天开始,早上8点研墨,每天连续伏案8到10小时,任何与写作无关的事他不闻不问,只有助手和妻子拖他吃饭时才小歇一下。他以每天3000字的速度,朝自己“理想的字典”迈进。
        ——纪录片《大师·王力》
        求学,追求“实实在在的东西”
        王力(1900-1986),北京大学中文系一级教授,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杰出的语言学家、教育家、翻译家、散文家和诗人。曾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学科学部委员。
        王力出生于广西博白县岐山坡村,7岁上私塾。一次先生讲《三国演义》,讲到慷慨激昂处,便拍案而起,王力很受感染,由此爱上了小说,也产生了他的第一个理想——当小说家。高小毕业后,王力因贫辍学,但读书不辍。夜晚没有灯油,他每天就对着月光读书。书读了很多,一副深度眼镜也因此伴随了他一生。1924年,带着别人帮他凑的120元小洋,王力踏上了求学之路。王力先就读于上海私立南方大学国学专修班。他在刊物上发表诗文、小说,既是勤工,也是为追求文学理想。但一年后王力却因反对校长搞帝制复辟活动而被开除,转入章太炎当校长的国民大学本科学习。
        1926年夏天,他报考清华国学院,师从赵元任。国学院有四大导师,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中,要以赵元任对王力的影响至大至深。
当时赵元任主讲音韵学,他是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之一。他讲的音韵学与清代音韵学家讲的不大相同。他着重将历史比较法用到汉语史的研究上,善于用现代的科学理论和科学方法来研究汉语,这就比清代的音韵学家高出一筹。王国维也曾对王力这个爱好文学的年轻人说:“我原来爱好文学,后来为什么研究古文字和历史呢?因为这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所以,为着追求“实实在在的东西”,王力跟了“中国语言学之父”赵元任学习语言学。王力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学习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年,但对他的学问和事业却影响至大。他曾经说过:“如果说得到14箱书,是我治学的转折点,使我懂得了什么是学问;那么,研究院的一年,就是我的第二个转折点,有了名师的指点,我懂得了到底应该怎么做学问。”国学院毕业后,王力接受赵元任的建议,去了當时世界语言学的中心—巴黎。
        在法国学习是自费的,王力想卖文为生,他开始翻译法国文学。商务印书馆接受了他的译稿,当时商务印书馆的编审是叶圣陶。叶圣陶先生对他的书评价很高,他认为王力的文章“翻译得雅,文笔非常好”,所以叶圣陶先生说:“他的书来一本我们出一本。”后来王力在法国的学费就是叶圣陶先生给的。
        王力于1932年归国回到清华,教授语言学课。课余仍为商务印书馆的“万有文库”丛书撰
写希腊、罗马文学专书,翻译《莫里哀全集》等外国文学作品。按清华的章程,专任讲师两年即可升教授,但第三年王力却没有等到教授的聘书。他去问朱自清,朱自清笑而不答。然而朱先生的这一笑却令他知耻,他反躬自省,向“翻译家王力”告别。
        不久,他写出了语言学研究的力作《中国文法学初探》。王力回忆,朱先生看了就很满意了。于是他在第四年被聘为教授。
        20世纪30年代,王力刚从国外学习回来,看到当时国内语法学研究死气沉沉,他感觉到大部分书籍都是在套英语语法。一个古老民族的文字没有文法可言,王力沉痛地写道,“近年来,大学生的文字不通,已成最普遍的现象。一个大学生不能正确地应用本国的文字,在西洋是很少见的事。从前的人喜欢用古人的熟语,不合传统习惯的就叫做不通,所以中国文法就在冥冥中受了保护。现在呢,大家趋向解放与自由,于是中国文法也像中国人的道德一般地彷徨歧路,有破坏而无建设。”
        1935年,王力呼吁政府支持中央研究院或教育部牵头制定一部标准文法。他认为5年可以制成草案,3年精细修订,“8年之后,我们将有一部文法。”尽管想法很好,作呼吁的也远不止王力一人,但这样的工作却迟迟没有启动。第二年,王力写了《中国文法学初探》,倡
言抛弃模仿,运用西方语言学理论工具,从汉语的现实中寻求语言规律。此文几乎是他扛起中国语言学研究重担的宣言。
        对一种语言规律的研究,必须从该语言的实际中来。但实际的汉语,同当时的社会一样,动荡而复杂。文言、半文言、白话和欧化的白话,还有千差万别的方言,都令人无从下手。王力认为,“这是艰难的一种工作,比之依傍西洋语法者,多费百倍的踌躇”。
        抗战期间的语言学研究演员王琳
        1937年,卢沟桥响了,日本全面侵华。北平沦陷,王力随清华师生一起流亡南下。流亡路上,王力愈加感受到中国文化学术和人民所陷入的危境。两个月的跋涉,王力一家到长沙。全部家当就是些衣物,几乎无书可读。
        1937年10月的一天,王力在长沙的一个旧书摊上看到一部《红楼梦》,版式古雅,很是喜欢。王力蓦然悟到,《红楼梦》是较为纯粹的清代北京口语,不正是语法研究理想的材料么。他在惊喜中买下了这部书,并购得另一部清代白话小说《儿女英雄传》。
        汉语言学家、中山大学教授傅雨贤谈到了王力买这两本书的细节。“他觉得这个材料非
常宝贵,一个是,对象很明确,没有方言的杂芜,还有就是没有古代汉语的杂芜,所以买了这两本书,还没有到昆明之前他已经开始在研究了,”傅雨贤说,“他把这两部著作的所有用词造句的规律,一个个的做卡片,之后就进行归纳整理,突破了《马氏文通》沿袭西方的框架的毛病,完全从汉语实际出发。王先生发现,词法是次要的,因为我们汉语没有什么形态变化,不像英法德俄语这些,形态变化多,所以那些外国语都是以词法为主,他说中国以造句法为主。”
        后来王力一家辗转来到昆明,在昆明龙头村的岁月里,王力白天备课授课,晚上写作。点不起煤油灯,他点豆油灯,妻子夏蔚霞在旁借点光亮编织毛衣。一个月能织五件,贴补家用。到80岁时,这艰难的时光仍历历在目,王力赋诗赠妻:“七省奔波逃猃狁,一灯如豆伴凄凉。”就在这样的境遇里,整整5年,王力的《中国现代语法》和《中国语法理论》问世。随后两书普及本《中国语法纲要》完成。到这时王力已在语言学研究上留下了许多第一,如第一次给出了语法的定义:“语法就是族语的结构方法。”
        战争没有毁掉中国的学术,王力的成果与几乎同时发表的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高名凯《汉语语法论》一起标志着中国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成熟,并很快影响到了国外学界。
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邵敬敏说:“这3部巨著是奠定了我们国家20世纪40年代当时传统语法的学术基石。王先生是第一本,是当时最有影响的一部书。”
        建设中国第一个语言学系
        1945年8月,日本投降。王力一夜未眠。在抗战流亡的艰苦岁月中,王力的研究已经在语法、音韵、词汇、诗律、方言各领域全面铺开,并计划着中国语言学的未来。王力著文:
        咱们对于抗战建国,没有必胜必成的信念则已,否则咱们应该料想到中国语文有兴盛的一日,那时节,汉语虽不一定能像英语一般走到人家中学的黑板上,至少人家的大学里也会有汉语一科,和英法德俄诸语并重。那时节,咱们有没有像《牛津字典》一样的好字典给人看?有没有像叶斯珀生或泊尔姆的英国语法一样好的中国语法给人家看?中国语言学的人才是非常缺乏的……我希望将来中国语言学界人才济济。
        刚复员的中山大学聘王力做文学院长,他提出的任职条件是,办一个语言学系。果然中大由此建设了中国第一个语言学系,王力设计了教学大纲和主要课程,延请了方光焘、杨树达、商承祚、岑祺祥等名家执教、讲学。他自己除了授课,甚至还检查楼道、厕所的卫生。
        1950年,随着战争硝烟的散去,中国第一批语言学大学生从中山大学语言学系毕业。到1953年,4个年级在校生只有13个。到了夏天,7名学生毕业,实属盛况空前。王力在家中为他们开欢送会。
        到了1954年,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成立。政府开始大力推进文字改革以及各类扫盲和文化教育工作。这一年语言学系破天荒地招了两位数的学生。新生刚入学,中山大学语言学系又整体并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当时的学生李炜在采访中说:“如果没有当年的这个合并,就没有今天的北京大学汉语言专业,也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北京大学中文系这个样子,对整个语言学、语言学界,他都功不可没。”
        白天打腹稿,夜晚写书
        王力一方面支持语言学的应用和普及,同时又坚持基础研究,他认为词汇学、语义学、修辞学、词典学和实验语音学的研究以及中国传统语文学遗产的继承等等,都是迫切需要做的研究工作。上世纪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前期,王力的《古代汉语》《汉语史稿》《中国语言学史》等编撰成书,同时他也培养了中国第一代汉语史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