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和家庭,可以说是92岁的裳一生的主题词。她是中国早期有声电影的一颗耀眼明星,在短短十年的电影生涯中,从粤港到上海,无论粤语片、国语片还是歌舞片,她的作品广受欢迎。在急转直下的社会情势中,她不得不选择淡出电影界,进入婚姻和家庭,也因此避开了那个时代中国影人普遍遭遇到的困境和磨难。如今,裳和她的丈夫汤于翰博士在香港岛石澳山顶的一栋别墅中安享晚年。
2012年9月底,为了寻访《良友》画报封面女郎,在上海友人的帮助下,我与裳女士取得了联系。10月3日,我远赴香港,有幸做一回追星族,在石澳别墅中对她做了访问。石澳别墅在山顶,普通港人说那里是富人区,与山下逼仄不堪的城市空间不同,那里视野开阔,可以眺望维多利亚湾和太平洋。一进门,裳女士就迎面问好,称我为“胡先生”,说欢迎上海来的朋友。一落座,我将专门带来的三期复刻的老《良友》画报送给她,这三期画报,都以裳作为封面。裳很高兴,她说,这三期她自己也有,印象很深。她说她已经不记得为良友拍摄封面的情况了,“演员和摄影师只是工作关系,没有更多的交流”。
裳的别墅内还保留着几十年前的样子,却并不显过时老旧。在这欧洲风格的屋子里,最引人注意的,还是挂在一面墙壁上的油画,那时裳在电影《一夜皇后》中的古装像。在一侧壁炉的大理石台上,摆满了裳各个时期的照片,其中有她被选为电影皇后时拍摄的照片,也有她儿女满堂时的全家福。我问及汤于翰博士的近况,裳说汤博士已近百岁,身体不太好,长期卧床,但是性格还很幽默。
结婚,一大公共事件
1943年夏的一天傍晚,一位肩上挂着相机的记者走在法租界霞飞路西面幽静的居尔典路上,这是富有法兰西特的梧桐路,路上的行人很少,偶尔能看见一两位带着孩子的奶妈在悠闲地散步。在夕阳中,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斜射在路面上,瘦瘦长长的,心情不禁舒畅起来。他将要访问一位炙手可热的女明星,在孤岛和日据的上海,能像她这样闪耀着熠熠星光的明星,毕竟不多。这位女明星就是裳。
就在不久前的8月10日,也就是裳22岁生日那一天,她与相识大半年的上海中比镭锭医院院长、宁波人汤于翰博士结婚,婚礼成为轰动上海滩的一大公共事件,引发了普通市民的极大关注,有喜悦的,有难过的,喜悦的是一代电影皇后终于名花有主,难过的是银幕
上从此或将失去一位如此有亲和力的女演员。
裳的婚礼地点定在了迈尔西爱路上一座法国教堂。当天,法国教堂被装扮成一座花圃,两排花篮列成了一条长长的道路,而万千裳的影迷则像“无数虔诚的教徒”一般早早地簇拥着站在教堂外,“仰望着教堂上闪着金黄的尖顶,等候着上帝赐予最多幸福的影坛巨星”。由于围观的人太多,巡捕房还专门派来巡捕维持秩序。
这时,张善琨及夫人童月娟一同出现在教堂外的露台上,准备迎接新娘。张善琨,这位鼎鼎大名的影戏大王,1938年将在南国已颇有名气的裳邀请到上海孤岛,加入他所在的新华影业公司,使得裳迅速成为新华的台柱。而童月娟,也是当日上海的影星,新华影业公司的建立,有赖于她的协助。
坐在露台一侧的嘉宾中,男影星梅熹和吕玉堃,两位吸引了众多影迷的目光。1938年,初到上海的裳就与梅熹联袂主演了电影《木兰从军》,1939年初影片上映,场场爆满,连映达数月之久,这部影片也奠定了裳在中国影坛的地位。此外,裳与梅熹主演的电影,还有《一夜皇后》(1940)、《潇湘秋雨》(1940)、《秦良玉》(1940)、《相思债》(1940)、《欢乐年华》(1941)、《新妹花》(1941)、《苏武牧羊》(洪欣风波后首现身1
942)、《博爱》(1943)等等。
下午三点半,乐队奏响了《结婚进行曲》,唱诗班的男女青年们也唱起了英文的赞美曲,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中,新郎汤于翰和新娘裳走出了化妆室,裳穿着一套银白的礼服,脸上没有笑容,以此来表示隆重与庄严,汤于翰博士也是默默地,不发一言。他们站在人中,显得特别矮小,被现场的观众形容为“铢两悉称”。这时,最活跃的要数摄影记者了,他们一拥而上,挤在新婚夫妇用印的台上拍照,弄得陈列的贺礼都倒了下来,喜幛也险些被撕破,“这情形简直像在发生过斗争的国会中”。
“我不是一个旧式女子”
这位将要采访裳的记者名叫陈维,来自当日上海一份知名的电影刊物《新影坛》。很快,陈维在居尔典路上的一处绿荫深处转了弯,迎面是一幢雅致的小洋房,这里就是汤、陈夫妇的寓所。刚按下门铃,门便开了,开门的人正是裳。
陈维忙寒暄说“恭喜恭喜”,在他的眼里,裳并没有因为结婚而改变什么,“还是那么的年轻、天真、娇丽”。裳在布置优雅的会客室里接受了陈维的访问,会客室“四周墙上
漆着淡黄的油漆,墙角里装着隐蔽的壁灯,靠右面是一架白的钢琴,钢琴上放着一张裳和她的新夫婿汤于翰博士合摄的照片,还有一个玲珑的白纱洋娃娃。钢琴的一边是一架奶油的玻璃橱,橱里是不少祝贺新婚的银盾。橱的前面是三张灰的丝绒沙发,围成一个小小的圈,圈的中间是一架洋式的茶几,玻璃面上放着一只水晶的花瓶,花瓶里插着新开的水仙花,在吐着淡淡的清香”。
一落座,裳先表达歉意,说婚礼那天没有把各位专程前来捧场的朋友招待好。陈维已听闻这次婚礼花费三百五十万之巨,便向裳询问。裳听后先是怔了片刻,随即恢复先前的笑容,说那是笑话,她和汤于翰博士都感到奇怪。在电影圈,裳一向以谦和亲民的形象示人,她说虽然人们总喜欢把从事电影工作的人捧上三十三天,给他们“大艺人”、“大明星”的头衔,其实他们不过是社会建设工作的一员。然而,生活在上海的孤岛,身为公众人物,裳不得不面对严峻的政治环境。作为一个女人,她的退路,不是舞台和银幕,而是婚姻和家庭,“我从影数年以来,从不曾因有‘影后’和‘红星’的头衔而感到骄傲”,某种程度上也正是一种危机感在行动上表现。但是面对陈维,裳对于脱离电影圈所给出的理由,一则是“为了获得多点学术”,二则“为了我和汤先生的情感,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裳并不认为自己脱离电影圈是由于婚姻的限制,那“完全是出于自动的,我相信我的前途并不曾给家庭生活侵占了去,同样,汤先生也没有限制我的事业的发展,汤先生虽然爱我,但我还不曾变做他的附庸;家庭生活虽然美满,但我并没有忘记本身学习的进修,准备作为他日其他社会工作的出发”。“不打算做蜜月旅行?”陈维问道。裳说:“待秋凉以后,我们也许会这么做。”此时的明星新闻报道说汤于翰博士携妻赴杭州,而事实上,汤、陈夫妇离开上海,要到抗战胜利之后。谈到婚后的生活细节,裳对当时的状态颇为满意:“在家庭里,我会烧小菜,烫衣服,种花,读书唱歌,更有许多家庭中免不了的琐事,使我感到不少甜蜜。”
陈维还见到了汤于翰博士,他穿着白的西装,网眼的衬衫,白的毛袜和皮鞋,鼻子上架着金边的眼睛,个子不高的他,看上去甚至比裳还要矮一些,但是体格却相当魁梧。这位当日知名的医学专家,在婚后的第三天,便照常到医院工作,“我决心是将自己的精神,贡献给千千万万的癌病的患者,就是我的事务太忙,常需要本埠、外埠地奔波劳碌”。谈起汤、陈两人的罗曼史,裳说第一次与汤于翰博士见面是在霞飞路黄江泉医生的府上,起初因为两人都很忙,交流的机会不多,更算不得是一见倾心。
夜幕降临,陈维起身告别,这位上海孤岛上一位籍籍无名的娱乐记者与在他看来“曾经大红大紫”的裳的对谈也永久地记录在了《新影坛》中。
一代影后
作为活跃在上海孤岛和沦陷时期影坛的电影演员,裳曾三次登上《良友》画报封面——第124期(1937)、第142期(1939)和第156期(1940)。她最重要的从影经历,与上海有关;那些在中国现代电影史留下足迹的作品,无一不是在上海拍摄完成;她的爱情和婚姻,在上海成就;而她的倩影,更成为《良友》画报登载的对象。当然,她的退出电影圈,也是从上海开始。
其实,生于1921年的裳的电影生涯只有短短十年时间,在香港的五年,她主演了三十五部电影,在上海的五年,她主演了二十二部电影,用裳的话说,她的“艺术生命并不算长”。不过,这十年间,裳主演的电影屡创佳绩,其中不少的电影主题,因应了时代风向的要求,在艰危的动荡时局中,有着难以言说的苦衷。
1938年,初到上海的裳和梅熹主演了张善琨为其精心策划的《木兰从军》,这部
取材自广为传颂的古代北国巾帼英雄故事的电影,完全在上海的丁香花园搭景拍摄,“那个时候没有配音,只有自己说”。在当时抗战的背景下,这部影片有着借古喻今、号召全民抗战之意。张善琨所在的新华公司邀请戏剧家欧阳予倩编剧,知名导演卜万苍执导,余省三摄影,在当时也算得上是黄金组合。在今天看来,这部电影带有过多话剧表演的彩,而在当时,它的公映则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1939年春节期间,《木兰从军》在新开张的上海沪光大戏院公映,竟连映三个月,且几乎场场爆满,之后该片又转由新光大戏院公映,同样受到热捧,创造了当时中国电影的票房纪录。这部影片很快全国发行,重庆、延安都进行了公映,甚至还在日本、美国公映。回忆《木兰从军》获得的成功,裳曾说,与后来的《一夜皇后》伟大的场面和华丽的布景相比,她还是更喜欢朴实的《木兰从军》。自《木兰从军》在美国公映后,裳收到了大量影迷来信,其中就有来自美国、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和澳大利亚的影迷来索要亲笔签名。
《木兰从军》的成功还反映在它的插曲。2012年10月初,笔者在桂林访问年逾八十的朱袭文老先生,他熟谙桂林文史,是位从民国跌跌撞撞一路走来的老派知识分子、明代靖江
王后裔,谈话间,他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偶像裳,不禁唱起了她和梅熹在电影《木兰从军》中演唱的带有民歌彩的歌曲《月亮在哪里》:“月亮在哪里?月亮在那厢。它照进我的房,它照上我的床,照着那破碎的战场,照着我甜蜜的家乡!几时能入我的怀抱?也好诉一诉我的衷肠!”数十年过去了,一个时代的明星依然在时代同行者的脑际萦绕不去。
1939年,上海《青青电影》杂志发起选举十位“影迷心爱的影星”的活动,2781人参与投票,裳力压芳,超过人气颇高的影星胡蝶,以2769票摘得影后的桂冠。可以说,《木兰从军》是裳在选举中高居榜首的决定因素。
在今日裳香港寓所的客厅里,挂着一幅油画,画中描绘的就是裳在电影《一夜皇后》中的古装像。《一夜皇后》拍摄于1940年,裳与梅熹主演,也是她来到上海以后拍摄的第三部国语片。虽然在裳看来,她在《一夜皇后》中所扮演的角不过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女子”,她所展现出来的,却是一位端庄淑丽的古典美人。
唯有离开电影界,才可以不被人利用
之所以能来到上海,裳说是由于京剧的关系,因为她在广州时师从“易社”领袖易剑
泉,学得了一口标准的京片儿,这对她参演国语片帮助很大。遇到张善琨,则是她人生的另一大转机。有了拍摄《木兰从军》的想法之后,觉得在上海不到合适演员的张善琨来到了香港,可是情况仍不乐观,要么是模样还行国语不行,要么是国语还行模样不行。正巧,一位制片商邀请张善琨观看裳演出的《血战宝山城》,张善琨说裳这个演员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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