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任：多好玩儿的语言
赵元任（1892—1982），字宣仲，又字宜重，江苏武进（今常州）人。中国语言科学创始人，被称为汉语言学之父。他有“录音机”的耳朵和说语言的能力，会说33种汉语方言，通晓英、法、俄、德、日、西班牙、希腊等多国语言。1918年留学美国，在康奈尔大学主修数学、物理，后又获得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1921年再入哈佛大学研习语音学。1925年6月被聘为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主要著作有《国语新诗韵》、《中国语字典》、《粤语入门》、《中国语语法之研究》《中国话的文法》、《中国话的读物》、《通字方案》等，发明五度标音法。
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中最年轻的一位赵元任，他一生中最大的快乐，是到了世界任何地方，当地人都认为他是在那儿土生土长的人。
英国哲学家罗素来华巡回讲演，赵元任当翻译。每到一个地方，他都用当地的方言来翻译。他在途中向湖南人学长沙话，等到了长沙，已经能用当地话翻译了。讲演结束后，竟有人跑来和他攀老乡。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赵元任到法国参加会议。在巴黎车站，他对行李员讲巴黎土语，对方听了，
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巴黎人，于是感叹：“你回来了啊，现在可不如从前了，巴黎穷了。”后来，他到德国柏林，用带柏林口音的德语和当地人聊天。邻居一位老人对他说：“上帝保佑，你躲过了这场灾难，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赵元任曾经用口技“表演过全国旅行”：从北京沿京汉路南下，经河北到山西、陕西，出潼关，由河南入两湖、四川、云贵，再从两广绕江西、福建到江苏、浙江、安徽，由山东过渤海湾入东三省，最后入山海关返京。这趟“旅行”，“走”遍大半个中国，每“到”一地，便用当地方言土话，介绍名胜古迹和土货特产，结果赵元任一口气说了近一个小时。
曾经有人问胡适：“在先生这一辈的人中，先生恐怕是最聪明，天才最高的了吧？”胡适立刻回答说：“不然！赵元任先生就比我聪明！”
留学美国，学数学、物理、音乐和哲学，一生教书、作曲、录制唱片，最高的成就却在语言学上，被尊称为汉语言学之父，却对女儿说研究语言学只是因为“好玩儿”，连做学问都是如此，难怪胡适说他“生性滑稽”，这样的赵元任究竟是何许人也？
赵元任于1892年11月3日，生于天津一个书香官宦之家。他是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的第三十
一代孙，而乾隆年间的进士，曾写过著名诗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赵翼，则是他的六世祖。其父赵衡年中过举人，善于吹笛，母亲冯莱荪则擅长诗词及昆曲。幼年的赵元任随着做官的祖父走过很多地方，四岁起就开始学习《大学》、《论语》等中国典籍，他从小就显露出语言天分，各种方言一学就会。祖父去世后，赵元任于1902年随父母回到老家常州，两年后，父母因病双双早逝，相隔仅3个月，当时赵元任12岁。之后赵元任一度寄居在苏州外公外婆家里，1904年回常州入溪山小学，这是一所新式学堂，使得赵元任接触到许多新知识，他对英语、物理等具有浓厚的兴趣，并“开始以现代的、甚至革命的看法看事物。我们开始划分人类为文明人及野蛮人。我们认为清朝当然不久覆亡（四年后果真覆亡），我们全都期待革命到来，可是我们在大人面前不敢说得太露骨”。
那时同学间玩耍，互相都为对方取一个单音名字，彼此称呼。赵元任的单音名字是“泼”，活泼的意思，按照推理，将来他所娶的妻子就应该称为“泼妇”，所以有人说他必定讨个凶悍的老婆。14岁时，依照家庭的安排，赵元任与一个不认识的陈姓女孩订婚。
一年后，赵元任进入南京江南高等学堂预科，他学习成绩好，英语、德语又都学得好，因此深得美籍英语教师嘉化的喜爱，嘉化常邀赵元任去他家中做客。嘉化夫人善于弹钢琴和唱歌，
赵元任跟嘉化夫人学唱《可爱的家庭》、《天长地久》等歌曲，这是他接受西方音乐的开始。
1908年5月，发生了一件对中国教育事业和年轻学子影响深远的事情，美国国会通过罗斯福总统的提案，决定将按照《辛丑条约》应得的“庚子赔款”的半数退还给中国，用于中国的教育事业，选拔中国学生赴美留学，并规定他们之中，应有80%学农业、机械工程、矿业、物理、化学、铁路工程、银行等，其余20%学法律、政治、财经、师范等。同时，中美双方还商定，在北京由清政府外务部负责建立一所留美训练学校。于是，1909年6月，北京设立了游美学务处，这就是清华大学的雏形。
1924年，美国国会再次通过决议，将其余的“庚子赔款”用于中国，成立“中国文教促进基金会”掌管该项基金，这笔基金部分以奖学金方式提供给清华大学。1949年梅贻琦到台后，利用这笔款项创办了台湾新竹“清华大学”。同时，美利用该基金在中国建立了包括燕京大学在内的12所教会大学和教会医院协和医院，其中燕京大学后来与北京大学合并为北大，北大由此迁到燕京大学旧址燕园，而燕京大学的首任校长则是被誉为燕大灵魂，生长于中国、生平最大遗愿是回到中国安葬，自称“是一个中国人更甚于是一个美国人”的司徒雷登。
美国退款的做法在国际上产生了很重要的示范作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英、法等国相继退回剩余的“庚子赔款”，同时选派赴英、法的中国留学生。
这是改变许多人命运的机会，他们由此踏出了国门，接触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将古老的东方智慧和西方现代文明融会贯通。仅以第二批“庚子赔款”留美学生为例，当时考取的70名学生学成后全部回到祖国，在各自的领域内卓有建树，这其中就包括赵元任和胡适。
在录取的第二批72名“庚子赔款”留学生中，赵元任总分名列第2位，胡适名列第55位。赵元任在自传《从家乡到美国》中记述道：“我们必须换穿西装，最重要一点是剪掉发辫。我告诉理发师剪掉辫子时，他问了我两次，以便确定我要那么做。他说有一个人（不是我们团体之一）剪掉了辫子，他的太太竟而自杀。我们每人获得旅行津贴，做全套西装和购置旅行装备，包括一个衣箱和一个大皮箱。……在我们快起程前，美国总领事举行园游会，请我们全班。他看我们改换衣着，说道：‘你们全换西装；希望你们仍为中国人。’”
1909年，赵元任与胡适等人一起入美国康奈尔大学，赵元任主修数学，选修物理、音乐、哲学等课程。赵元任学习成绩非常好，最高分是数学，得了两个一百分、一个得了99分，另外天文学得了100分。若干年后，赵元任仍然保持着康奈尔大学历史上平均成绩的最高纪录。
这一时期的赵元任表现出了广泛的兴趣和爱好，并在很多方面展现出过人的天赋。他加入了“世界语俱乐部”，成为其中的活跃分子；研习哲学，觉得听客座讲师席佛的课值得“彻底享受”，赵后来在哈佛的哲学博士论文就是由他执导的；凌晨两点就去排队买音乐会的门票，分期付款买了一架二手钢琴，学习弹钢琴和和声，并开始尝试谱曲。胡适对此在日记中记述道：“赵君元任谱笛调一曲，以西乐谐声和之，大学琴师亟称之，为奏于大风琴之上，余往听之，犹清越似笛声也。”创作独幕剧《挂号信》，讲述中国学生在美国讲英文的苦恼；获康奈尔大学一英里竞走冠军，成绩是十分四秒，那时的世界纪录是九分钟；和几个留美学友成立“中国科学社”，创办《科学》月报，因为要从奖学金中节省下来钱支持这个刊物，有一段时间，赵元任以汤和苹果饼作午餐，以致得了营养不良症。胡适在1916年的日记中记道：“每与人评论留美人物，辄推常州赵君元任为第一……此人好学深思，心细密而行笃实，和蔼可亲。以学以行，两无其俦，他日所成，未可限量也。”
到美国的第五年，赵元任的清华奖学金即将到期，恰巧他写的一篇哲学论文得了奖。同年4月，哈佛大学通知他获得了该校的哲学奖学金，于是赵元任又入哈佛大学学习哲学，在获得哈佛哲学博士学位后，他又在芝加哥和加州伯克莱大学做过一年研究生。1919年，赵元任回到康奈尔大学物理系任教一年。赵元任后来在自传中说：“1910年我赖以去美留学的清华奖
学金虽只供四年或五年，可是我极喜爱在美国的生活，竟一连住了十年。”
江苏好玩的地方一年后，赵元任应邀回清华任教，讲授心理学和物理，住在清华西偏院的西南角，后来有人告诉赵元任，那间房间是个幸运房间，任何单身汉住在那里，不久便会结婚，这种说法在赵元任身上再次得到了应验。这期间，美国教育家杜威和英国哲学家罗素来中国讲学，赵元任负责担当翻译一职，每到一地，赵元任都用当地的方言来翻译，展现出非凡的语言天才。比如陪同罗素前往湖南长沙，半路上赵元任就学会了湖南话。讲演完毕，一个学生跑来问赵元任：“赵先生是湖南哪一县人？”旁人对他学方言学得这么快感到很惊奇。数十年后，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儒家、已近九十高龄的梁漱溟，在与美国学者艾恺的对话中，曾对赵元任如此评价。
梁：“因为他（赵元任）懂得那个地方人讲话，从音韵上，从利用口齿上，他住上一两天就晓得怎么样，就讲当地的话，人家告诉我是这样。”
……
艾：“是啊，我也听说别的关于他的本事的故事，就是他可以把一个什么话倒讲，后面的几个
音先讲，一大段话就是这个样子，录好以后就把录音带倒放，还是正常的话，他正是有语言的天才。”
赵元任回顾这段历史时则说：“从这个时候起，我就把大部分时间放在语言学的研究上了。”但对于赵元任来说，这次归国的最大收获，还是缔结了一份美满姻缘。
一次，赵元任参加“国语统一筹备委员会”的会议，会议结束得太晚，其时北京城门业已关闭，赵元任无法返回清华，便借宿在表哥家中，打算和舅父、亦即表哥的岳父冯聃生郑重商谈一下解除自己婚约的事情，之前在国外，赵数次写信提过此事，但都没有得到认真对待。那晚表哥家中正好有一个盛大的聚会，赵元任由此结识了表哥表嫂的留日同学李贯中以及他后来的妻子杨步伟。
杨步伟出身皖南名门望族，在考入南京旅宁学堂时，入学考试作文题为《女子读书之益》，她竟大胆地写道：“女子者，国民之母也。”步伟这个名字，就是她的同学好友看她抱负不凡为她而取的。杨不肯缠足，并大胆拒绝了父母为她包办的婚姻，孤身跑到上海读书，后又留学日本，在东京帝大获医学博士学位。毕业后，她在北京绒线胡同和李贯中合开了一所“森仁妇产科医院”，开创当时妇女创业风气之先。
当晚，赵元任解除婚约需赔付给女方“教育费”两千元的事，成为大家的谈话资料，而杨步伟独立创业、坚持婚姻自主的胆识和魄力也给赵元任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在日记中说杨是“百分之百的开通”。
第二天，李、杨两位医生回请表哥表嫂吃饭，赵元任也在被邀之列。此后赵元任几乎每两天去森仁妇产科医院一次，到了9月25日他向李、杨大夫两位告别说：“我恐怕太忙（为罗素担任翻译），如果我不能再来，希望你们不要介意。”杨步伟听后觉得好笑：你不来就不来吧，又无人请你来，干嘛要介意？可是当晚赵元任又去了。谈话间听到外面出了车祸来医生，赵元任随着李、杨两位医生跑到大门，匆忙中踩破一盆菊花。从那以后，每年在杨步伟生日那天，赵元任都要买一盆菊花送给她。
一次罗素在师大演讲，左等右等也不见赵元任的影子，罗素呆站在台上，急得毫无办法。终于赵元任带着一个女孩子匆匆跑进来——原来他和杨步伟饭后聊得兴浓，以致忘记了时间。罗素见状，低声对赵连说：“Bad man，bad man!（坏家伙！坏家伙！）”
但当时除了自己的婚约，还有另一件事也困扰着赵元任，那就是杨的同学李贯中也属意于赵，而杨有意成全他们。赵元任给李贯中写了一封长信，用友好的口气解释自己的感觉，先
给杨步伟看，她说李大夫不会懂他的意思。赵元任将信交给李贯中，她果然不懂，赵不得不直说自己心中另有其人。一天，赵元任打电话给杨步伟，约她第二天早晨7点在中央公园西山坡上见面。杨步伟到来的时候，赵元任已经在山顶上等着了。
“你那么高啊，赵先生”，这是杨步伟说“早哇”的另一种方法。赵元任走下山坡对她说：“杨大夫，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我很佩服你待朋友那么好，可是我怕你可能伤害她，而对她没有好处。我愿意一切美好，不过我不能老让她误会。也许像我以前说的，我应该少来看你们。可是为什么我该——”赵元任说了半句停住不说了，和杨步伟在公园里静静地走来走去，最后在“公理战胜牌坊”前停下来，杨步伟说：“对了，赵先生，你还是不要再来看我们吧。我想这样于你最好，于我也最好。”说了杨步伟就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