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说:中国画与中国字是同胞兄弟。这里讲的“同胞兄弟”,就是说“书画同源”。唐朝著名书画鉴赏家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谈论古文字、图画的起源时说:“是时也,书、画同体而未分,象制肇创而犹略,无以传其意,故有书;无以见其形,故有画。”正因为书画同源,独特的汉字便形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书法艺术,而且一直影响着中国的其它艺术。
● 书法艺术充分体现着易学和老庄哲学思想
书法美的表现,不外有“实”与“虚”两个方面。“实”的方面是有形的,它包括用笔、结构、章法等内容;“虚”的方面是无形的,包括神采、气韵、意境等内容。两方面相互依存,相互为用,共同表现出书法作品的审美价值。这就是易学文化与老庄哲学思想的“活学活用”。
唐太宗是古代皇帝中喜爱书法的第一人,对王羲之的书法如醉如痴。爱屋及乌,不但亲自为王羲之作传,据说临死时还下令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带到坟墓里去,使这个一直被后人赞不绝口的书法珍品孤本,至今不得见天日。王羲之有今天的盛誉,大半功劳在唐太宗。唐太宗写过许多研究书法的论文,对书法很有些研究,他说:“夫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玄妙。心神不正,字则攲斜;志气不和,书必颠覆。其道同鲁庙之器,虚则攲,满则覆,中则正。正者,冲和之谓也。大抵腕竖则锋正。锋正则四面势全。次实指,
苏子美指实则节力均平。次虚掌,掌虚则运用便易。”又说“夫字以神为精魄,神若不和,则字无态度也;以心为筋骨,心若不坚,则字无劲健也;以副毛为皮肤,副若不圆,则字无温润也。所资心副相参用,神气冲和为妙,今比重明轻,用指腕不如锋芒,用锋芒不如冲和之气,自然手腕轻虚,则锋含沉静。夫心合于气,气合于心;神,心之用也;心,必静而已矣。”
古人也把书法当作一门贯通一切的艺术在研究。唐太宗在谈及自己研习书法心得时说,自己年轻时,指挥千军万马,南征北战,对军旅之事了如指掌。在指挥作战时,观敌阵即知其强弱。以我之弱对敌之强,以我之强对敌之弱。敌犯我弱,追奔不过百数十步,我击敌弱,必突过其阵,从背后反击,因此多用此法取胜。于是就想到书法艺术与指挥艺术当有异曲同工之妙,一纸之上,黑白之间,书法中的笔阵图,正如战场上的兵阵图。所以,他就得出学习书法的要义:“今临古人之书,殊不学其形势,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势自生耳。吾之所为,皆先作意,是以果能成也。”这就是书法艺术对唐太宗战争艺术的深刻影响。也正是老庄“弱之胜强,柔之胜刚”的思想。
古人把书法当作陶冶情操、修身养性的艺术。欧阳修在《试笔》就有“学书为乐”说:苏子美尝言: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然能得此乐者甚稀,其不为外物移
其好者,又特稀也。余晚知此趣,恨字体不工,不能到古人佳处,若以为乐,则自是有余。又有“学书消日”说:自少所喜事多矣。中年以来,或厌而不为,或好之未厌,力有不能而止者。其愈久益深而尤不厌者,书也。至于学字,为于不倦时,往往可以消日。乃知昔贤留意于此,不为无意也。还有“学书作故事”说:学书勿浪书,事有可记者,他时便为故事。 还有“学书工拙”说:每书字,尝自嫌其不佳,而见者或称其可取。尝有初不自喜,隔数日视之,颇若有可爱者。然此初欲寓其心以消日,何用较其工拙,而区区于此,遂成一役之劳,岂非人心蔽于好胜邪!还有“学书静中至乐”说:有暇即学书,非以求艺之精,直胜劳心于他事尔。以此知不寓心于物者,直所谓至人也。寓于有益者,君子也;寓于伐性汨情而为害者,愚惑之人也。学书不能不劳,独不害情性耳。要得静中之乐,惟此耳。夏日之长,饱食难过,不自知愧。但思所以寓心而销昼暑者,惟据案作字,殊不为劳。当其挥翰若飞,手不能止,虽惊雷疾霆,雨雹交下,有不暇顾也。古人流爱,信有之矣。字未至于工,尚已如此,使其乐之不厌,未有不至于工者。使其遂至于工,可以乐而不厌,不必取悦当时之人,垂名于后世,要于自适而已。
上面这些例子,都反映出书法与易学和老庄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
● 书法艺术本身就是优美的线形设计
当我们看到一幅书法艺术作品的时候,首先就是一种美的感觉,美的享受。这时我们并不一定留意作品书写的内容。譬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仅从文章说,没有王勃《滕王阁序》那样酣畅流利的笔调,令时人叹为“此真天才,当垂不朽”;也没有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并序》那样清新流畅的语言,被后人誉为“两晋文章,惟《归去来兮辞》一篇”。但因为它是书法艺术的楷模,所以文章流传于世,被后人称为“行书之祖”。这就是书法艺术的魅力所在。一个不太懂或完全不懂书法的人,也照样喜欢书法艺术。在中国,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挂有书法作品。楹联、条幅、中堂等,比之绘画艺术还要普及。唐朝张旭、怀素是两个很有影响的草书大师,一个是“书圣”,一个是“书仙”,被人称为“颠张醉素”,到现在为止,他们的字也有许多人认不得,或者不全认得,但这并没有妨碍人们喜欢他们的书法艺术。可见,书法艺术在中国是有着广泛而深厚的大众基础的。
世界上各民族的文字,概括起来有三大类型,即表形文字(图画文字);表意文字(字体表示语言中的词或词素);表音文字(拼音文字)。汉字则是典型的在表形文字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表意文字。中国的汉字,从图画、符号到创造、定型,由甲骨文、古文(金文)、大篆(籀文)、小篆、隶(八分)、草书、行书、真书等阶段,依次演进。我们的前人在书写过程中,逐渐上升到一种审美阶段——融入了创作者的观念、思维、精神,并能激发审美对
象的审美情感,于是就产生了独立门类的书法艺术。书法艺术是抽象符号艺术,它靠了单纯的线条的架构,演绎出千变万化、千姿百态的视觉艺术形象。如果说书法是一种构成艺术,那么,它就是西方构成主义的老祖宗;如果说书法具有一种诱人的抽象美,那么,它又是西方抽象派艺术的老祖宗。所不同的是,中国书法还体现了天地万物“对立统一”的规律,还体现了“天、地、人为主”的精神。
从某种意义说,中国汉字的演化历史,就是中国人运用线形设计艺术的历史。晋朝的卫铄,史称卫夫人,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书法家,还是王羲之的书法老师。杜甫有诗云:“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可见它的书法艺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卫铄有《笔阵图》云:“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六艺之奥,莫重乎银钩。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一一从其消息而用之:“横”, 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撇”,如陆断犀象之角。“戈”,如百钧弩发。“竖”,如万岁枯滕。“捺”,崩浪雷奔。“钩”,劲弩筋节。 右七条笔阵出人斩斫图。
王羲之在《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进一步解释道:夫纸者阵也,笔者刀鞘也,墨者鍪甲
也,水砚者城池也,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扬笔者吉凶也,出入者号令也,屈折者杀戮也。夫欲书者,先于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平直,便不是书,但得其点画耳。昔宋翼常作此书,翼是钟繇弟子,繇乃叱之。翼三年不敢见繇,即潜心改迹。每作一波,常三过折笔;每作一点,常隐锋而为之;每作一横画,如列阵之排云;每作一戈,如百钧之驽发;每作一点,如高峰坠石;屈折如钢钩;每作一牵,如万岁枯藤;每作一放纵,如足行之趣骤。凡书贵乎沉静,令意在笔前,字居心后,未作之始,结思成矣。仍下笔不用急,故须迟。何也 ? 笔是将军,故须迟重。心欲急不宜迟,何也?心是箭锋,箭不欲迟,迟则中物不入。每书欲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方可谓书。若直笔急牵裹,此暂视似书,久味无力。仍须用笔著墨,不过三分,不得深浸,毛弱无力。墨用松节同研,久久不动弥佳矣。
古人书法艺术的技法运用,亦如我们现代设计技巧的表现手法。唐张怀瓘《书断》评论蔡邕飞白书时说“飞白妙有绝伦,动合神功”。东汉的蔡邕说书法有九势:“转笔,宜左右回顾,无使节目孤露;藏锋,点画出入之迹,欲左先右,至回左亦尔;藏头,圆笔属纸,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护尾,画点势尽,力收之;疾势,出于啄磔之中,又在竖笔紧趯之内;掠笔,
在于趱锋峻趯用之;涩势,在于紧战行之法;横鳞,竖勒之规。”唐朝的欧阳询说书法有八诀:“如高峰之坠石;似长空之初月;若千里之阵云;如万岁之枯藤;劲松倒折,落挂石崖;如万钧之弩发;利剑截断犀、象之角牙;一波常三过笔。”北宋的苏轼说书法有五气:“神、气、骨、血、肉,五者缺一,不为成书也。”
现代人也讲书势,当代书法家启功先生说:“如果写时注意力在笔划的轨道上,把点划姿态看成次要部题,则无论用软毫硬毫,都会得心应手。写熟了结字,即用钢条在土上划字与拿棉花蘸水在板上划字一样会好看的。”他又说,“还有人误解笔划中的‘力量',以为必须自己使劲去写才能出现的其实笔划的‘有力 ' 是由于它的轨道准确,给看者以‘有力'的感觉,如果下笔、行笔时指、腕、肘、臂等任何一处有意识地用了力,那些地方必然僵化,而写出不出美观的力感。”
如上所论,中国书法艺术,其本身就是一种绝妙的线形设计,这种线形设计,从有汉字的那天开始,就在不断地的演进着,升华着,直到今天,这种线形设计已经走向全世界,成为许多外国艺术家和设计师常常借鉴的艺术创造手法。
● 中国书法影响着西方的艺术与设计
吴冠中说:“无论西方和东方,无论油彩或墨彩,都在努力挖取对方的人参果以求得道成仙。”(《漫谈两岸文化交流的未来》)中国书法艺术就是西方人一直在挖取的“人参果”。刘国松讲过一个故事,说他 20 世纪 70 年代中期,在美国教书的时候,美国人专门为他开了一门课,叫他用中国的毛笔来教素描。这就是中国文化对美国人的影响。
其实中国书法对西方人的影响,远不是今天才开始的。早在 1884 年,巴黎举行世界博览会,那时正是中国成为殖民地和半殖民地,中华民族沦为百年屈辱的时候,而这一年还在进行着中法战争,腐败的满清政府不可能送去参展的作品。结果日本送了很多浮世绘的作品,在博览会上出尽了风头。我们知道,日本的文化和艺术,早在汉唐时就受到中国文化与艺术的深刻影响,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中国的儒、道、佛(被中国化了的佛教)文化,在日本一直站着主流的位置。日本的大学问家,几乎同时都是造诣很深的汉学家,中国的书法艺术在日本也是风靡得很,至今日本的小学生还要上中国书法课。所以,当西方人看到日本的浮世绘在二度空间里,用线来表现,感到非常吃惊,他们没有想到二度空间的表现,对艺术的掌握比三度空间更到位。由此,写实到了无以复加地步的西方印象派的绘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很快就开始了变形,并且不久就步入了抽象。这与其说是受了日本画的影响,毋宁说是受了中国书法艺术的影响。中国书法就是一种抽象艺术。
一个加拿大的汉学家曾经说, 2020 年就是中国人领导世界的时候。这说法是否准确,我们姑且不加以评论,但至少说明了当今世界的某种潮流。在西方,无论是印象派,还是抽象表现派,都是受了中国书法的影响。被称为现代艺术之父的塞尚、在西方现代艺术教育摇篮“包豪斯”领导新思维的伊顿和康定斯基、还有毕加索这样有世界影响的绘画大师,在接触到中国的书画艺术之后,便开始改变创作手法。他们的作品明显是受了中国书法的影响,有了线形的运用,装饰也有了中国文化的味道。他们学中国画家的画法,用黑线条,用勾线平涂,画写意画。他们利用中国书法的线条,使写意画走向了抽象画,用了中国文字的线条,细线条把整个物体抽象化。毕加索发展出了立体派的画,他们的人物画仍然维持着面与面的关系,但已经不是三度空间中面与面的关系,而是二度空间的面与面的关系,把物体平面化。他们一步一步地走向抽象,而且是纯抽象。一些艺术家公开表明他们是受了中国老庄思想,即“有无相生”论的影响。他们解释说,一个空间,人不能居住,不能利用,但是用墙把四面围起来,盖上屋顶,就是个有用的空间。这就是无生有;一个空间里,摆满了桌子,就搬不进机器,摆满了甲物质,就不能摆进乙物质,这就叫有即无。他们认为,过于饱满的画面,观众没有了欣赏空间,应该留出空间,让观众去想象,这就是中国的老庄的“有无相生”思想。我们不能说他们对老庄的内涵已经认识得十分深刻,但中国文化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有一张
叫做《白和白》的作品,几乎就是一块大白布。这也许就是他们理解的老庄哲学思想,理解的中国书法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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