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栖川有栖作家爱丽丝系列]比海更深的河川(完)
比海更深的河川
1
“我下班回到家的时候刚好是十点。当我常看的那个电视新闻开始没多久的时候——大概十点十分左右吧,从隔壁房间传来了争执声。是的,是202室的松冈小的房间。二楼净是空房,只有这间和202室住了人。这公寓很没人气吧?
“先是传来了男人的声音。好像是在恳求说什么‘我知道这很勉强但是求你了’。您瞧,这栋公寓的墙壁很厚,隔壁的声音一般传不过来才对,可我当时却听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他的嗓门大得很。之后便有女人回嘴——应该是松冈小的声音。虽然我记得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说了‘你别自说自话了’之类的。她也在生气。接着,男方就说‘无论如何都要你还来’……
“诶?是的,男方似乎是想要她归还什么东西。因为非常气势汹汹,所以绝对不是‘把我借你的书还我’之类。当时我就想,‘哈哈,原来是金钱纠纷啊’。松冈小这人吧,虽然妆画得很浓,不过穿着朴素又很文静,感觉挺乖巧的。不,这只是我的印象而已。我们顶多偶然在走廊里擦
肩而过时打个招呼,其实我也对她没太大了解。当时有些意外,没想到她这样的人也会被人追债。
“然后松冈小又说了什么,于是演变成了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我便有些头疼了。因为我最讨厌听人吵架。光是听他们的大嗓门也觉得烦人,即使提高电视机的音量也盖不过他们的声音,我觉得烦心,决定跑到附近的便利店去站着看一会儿杂志,躲个三十分钟再回来。
“争执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虽然当时觉得是金钱纠纷,不过男人并没有亲口说出‘还钱’之类的话,所以正如警察先生您说的,也有可能是为了其他东西的借贷发生口角。不,就算您问我‘觉得是什么’也……他既没说‘把我的恋人还来’也没说‘把我的青春还来’啊……
“其他人的声音?啊,这么说起来,当我披了外套打算出门的时候,听到有男人的声音说什么‘越过了比海更深的河川’和‘越过’之类的。是的,和最初那个男人的声音不是一个人。正当我觉得奇怪的时候,又有一个不是松冈小的女声尖声说道‘情况已经变了’。
“到了那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四个人在说话。两男两女,全都失去了冷静。恐怕是在狭隘的房间里你来我往之间情绪激昂了吧。想想就觉得呼吸困难。
“几人的年龄吗?感觉上和松冈小差不多吧,应该都是二十几岁。您问我是怎样的声音啊……口头很难说清呢,何况他们都很激动,就更难描述了。
“要是他们四个真吵起来的话我可受不了,所以我速速逃离了公寓,在便利店足足看了半小时的书,然后又去租碟店里打发了十五分钟才回家。离开房间大概是十点半,所以回家应该是十一点十五分左右吧。
“是的,当时骚动已经平息了。隔壁悄然无声,没有任何动静。因为实在太过安静,我还以为他们四个人一起走了呢。要么是谈拢和好,要么是出门解决问题了。我便放下心来,喝了点啤酒上床睡觉了。所以在这之后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事了。
“诶?不,就算您再怎么问,我也说不出他们是为什么争吵啊。我既没认真听,也不想听。真不好意思啊,我就是这么个缺乏好奇心的人。
“虽然那个男人缠着松冈小不放,但是并没说过‘我要杀了你’或是‘’之类的话,只是困扰之极的样子。我可以感觉到他想从松冈小那里讨回什么东西,拼了命地软磨硬泡。
“啊,我想起来了!‘钱’这个字眼出现过一次!就在我离开房间之前,另外那个女人说了句,‘
不能用钱解决吗?’之类的。现在想来,如果真是讨债的话,这句话似乎有些奇怪。这种说法一般是为了解决钱之外的问题时才会出现的。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您说‘越过了比海更深的河川’和‘越过’的字眼是在什么语境下出现的?不好意思,‘语境’是什么?哦,和前后文的联系啊。我也不太记得了,好像是第二个男人突然开始说话,猛地说出这些词儿的。感觉像是为了安抚第一个男人而插嘴说话。虽然对方完全没有谅解的样子,就连刚才一直没说话的另一个女人也开始发怒了。
“嗯,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到202室的。我十点到家的时候似乎已经聚在那儿了。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真抱歉啊,派不上什么用场。
“话说……在大阪湾里发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松冈小又被卷进了什么事里?我听说她只是个普通的OL啊。”
2
身为英都大学社会学部犯罪社会学讲座的副教授,同时应警方的邀请参与他们的搜查行动的“临床犯罪学者”火村英生。我——有栖川有栖——与他同行,遭遇过诸多案件,曾无数次
为火村那犀利的推理感叹万分,也曾被目不忍睹的尸体震撼心神,或是面对难以理解的案发现场困惑不已。
通过这些经验我终于理解到,人类这种生物在犯罪行为中能够发挥何等多样的想象力。所有的案件都映照出人类那繁复可怖的一面,令我无法忘怀。
当然,并非所有案件都均等地刻在我的脑海,而是各有轻重浓淡。听起来或许很奇妙,我可以根据“犯人或是犯罪形态是否合我胃口”将其分类。
高柳旬一。
在我初次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人世。我并不知道他的为人。然而,围绕他发生的悲剧案件深深刻在了我的胸中。
在这桩案件的解决过程中,火村不过是承蒙了巨大的幸运,并且发挥了他的直觉而已。因此本案在他的记录中恐怕并非光辉履历。即使如此,对我而言却是非常特别的案件。——源自于高柳旬一留下的某句话。
正是这句话,与我的口味完全一致。
*
比海更深的河川。
当我脱口而出的瞬间,原本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抽烟的火村突然表情大变。他猛地绷紧了嘴角,收起交叠的双腿坐正。
“你刚才说了‘比海更深的河川’吧?怎么,这句话最近很流行吗?”
面对友人出乎意料的反应,我也唯有困惑摇头。方才不过是透过厨房的窗户望见无星的夜空,顺势将白天听见的辞藻脱口而出罢了。
“我只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就是那位白兔啦。”
这是指东方新闻社会部的因幡丈一郎。火村副教授立刻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就是那个皮肤很白,眼角下垂的案件记者吗。”
“白兔”是我根据他的姓氏——因幡(注解:《古事记》中有因幡白兔的神话)——而取的绰号。虽然这名字对于一个肩膀宽阔、肌肉发达、头发稀薄的中年男人来说有些太过可爱。
火村纵身跃入犯罪搜查现场,一边担任名侦探一边进行着他的FIELD WORK。因幡发现了他的存在,因而与我接触,想要对火村进行采访。他莫非以为我这个经常陪同参加FIELD WORK的推理作家是火村的经纪人或者秘书不成?
“因幡白兔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这句话的?”
“我会慢慢跟你说明的,稍微等等,让我先去弄个咖啡。”
在我端咖啡的间隙,火村又拆开了一包骆驼牌香烟的包装。唉,看来是要吸个不停了。我将窗户打开一道细缝,五月的宜人夜风从中流出。
“你饿不饿?虽然冰箱里没啥东西……”
“你让我留宿就已经帮我大忙了。比起这个,先告诉我因幡的事。”
眼下,火村正参与一起大阪湾发现的女性他杀尸体的搜查工作。今天他在搜查本部待到十点过后,懒得赶回京都的家里,便敲响了我家的门。
“今天三点多的时候,因幡先生打了个电话过来,说辞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刚巧来到附近,
您现在有空吗?如果方便的话,一起喝个茶吧’。”
刚巧我想呼吸户外的新鲜空气,同时也想个人说说话,便答应与他一起喝午茶。走出公寓转个弯便有一家咖啡厅,名字很特别,叫做“地铁”。我俩在那里聊起了天。
想必他很快便会提出采访火村的话题,而我则是想从现场记者那里挖取一些可以作为小说题材的情报。
关于混乱之极的伊拉克情势的话题告一段落时,因幡忽然说出了“比海更深的河川”这句话。一时之间我无从判断。他是在指字面意思上的深河?还是对于“绝望的断绝”的诗化比喻?
“然后呢?”
火村用双手手掌包住了杯子。那时,因幡也是以这样的姿势拿着茶杯。
3
这句话出自一个投海自尽的男人口中。柏木由纪下海
“高柳旬一,二十三岁男性。一周之前,他从南港跳海自杀。报纸的当地版上刊了一块小新闻。”
就算我读过也不会记得。
“在那附近有几名进行煤气管道施工的工人,凌晨一点左右听到了‘噗通’的水声。那时候他们没想到是有人自杀,直到第二天看到‘发现溺毙尸体’的新闻,才联系了警方。”
根据他们的证词,没有其他人从现场离开。尸体上也没有发现可疑点,因此警方判定为自杀。
“会不会是意外事故?”
“当时只有‘噗通’的水声。如果是不小心跌落的话,他应该会惊叫求救,并且在挣扎过程中也会发出拍打水面的声音才对,可是在场工人完全没有听到这些动静。而且,溺毙现场是个晚上空无一人的偏僻场所。就算他突然想看海,也不可能特地将车停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