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中王玉辉形象的思想性和艺术性
作者:柳 豹
来源:《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2010年第04期
        《儒林外史》不仅是一部具有世界性地位的中国讽刺小说名著,同时还是一部思想性和艺术性并进的杰出作品。《儒林外史》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掀掉了脸谱,代之以真实的细致的描写,揭示出人物的性格”,刻画出了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这一点在作品中人物王玉辉的身上得到了很好地体现。笔者认为,王玉辉是《儒林外史》中塑造得很有艺术典型性的一个人物形象,其多元化的人物性格中蕴含着深刻的思想矛盾和精神困顿。然而,深入全面地发掘王玉辉的复杂性格和思想矛盾的文章却不多。
        在《儒林外史》的《徽州府烈妇殉夫·泰伯祠遗贤感旧》这一回中,吴敬梓以敏锐的笔触设置了极具表现力的故事情节,将王玉辉置于提倡礼教教义与逼死亲生女儿的矛盾、以获得礼教的褒扬为精神支柱与精神支柱的崩塌的矛盾这两对矛盾中,通过对人物性格的平面式展开和对人物思想的立体式发掘,使人物性格由简单逐步走向丰满,典型地揭示出八股科举制和封建礼教给一类儒生造成的精神残害和性格分裂、价值扭曲,进而呈现八股科举制度和封建礼教“吃人”的
本质。作家一方面根据作品思想表达的需要塑造典型性格,另一方面将作品的思想意蕴借助艺术典型的力量清晰而又可信地得以呈现,使作品的思想表现深邃全面而又不露斧凿之痕,从而形成了王玉辉人物形象深刻的思想性和高超的艺术性。
        本文将从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和思想的矛盾性两个方面,对王玉辉人物形象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进行探求和发现。
        一.多次“恸哭”:人物性格多元化的层层展开
        王玉辉人物性格的丰富和发展,是通过小说中王玉辉多次为亡女和亡友而“恸哭”这一故事情节得以展现的。下面,让我们通过对王玉辉多次的“恸哭”进行分析,以把握人物性格发展的轨迹。
        在小说中出场时,王玉辉几十年醉心八股举业不能得中功名,六十多岁时一身潦倒穷困,还为了纂写三部宣扬程朱理学的书而没有功夫做馆教书,使家庭生活的拮据状况雪上加霜,可见八股举业和封建礼教给他造成的物质困顿。他不仅积极著述提倡和宣扬封建礼教教义,还将之贯彻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当他的三女儿要为亡夫“殉节”时,他不但丝毫不加劝阻,而且大加鼓励,
当三女儿因八日不食而去世的消息传来时,他竟然仰天大笑道“死得好!”还劝慰自己的妻子不须悲伤,说女儿是得了一个“好题目”而死。在他看来,生命的价值就是为了换取封建礼教的褒扬,甚至死也要抓住一个“好题目”,才能死得有意义。封建礼教提倡的价值体系已经主导了他的判断,在理学教条和人伦亲情之间,他选择了前者。此时,王玉辉的性格形象呈现为一个狂热追求八股功名、狂热信奉封建礼教、丧失了自己的独立人格的迂腐儒生形象。
        然而,在官方机构和阖县乡绅为三女儿立贞洁牌坊之后的宴席上,他“到了此时,转觉伤心,辞了不肯来”。紧接着,他因不忍看老妻在家悲痛而外出短游时,“一路看着湖光山,悲悼女儿,凄凄惶惶”,说明他是在乎自己的爱女、重视人伦亲情的。而在去西湖的旅途中,他“见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他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王玉辉的性格在这句文字中得到了发展。“心里哽咽”一句,表明王玉辉也有常人的悲欢离合之情,内心也会和平常人一样因情感波澜而欢喜或悲痛;一个“直”字,简约而又深刻地描绘出了王玉辉因看到与亡女年纪相仿的妇人而联想到自己逝世的爱女,泪水不由自主夺眶而出的情感状态,呈现出其内心难以抑制的悲痛。这样,王玉辉的性格又表现为一个具有普通人伦情愫的慈父形象,其性格中的另一面呈现了出来。
        随后,王玉辉在拜访老友时的恸哭,使得王玉辉的性格形象进一步丰富和发展。在这短短的一段文字中,王玉辉一共哭了四次,这多次恸哭中蕴含的深意下文会加以解析,但从表象上看,这也体现了他对友情的珍视,因为当时只有老友之子而没有官员、缙绅或像他一样的“好礼”的寒士在场,此时他没有必要作秀给谁看。这就从一个侧面呈现出他的重情重义,也使王玉辉的人物性格实现了多元化。
        由上可知,作家通过设置王玉辉为亡女和亡友的多次恸哭的故事情节,使王玉辉的性格形象由故事开始时泯灭人性的狂热理学信徒形象,兼有了慈父形象、义友形象,为我们呈现出理学厅堂中六亲不认的迂腐儒生王玉辉在现实生活中的不同性格方面,实现了人物性格塑造的多元化。同时,王玉辉人物性格的三个方面是不协调的,这就为王玉辉思想矛盾和精神痛苦的揭示提供了性格载体。
        二.“中途清醒”:人物思想矛盾性的层层剥露
        鲁迅先生在《呐喊·序言》中作了“假如有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就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灰,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这样一个比喻,并与老朋友金心异进行了关于“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
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的做法正确与否的争论。笔者认为,吴敬梓塑造的王玉辉形象,正是“迷信八股、笃信礼教的无智迂儒”这一类儒生中的一个“中途清醒”的特殊人物形象,他有着“无智迂儒”的共性,更有着自己鲜明的个性,突出地表现为他的“中途清醒”。作家通过设置爱女殉夫这个极具艺术表现力的情节,将王玉辉置于提倡礼教教义、逼死亲生女儿这一对思想矛盾中,对亡女的无限悲痛迫使他从封建礼教的狂热信仰中清醒过来;通过对老友逝世这一情节的设置,将王玉辉置于以获得礼教的褒扬为精神支柱、精神支柱的崩塌这一对思想矛盾中,迫使他从被礼教所蒙蔽的价值观中清醒过来——在这两次“中途清醒”的过程中,他思想上的矛盾和斗争也得以层层剥露,这体现出了小说深刻的思想内蕴和高超的艺术技巧。
        第一,爱女殉夫给他带来的思想矛盾和精神痛苦。爱女殉夫这一情节,将王玉辉置于自相矛盾的精神困境中,让狂热信奉封建礼教教义的他亲口去尝食封建礼教带来的残酷戕害。从王玉辉所笃信和宣扬的封建礼教教义来讲,女儿殉夫的行为是光耀门楣的节烈之行,做父亲的应该提倡这种行为并为之欣喜,王玉辉起初也是这样做的。但是他在女儿去世后,由“转觉伤心,辞了不肯来”到“一路看着湖光山,悲悼女儿,凄凄惶惶”,再到最后看见与女儿年纪相仿的妇人时“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悲伤程度是越来越深的,从中可以窥见他思想中的矛盾斗争:一直努力用封建礼教所赋予他女儿的贞烈虚名来宽慰自己,但是痛失爱女的悲伤却
并未被抚平,反而随着时间的增长而加剧——难以割舍的人伦亲情在和虚无的礼教教义博弈的过程中一步步占据上风,最终突破了封建教化的精神枷锁,以他的恸哭宣告了亲情的胜利和礼教精神控制的失败。
        由此可知,王玉辉在为女儿的恸哭中“中途清醒”了,以血的代价发现了自己信奉终生的封建礼教的欺骗性和毒害性,失去女儿的悲痛和礼教信仰的动摇结合起来给他造成的思想矛盾和精神痛苦,深刻地呈现出来。
        第二,老友去世给他造成的精神空虚和价值失落。故事开始时,王玉辉就说自己“生平立的有个志向,要纂三部书嘉惠来学”,可见纂书宣扬礼教教义是他的价值追求。他之所以想起去看望这位老友,是因为“他最爱我的书”,即这位朋友是自己著述的欣赏者和仰慕者。“他最爱我的书”这句话看似无意,却为王玉辉为亡友的多次恸哭注入了丰富的思想意蕴。作品中呈现的王玉辉的社会交际并不广泛,他在儒林中的朋友除了徽州府学训导余大先生及其弟余二先生之外,还有的就是这位亡友。余家兄弟作为八股制和封建礼教的既得利益者,自然对王玉辉不顾生活贫困潦倒而发愤著述宣扬程朱理学教义的行为大加褒奖,并给与其一定的物质帮助。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王玉辉的择友标准:共同信奉理学教义,热衷宣扬封建礼教。由此我们不难看
出,这位老友对王玉辉贫困著书的支持同余家兄弟的提倡一样,是王玉辉纂书的精神支柱,所以老友的去世,意味着王玉辉又失去了一位“知己”,少了一支精神支柱,故而悲痛万分、多次恸哭。
        结合王玉辉终身致力八股举业的行为可以看出,王玉辉忍受困顿生活而致力举业、发愤纂写礼教著述的精神动力,或曰其人生奋斗的全部价值追求,都在于获得礼教的褒扬和八股的功名。老友的逝世,象征着他的一支精神支柱的崩溃,使他从对礼教褒扬的狂热追求中清醒过来,看到了自己价值观的脆弱和独立人格的缺失。他发现了问题而又不到解决办法,加重了自己的精神痛苦和思想矛盾,这就深刻地揭示出封建礼教和八股科举制度给王玉辉这一类一开始狂热信奉礼教教义而又因为某些原因从对礼教的狂热中“中途清醒”的儒生造成的思想毒害和精神折磨。
        由于时代和人物自身的局限性,王玉辉在这两次“中途醒来”之后不可能到正确的精神道路和解决思想矛盾的办法,这就加剧了他的精神痛苦和折磨,也是王玉辉多次恸哭的根源所在。
        三.结语
        综上所述,在《儒林外史》中,作家通过巧妙设置故事情节,将王玉辉的多元性格与矛盾思想结合起来加以呈现,揭示出王玉辉“迷信八股、笃信礼教”的最终结果,是同时遭受着生活困顿和精神痛苦的双重折磨;进而以王玉辉为艺术典型,深刻、清晰而又令人信服地呈现出八股科举制度和封建礼教对于儒林中“中途清醒”的一类儒生造成的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双重残害。王玉辉这个典型性格蕴含着深刻的思想意义,其典型人物形象塑造的过程中体现出高超的艺术技巧。《儒林外史》这部博大精深的古典名著的深刻思想性和高超艺术性,于此也可见一斑。
       
        柳豹,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