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铅华洗尽之后
作者:胡新亮
来源:《上海采风月刊》2013年第03
        电影和家庭,可以说是92岁的裳一生的主题词。她是中国早期有声电影的一颗耀眼明星,在短短十年的电影生涯中,从粤港到上海,无论粤语片、国语片还是歌舞片,她的作品广受欢迎。在急转直下的社会情势中,她不得不选择淡出电影界,进入婚姻和家庭,也因此避开了那个时代中国影人普遍遭遇到的困境和磨难。如今,裳和她的丈夫汤于翰博士在香港岛石澳山顶的一栋别墅中安享晚年。
        20129月底,为了寻访《良友》画报封面女郎,在上海友人的帮助下,我与裳女士取得了联系。103日,我远赴香港,有幸做一回追星族,在石澳别墅中对她做了访问。石澳别墅在山顶,普通港人说那里是富人区,与山下逼仄不堪的城市空间不同,那里视野开阔,可以眺望维多利亚湾和太平洋。一进门,裳女士就迎面问好,称我为胡先生,说欢迎上海来的朋友。一落座,我将专门带来的三期复刻的老《良友》画报送给她,这三期画报,都以裳作为封面。裳很高兴,她说,这三期她自己也有,印象很深。她说她已经不记得为良友拍摄封面的情况了,演员和摄影师只是工作关系,没有更多的交流
        裳的别墅内还保留着几十年前的样子,却并不显过时老旧。在这欧洲风格的屋子里,最引人注意的,还是挂在一面墙壁上的油画,那时裳在电影《一夜皇后》中的古装像。在一侧壁炉的大理石台上,摆满了裳各个时期的照片,其中有她被选为电影皇后时拍摄的照片,也有她儿女满堂时的全家福。我问及汤于翰博士的近况,裳说汤博士已近百岁,身体不太好,长期卧床,但是性格还很幽默。
        结婚,一大公共事件
        1943年夏的一天傍晚,一位肩上挂着相机的记者走在法租界霞飞路西面幽静的居尔典路上,这是富有法兰西特的梧桐路,路上的行人很少,偶尔能看见一两位带着孩子的奶妈在悠闲地散步。在夕阳中,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斜射在路面上,瘦瘦长长的,心情不禁舒畅起来。他将要访问一位炙手可热的女明星,在孤岛和日据的上海,能像她这样闪耀着熠熠星光的明星,毕竟不多。这位女明星就是裳。
        就在不久前的810日,也就是裳22岁生日那一天,她与相识大半年的上海中比镭锭医院院长、宁波人汤于翰博士结婚,婚礼成为轰动上海滩的一大公共事件,引发了普通市民的极大关注,有喜悦的,有难过的,喜悦的是一代电影皇后终于名花有主,难过的是银幕
上从此或将失去一位如此有亲和力的女演员。
        裳的婚礼地点定在了迈尔西爱路上一座法国教堂。当天,法国教堂被装扮成一座花圃,两排花篮列成了一条长长的道路,而万千裳的影迷则像无数虔诚的教徒一般早早地簇拥着站在教堂外,仰望着教堂上闪着金黄的尖顶,等候着上帝赐予最多幸福的影坛巨星。由于围观的人太多,巡捕房还专门派来巡捕维持秩序。
        这时,张善琨及夫人童月娟一同出现在教堂外的露台上,准备迎接新娘。张善琨,这位鼎鼎大名的影戏大王,1938年将在南国已颇有名气的裳邀请到上海孤岛,加入他所在的新华影业公司,使得裳迅速成为新华的台柱。而童月娟,也是当日上海的影星,新华影业公司的建立,有赖于她的协助。
        坐在露台一侧的嘉宾中,男影星梅熹和吕玉堃,两位吸引了众多影迷的目光。1938年,初到上海的裳就与梅熹联袂主演了电影《木兰从军》,1939年初影片上映,场场爆满,连映达数月之久,这部影片也奠定了裳在中国影坛的地位。此外,裳与梅熹主演的电影,还有《一夜皇后》(1940)、《潇湘秋雨》(1940)、《秦良玉》(1940)、《相思债》(1940)、《欢乐年华》(1941)、《新妹花》(1941)、《苏武牧羊》(洪欣风波后首现身1
942)、《博爱》(1943)等等。
        下午三点半,乐队奏响了《结婚进行曲》,唱诗班的男女青年们也唱起了英文的赞美曲,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中,新郎汤于翰和新娘裳走出了化妆室,裳穿着一套银白的礼服,脸上没有笑容,以此来表示隆重与庄严,汤于翰博士也是默默地,不发一言。他们站在人中,显得特别矮小,被现场的观众形容为铢两悉称。这时,最活跃的要数摄影记者了,他们一拥而上,挤在新婚夫妇用印的台上拍照,弄得陈列的贺礼都倒了下来,喜幛也险些被撕破,这情形简直像在发生过斗争的国会中
        “我不是一个旧式女子
        这位将要采访裳的记者名叫陈维,来自当日上海一份知名的电影刊物《新影坛》。很快,陈维在居尔典路上的一处绿荫深处转了弯,迎面是一幢雅致的小洋房,这里就是汤、陈夫妇的寓所。刚按下门铃,门便开了,开门的人正是裳。
        陈维忙寒暄说恭喜恭喜,在他的眼里,裳并没有因为结婚而改变什么,还是那么的年轻、天真、娇丽。裳在布置优雅的会客室里接受了陈维的访问,会客室四周墙上
漆着淡黄的油漆,墙角里装着隐蔽的壁灯,靠右面是一架白的钢琴,钢琴上放着一张裳和她的新夫婿汤于翰博士合摄的照片,还有一个玲珑的白纱洋娃娃。钢琴的一边是一架奶油的玻璃橱,橱里是不少祝贺新婚的银盾。橱的前面是三张灰的丝绒沙发,围成一个小小的圈,圈的中间是一架洋式的茶几,玻璃面上放着一只水晶的花瓶,花瓶里插着新开的水仙花,在吐着淡淡的清香
        一落座,裳先表达歉意,说婚礼那天没有把各位专程前来捧场的朋友招待好。陈维已听闻这次婚礼花费三百五十万之巨,便向裳询问。裳听后先是怔了片刻,随即恢复先前的笑容,说那是笑话,她和汤于翰博士都感到奇怪。在电影圈,裳一向以谦和亲民的形象示人,她说虽然人们总喜欢把从事电影工作的人捧上三十三天,给他们大艺人大明星的头衔,其实他们不过是社会建设工作的一员。然而,生活在上海的孤岛,身为公众人物,裳不得不面对严峻的政治环境。作为一个女人,她的退路,不是舞台和银幕,而是婚姻和家庭,我从影数年以来,从不曾因有影后红星的头衔而感到骄傲,某种程度上也正是一种危机感在行动上表现。但是面对陈维,裳对于脱离电影圈所给出的理由,一则是为了获得多点学术,二则为了我和汤先生的情感,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裳并不认为自己脱离电影圈是由于婚姻的限制,那完全是出于自动的,我相信我的前途并不曾给家庭生活侵占了去,同样,汤先生也没有限制我的事业的发展,汤先生虽然爱我,但我还不曾变做他的附庸;家庭生活虽然美满,但我并没有忘记本身学习的进修,准备作为他日其他社会工作的出发不打算做蜜月旅行?陈维问道。裳说:待秋凉以后,我们也许会这么做。此时的明星新闻报道说汤于翰博士携妻赴杭州,而事实上,汤、陈夫妇离开上海,要到抗战胜利之后。谈到婚后的生活细节,裳对当时的状态颇为满意:在家庭里,我会烧小菜,烫衣服,种花,读书唱歌,更有许多家庭中免不了的琐事,使我感到不少甜蜜。
        陈维还见到了汤于翰博士,他穿着白的西装,网眼的衬衫,白的毛袜和皮鞋,鼻子上架着金边的眼睛,个子不高的他,看上去甚至比裳还要矮一些,但是体格却相当魁梧。这位当日知名的医学专家,在婚后的第三天,便照常到医院工作,我决心是将自己的精神,贡献给千千万万的癌病的患者,就是我的事务太忙,常需要本埠、外埠地奔波劳碌。谈起汤、陈两人的罗曼史,裳说第一次与汤于翰博士见面是在霞飞路黄江泉医生的府上,起初因为两人都很忙,交流的机会不多,更算不得是一见倾心。
        夜幕降临,陈维起身告别,这位上海孤岛上一位籍籍无名的娱乐记者与在他看来曾经大红大紫的裳的对谈也永久地记录在了《新影坛》中。
        一代影后
        作为活跃在上海孤岛和沦陷时期影坛的电影演员,裳曾三次登上《良友》画报封面——124期(1937)、第142期(1939)和第156期(1940)。她最重要的从影经历,与上海有关;那些在中国现代电影史留下足迹的作品,无一不是在上海拍摄完成;她的爱情和婚姻,在上海成就;而她的倩影,更成为《良友》画报登载的对象。当然,她的退出电影圈,也是从上海开始。
        其实,生于1921年的裳的电影生涯只有短短十年时间,在香港的五年,她主演了三十五部电影,在上海的五年,她主演了二十二部电影,用裳的话说,她的艺术生命并不算长。不过,这十年间,裳主演的电影屡创佳绩,其中不少的电影主题,因应了时代风向的要求,在艰危的动荡时局中,有着难以言说的苦衷。
        1938年,初到上海的裳和梅熹主演了张善琨为其精心策划的《木兰从军》,这部
取材自广为传颂的古代北国巾帼英雄故事的电影,完全在上海的丁香花园搭景拍摄,那个时候没有配音,只有自己说。在当时抗战的背景下,这部影片有着借古喻今、号召全民抗战之意。张善琨所在的新华公司邀请戏剧家欧阳予倩编剧,知名导演卜万苍执导,余省三摄影,在当时也算得上是黄金组合。在今天看来,这部电影带有过多话剧表演的彩,而在当时,它的公映则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1939年春节期间,《木兰从军》在新开张的上海沪光大戏院公映,竟连映三个月,且几乎场场爆满,之后该片又转由新光大戏院公映,同样受到热捧,创造了当时中国电影的票房纪录。这部影片很快全国发行,重庆、延安都进行了公映,甚至还在日本、美国公映。回忆《木兰从军》获得的成功,裳曾说,与后来的《一夜皇后》伟大的场面和华丽的布景相比,她还是更喜欢朴实的《木兰从军》。自《木兰从军》在美国公映后,裳收到了大量影迷来信,其中就有来自美国、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和澳大利亚的影迷来索要亲笔签名。
        《木兰从军》的成功还反映在它的插曲。201210月初,笔者在桂林访问年逾八十的朱袭文老先生,他熟谙桂林文史,是位从民国跌跌撞撞一路走来的老派知识分子、明代靖江
王后裔,谈话间,他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偶像裳,不禁唱起了她和梅熹在电影《木兰从军》中演唱的带有民歌彩的歌曲《月亮在哪里》:月亮在哪里?月亮在那厢。它照进我的房,它照上我的床,照着那破碎的战场,照着我甜蜜的家乡!几时能入我的怀抱?也好诉一诉我的衷肠!数十年过去了,一个时代的明星依然在时代同行者的脑际萦绕不去。
        1939年,上海《青青电影》杂志发起选举十位影迷心爱的影星的活动,2781人参与投票,裳力压芳,超过人气颇高的影星胡蝶,以2769票摘得影后的桂冠。可以说,《木兰从军》是裳在选举中高居榜首的决定因素。
        在今日裳香港寓所的客厅里,挂着一幅油画,画中描绘的就是裳在电影《一夜皇后》中的古装像。《一夜皇后》拍摄于1940年,裳与梅熹主演,也是她来到上海以后拍摄的第三部国语片。虽然在裳看来,她在《一夜皇后》中所扮演的角不过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女子,她所展现出来的,却是一位端庄淑丽的古典美人。
        唯有离开电影界,才可以不被人利用
        之所以能来到上海,裳说是由于京剧的关系,因为她在广州时师从易社领袖易剑
泉,学得了一口标准的京片儿,这对她参演国语片帮助很大。遇到张善琨,则是她人生的另一大转机。有了拍摄《木兰从军》的想法之后,觉得在上海不到合适演员的张善琨来到了香港,可是情况仍不乐观,要么是模样还行国语不行,要么是国语还行模样不行。正巧,一位制片商邀请张善琨观看裳演出的《血战宝山城》,张善琨说裳这个演员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