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解读《霸王别姬》:那一夜蝶衣成了袁四爷的夫人
本文由虹膜翻译组出品,感谢译者和校对的辛勤劳动。本文是陈凯歌在《霸王别姬》刚刚公映时接受的专访,很多内容都是第一次在中文网站披露。作者:焦雄屏/劳伦斯·蔡翻译:谭贝贝校对:天娜
陈凯歌十四岁的时候,读书生涯戛然而止。同期间中国两千万城市青年一样,他在上山下乡运动中被送往边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对陈凯歌这位中国电影新浪潮中最重要的导演而言,那是动荡的年代,但退一步说,如今他回首往事亦了无怨恨。陈凯歌年轻时的照片
期间,他作为揭发自己的父亲,在云南西双版纳的橡胶园伐木,接着参军在越南边境协助越共的经历,为日后他在世界影坛一鸣惊人奠定了基础。陈凯歌的电影处女作《黄土地》,宣告了他是一个不一样的导演,一个将「咱想让咱全中国的受苦人都吃上这不掺糠菜的小米子」这样的陈词滥调拍出些许讽刺意味的导演。《黄土地》主创
他后来的电影《孩子王》《大阅兵》《边走边唱》,皆带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在当时直戳政治信仰的盲点。这使得他不受当局的保守势力欢迎,保守派宁可忽略「自由市场」经济下人们仍在吃糠咽菜的现实。
陈凯歌的电影《霸王别姬》讲述了两个京剧男伶和一个娼妓
之间史诗般的爱情故事。该片一举拿下第46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同时获奖的还有简·坎皮恩的《钢琴
课》),并且在公映后创下中国电影票房纪录。不出所料,中国政府在国内禁了这部片。随后,同样在意料之中,政府又将其解禁。焦雄屏和劳伦斯·蔡在《霸王别姬》香港首映前对陈凯歌进行了专访。焦雄屏:你什么时候第一次听到《霸王别姬》这个故事的?陈凯歌:1988年戛纳电影节,徐枫给我一本李碧华的小说。我不敢说当时我真的读懂了。我开始重视这本书,还是1990年4月我和李碧华在香港见面之后,尽管我认为小说本身有些单薄。李碧华在书里对中国的大环境没有清晰的把握,对京剧的描写也不够深厚。她可能对无法感同身受,毕竟没有亲历那个年代。她的语言也是一个问题,一读就知道不是北京人写的。还有,为了迎合香港读者,她缩减了小说的长度,以致故事没有完全展开。但碧华的聪慧让我很惊艳。我提议说,我们一个内地的剧作家来一起完成剧本。于是,芦苇、碧华和我在1991年完成了剧本第一稿。1993年,《霸王别姬》获金棕榈,徐枫作为出品人上台领奖焦雄屏:为什么你觉得小说有些「单薄」?陈凯歌:人物关系没有真正建立起来。更重要的是,故事没有打动我。我想了很久,想出一个搭建故事的基本概念,就是,人总是被命运打败。我觉得人物关系应该更深入。比如说菊仙这个人物,嫁给段小楼之前是个;在原著里,她是个弱女子。但电
影需要一个强势的女性角。整个情节就是围绕菊仙、段小楼和程蝶衣展开的,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焦点。你可以将《霸王别姬》看成一个男人和另外一男一女的故事、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故事,抑或是一个男人和真女人、「假女人」的故事。整个架构就像一艘船,可以驶向任何方向。不过我更关注的人物其实是程蝶衣。他模糊了人生和戏剧、男人和女人的边界,为艺术痴醉。他是个悲剧人物,
追求美好的幻象,一心想成为戏里的虞姬。焦雄屏:你在改编后的故事里想表达什么?陈凯歌:这很难概括。不过显然我不是想拍一部关于京剧或伶人的电影。这不代表京剧本身没有魅力,事实上京剧在诞生的头一百年被清朝打压,被认为是低贱甚至下流的娱乐方式。后来因为清朝皇太后慈禧是京剧票友,京剧的处境才有所好转。皇家的支持也影响了大众品味。京剧从市井到宫廷再回到市井的历程,恰是时代变迁的写照。富人成为程砚秋、梅兰芳等京剧名伶的赞助人。在我的电影里,社会和政治尚在其次,人生与戏剧之间的模糊界限、身份认同的困惑才是最重要的。焦雄屏:1991年,你拍了《霸王别姬》,田壮壮拍了《蓝风筝》,张艺谋拍了《秋菊打官司》。我感觉你们三人都处在某种转折点,进行着电影主题或形式的转型。你似乎卸下了自身知识分子的包袱。陈凯歌:我还没看其他两部电影。听说艺谋用了隐藏式摄影机(即偷拍的手法),还让巩俐说陕北方言。壮壮也更成熟了,在回顾历
史。我相信我们都在思考往何处去的问题,这是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但看起来,我们都在朝现实主义的方向走,虽然我们的路径、主题如此不同。我是一个孤独者,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自我。我不同意你说知识是包袱。就我自身而言,本质上并没有改变,我一直都能讲好故事,只是过去我不愿意。我参军的时候,我每周都给兄弟们讲故事逗趣。我从《水浒传》和《基督山伯爵》中汲取故事灵感。兄弟们很喜欢我的故事,作为回报,他们还会给我煮鸡蛋或买酒。我尝试用不同的方式讲故事,看哪种最吸引他们,看他们期待听到什么。讲了这么多,我想说的是无论我的电影题材怎么变,我还是原来的自己。焦雄屏:《霸王别姬》的制片人是一个在香港的台湾人。中国电影包括大陆、台湾、香港三地的电影,在
很长一段时间里,香港电影业是中国电影制作的核心力量。但台湾导演侯孝贤最近说,中国电影的未来在大陆。台湾和大陆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已经非常明显了,台湾对来大陆投资也非常感兴趣。你觉得香港在未来的中国电影界会扮演什么样的角?陈凯歌:台湾和大陆很像,都在朝资本主义发展。侯孝贤的作品表现了经济发展过程中涌现的传统、冲突与良知问题。我的电影也对抗主流。但香港不一样,香港社会已经非常成熟了,商业电影也发展得很好,如同可口可乐一样,商业电影已经成为港人生活的一部分。我理解的香港电影强调两样东西:效率和控制。与中国大陆第五代导
演的早期作品不同,香港导演徐克已经建立了一套全港人都知道的视觉体系,他的《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几乎像连环画,每一格画面都透着影片的凶险气氛。《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很火,却缺乏感性。显然电影是需要感性的艺术。但是我们要客观地看待香港电影的地位,香港电影对大陆和台湾的电影制作有着绝对影响,接下来也会是中国电影事业的领头羊。《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
赌王为什么害黎婉华焦雄屏:你曾经说你的每部电影都有一个你认同的人物。陈凯歌:在《霸王别姬》里,这个人是程蝶衣。他很特别,但不受欢迎。尽管他纯粹、天真、近乎固执般真诚,他仍是个异类。他最突出的地方,就是他与世界的不同。他的执着是这部电影的灵魂。他也代表了电影人、艺术家的处境——舞台与生活紧密联系。在程蝶衣眼里,人生和艺术是一体的。他出演的剧目《霸王别姬》以虞姬自杀结尾,但没有人认为虞姬的扮演者也该自杀而死。程蝶衣自杀的那一刻,艺术完成了与人生的合体。像程蝶衣般伟大的艺术家对周遭的现实生活常常是无意识的。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也是这样的基调。男主
角失意之下刺死女友,正是对理想破灭的回应。侯孝贤的《童年往事》也是,主人公是青少年,他们有着智慧甚至理想主义的灵魂。
我父亲告诉我,世界上有两种悲剧,一种是命运的悲剧,另一种是人格的悲剧。人格的悲剧更崇高。程蝶衣的悲剧属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