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却也“有情”——核心悲剧人物周朴园形象分析
曹禺先生在《雷雨》的序言中写到:“我是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诚然,在《雷雨》这部作品中,我们会为被周朴园抛弃的一生坎坷的侍萍而怀有悲悯之情;为美好甚至有点神性的、无辜而死的周冲悲悯;为周萍与繁漪、四凤的之情而悲悯。但对于作为整个悲剧的制造者——周朴园,我们习以为常将他看成是被打入地狱的“魔鬼”,认为他是令人深恶痛绝的“残忍、虚伪、卑劣”的伪君子。而事实上,这位无情的封建暴君、资本家,也是一位有情的家庭守卫者、痴情人,既是整个悲剧的制造者,更是这整个悲剧最核心的承受者。
周朴园自幼受到传统封建文化的教育,后来留学德国,接受西方教育。回国后发展工商业,身上带有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双重性质。作为一名学习过西方文化的资产阶级,他能够不顾门第差异,与自家的女仆相爱,并且生下两个儿子,可见周朴园年轻时是一个敢于反抗黑暗社会的心有斗志、胸有激情的有志之士,但骨子里终究还是一个封建思想很重的人。面对来自家人的压力、社会的压力,选择低下头颅,选择顺从这个社会的规则。大年三十眼睁睁看着家人将侍萍赶走,转而选择娶一个与他门当户对的小,最终成为封建传统文化的拥护者,成为了年
轻时最厌恶的模样。可为何原本一个反抗黑暗社会的有志之士,转眼就成了封建文化的拥护者呢?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周朴园受家庭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是逼迫,不然侍萍就不会说是“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走”,而应该是“你”。但更大的原因是人性的缺陷。繁漪对周萍说过这样两句话“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儿子”、“哼,都是些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从中显然能感受到周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同样周朴园这个看似专横的人,他的内心深处其实被深深的懦弱感充斥着。也正是因为他的懦弱,他才更容易受到家庭、社会的逼迫;也正是因为懦弱,才导致了三十年后的重大悲剧,成为了人们眼中无情、固执、专制的人。
深受封建文化传统侵蚀的周朴园,他的无情体现在对亲人的专制、霸道、冷漠上。我国延续了几千年的“男尊女卑”、“长幼有序”的封建思想影响在周朴园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整个周公馆一切大小事都由他说了,妻子和儿子没有决定权、发言权,他永远是对的,在家中拥有绝对的权力,第一幕中让繁漪吃药这一过程,就将他的独裁暴露无遗。妻子不愿意喝药,就逼迫妻子,妻子再次拒绝,便认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撇开周冲的为难,让他逼迫他所爱的母亲喝药;不顾及周萍的自尊心,让这个三十岁的儿子在继母面前下跪,并且严厉冷峻地说:“繁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正如周萍说的“父亲就是这个样,他的话,向来不能改
的,他的意见就是法律”,繁漪说的“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就非常明确的告诉了我们:周朴园就是封建专制的典型。他把整个周公馆禁锢在二十年前,囚禁似的对待妻子繁漪。在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周朴园对繁漪说的最多的话是让她上楼休息,我们也不难发现繁漪经常长时间待在房间里。身为丈夫在外工作,偶尔回趟家,理应与妻子好好聊一聊,互相关心关心,而周朴园与繁漪的聊天内容除了让繁漪休息就是让她吃药看医生,缺少了夫妻之间该有的亲密与相互理解。在繁漪的外貌描写中这样写到,“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生活在周公馆的繁漪像是只被折了翼又渴望逃脱的飞鸟。
这个周公馆,对于繁漪而言,不是一个家,而是一个囚笼,一个缺少人情味、没有温度的囚笼。而造成这个囚笼没有人情味、没有温度的始作俑者就是周朴园,他对亲人的专制、冷漠还体现在很多方面。封建文化把他侵蚀的浑身散发冷意,家人对他的话语不敢不从;家人也怕和他说话,怕说错话惹怒他,哪怕是有血缘关系的亲生儿子,都不敢在他面前多一句说话。第一幕中周冲本想与他商量把一半学费供四凤读书,却硬是被他的专制独裁吓得把话咽了回去。当他感到人生的孤独与凄凉,想好好与周冲聊一聊时,作为儿子的周冲,对父亲的
转变不是欣喜,却是恐惧与不安。周萍虽然在他的封建思想的影响下,对他非常尊敬,把他当做学习的对象,但是尊敬的背后更多是惧怕。他在教育周萍时,他说:“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他教育周萍也是那样的无情,他的教育为的是维持这个家表面上的圆满与秩序,为的是所谓他人眼中的体面。
同时,资产阶级金钱至上的观念,在周朴园身上也表现的恰到好处,无情的资本家是他的重要称号。在他发家致富的过程中,为了金钱,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他的脸上带着岁月流干的沧桑和世故。周朴园与所有资本家一样,可以不顾一切,做尽所有坏事,来积累自己的财富。比如,为了敛财,周朴园承包了哈尔滨江桥,而且故意让江堤出险,淹死了两千两百多个工人,并且在每个工人身上赚取了三百元的保险金,仅仅这一笔就赚了好几十万,所以鲁大海当时骂他道:“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再如,周朴园自从当上了北方煤矿公司的董事长,就对工人阶级进行了残酷的剥削和压榨,他的种种恶行引起了工人的反抗、罢工。在一次镇压工人罢工时,他指使警察开打死矿上三十多个工人。之后,为了破坏工人的罢工行动,他用金钱收买了工人代表,分化工人团结。即便他已经知道鲁大海是他的儿子后,还是开除了他,由此可以看出他的为富不仁。另外,从鲁大海短短几句话中,我们就可以看出周
朴园罪恶的发家史,看到他敛财手段的毒辣,以及残忍贪婪的丑恶嘴脸。他的浓浓的资本主义思想不光体现在对工人的剥削、压榨,还体现他与周冲的对话中。周冲作为《雷雨》中最美好地存在,他无法理解周朴园为何被金钱所驱使,为何把金钱看得比其他人周冬雨的照片性命更重要。周朴园回答的是:“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自认为所做的一切合乎资本家发家致富的手段,却不知自己在追求金钱的道路上失去了人性,成为了一个被利益驱使的无情的残忍贪婪的资本家,正如曹禺先生所评价的他是“坏到连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坏人”。
虽说周朴园是充满封建思想的资本家,是一个“坏到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坏人”的人,但不论是哪种资本家,是有多坏,我们都不可否认的是如曹禺和他语文老师谈《雷雨》时提到的:“周朴园也是人,不能认为资本家就没有人性……爱他所爱的人,在生活的圈子里需要感情的温暖,这也是他的人性”。曹禺先生笔下的周朴园不是脸谱化人物,他是希望通过话剧去探索人性、表现人性,因而危险狡诈的周朴园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或许他的很多专制独裁、狡诈贪婪的行为,令人觉得他无情冷漠,但在这专制独裁、狡诈贪婪的背后,是阴暗与微弱的善良的斗争,更是周朴园微弱的“有情”的体现。
尚未完全泯灭的人性,专制的背后是霸道的爱。第一幕中,周朴园动用一切手段,逼着繁漪喝药,让我们不禁厌恶怎么会有如此独裁的人。但也在这第一幕中,我看到了一位深受封建思想“秩序”毒害,又受“金钱至上”观念影响的老人对家人霸道的爱。从第一幕中我们可以看到周朴园对繁漪的关心是真实存在的。从矿上回来,他看到繁漪发烧的厉害,让下人不要惊动繁漪,自己一个人在楼下睡。繁漪身体不适,怕繁漪因为搬房子的事嫌麻烦,就不打扰繁漪。并且提醒下人给繁漪煎药,和鲁贵一起给繁漪买药,并很周到地为繁漪请德国的克医生给她看病。种种行为,我们都可以感受到专制独裁的周朴园对繁漪的体贴,对她身体健康的关心。第四幕中,繁漪从外面回来,作为丈夫的周朴园并不是无情地一再询问她去了哪,从哪回来,而是见繁漪浑身湿透,让繁漪赶紧脱了它。或许他对繁漪的爱并不深,繁漪对他而言可能就只是一种生育工具,如他所说的:“繁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但是他对繁漪的关心和照料是实际存在的,丈夫爱护妻子的言行依旧是处处可见的。不论是逼着繁漪喝药还是给繁漪请医生,不论是更细微地不惊动繁漪、不打扰繁漪,让繁漪脱掉淋湿的衣服等,都可以看出周朴园还是存在着人性的,对家人是关心爱护的。即便,这关心爱护可能很微弱,但不可否认,它存在着。
周朴园霸道的爱不光体现在关心繁漪的身体上,也体现在对待孩子上。在上文中提到周朴园对周萍的教育是无情的,他的教育是为着他所谓的圆满、秩序与体面。周萍是他的长子,在深受封建传统文化残害的周朴园眼中,周萍要继承他的家业,他要教授给周萍的是封建制度下如何管理家庭,如何让这个家庭在社会上生存。他对周萍无情的教育是受封建思想这颗毒瘤的侵害。事实上周朴园对孩子的关爱并不少,他也是需要亲情的,需要家庭的温暖的。同样,他对孩子也是有情的。在第二幕时,鲁贵与四凤被一同开除,周冲向周朴园求情未果而伤心哭泣时,周朴园与繁漪说“繁漪,冲儿又叫我说哭了,你叫他出来,安慰安慰他”。在第四幕中,周朴园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报纸。这时周冲他的母亲来到客厅,周朴园见到周冲就一反常态地面露喜,主动搭话:“你……你没有睡?”、“我吗?”、“冲儿,不要走”,还慈爱地问他“你现在怎么还不睡?”、“打了球没有?”、“快活吗?”并站起来拉着周冲的手,寂寞地说:“今天……呃,爸爸有点觉得自己老了”、“你怕你爸爸有一天死了,没有人照顾你,你不怕吗?”“你今天早上说要拿你的学费帮一个人,你说说看,我也许答应你”,这几处无不体现出他对周冲的关爱。对于周萍的关爱也有描写,比如说周萍想要趁早到矿上去时,他慈爱地说:“外面下着大雨,半夜走不大方便吧?”也有对最后才认得的儿子鲁大海的爱护,当鲁大海作为工人代表来反抗周朴园的卑劣行径时,他教育鲁大海只凭意气是不能交涉
事情的;并且耐心听鲁大海的言论,还说“你的见地也不是没有道理”;甚至在鲁大海气急揭露他的各种污秽的事情辱骂他时,他还让周萍不要打人。在尾声中还告诉我们,周朴园已经了鲁大海十年。种种行径我们可以看到这位霸道残忍的封建思想的资本家是有人情味的,是爱自己的孩子的。
周朴园的有情更体现在对侍萍的思念与内疚。看了不少论文,许多读者认为周朴园对侍萍的情感是虚伪的,他所怀念的是年轻时的侍萍,否则怎么会在再次见到侍萍时,认为侍萍是有目的的、有人指使的,想要用钱来息事宁人呢?这种理解稍失偏颇。的确,作品中的周朴园再次看到侍萍时恐慌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害怕侍萍的到来影响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圆满、秩序、体面的家,但他对侍萍的情感应该说是一直存在的。作品中周朴园也说过“你以为我的心是死了吗,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吗”。在作品中我们可以到很多周朴园对侍萍的思念与内疚并不虚假的蛛丝马迹。序幕中,周朴园走进教堂附属医院,他首先下意识想要去探望的不是繁漪,而是侍萍。第一幕中,繁漪与四凤有这样一段对话:
繁漪:两礼拜没下来,这屋子改了样子了。
四凤:是的,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具搬了几件走。这是老爷自己摆的。
繁漪: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又拿来了。
从繁漪的话中可以看出,周朴园一直记念着三十年前,记念着三十年前的点点滴滴。四凤在后面也说到:“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向是讨厌女人家的。”从周朴园念经吃素可以看出他一直在忏悔,想要通过念经吃素来消解内心深处对侍萍的亏欠,并且他一直保持着当年与侍萍相关的点点滴滴,三十年如一日。周朴园一直保持着关窗的习惯,因为侍萍当年生周萍落下了病根,不能吹风。房间的布局与侍萍在时基本保持一样。喜欢穿当年的旧雨衣,旧衬衫等,因为这些是经过侍萍的手缝补的。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侍萍闲聊时,他并没有把侍萍当做不能讲的污点,而是说她是个年轻小,很贤惠,不是无情的把侍萍当做陌生人,而是说有点亲戚,还询问侍萍的坟墓在哪里,渴望能够修一修,以弥补内心的愧疚。此外,周朴园认出侍萍后,他多次提到给侍萍钱。很多读者认为这是封口费,希望侍萍不要去认周萍,这是周朴园无情的资本主义思想的表现。但细细推敲,这种理解有点狭隘。如果说只是资本主义“金钱是万能的”思想表现,那当侍萍把支票撕了时候,他的回答应该是:“怎么,嫌太少?”而不是“侍萍,可是你——”作品中也告诉了我们答案,周朴园问侍萍:“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侍萍问:“什么?”他的回答是:“留着你养老。
”他给侍萍钱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侍萍保密,而是想给侍萍用来养老,想让侍萍过得好些,好弥补一点内心的愧疚。所以当侍萍拒绝收钱时,他也想别的办法让侍萍接受他的好意,想替侍萍和四凤承担去济南的一切路费、用费,让下人寄钱到济南给姓鲁的。如果只是为了不想让侍萍认周萍,就不可能再考虑将钱特意寄到济南。更何况他还答应侍萍让她看一看周萍,如果只是为了不想让侍萍认周萍,周朴园针对侍萍的这一要求,肯定是直接否定的。而周朴园答应侍萍的这一要求,则是更明显地体现了他是真得想要弥补侍萍。他对侍萍的情感是真的,他虽然有着封建思想的专制腐朽,有着资本主义的残忍贪婪,但他依旧是个人,依旧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在第四幕中,周朴园的人性被完全激发出来。第四幕的时间是在半夜两点,夜晚人的思绪最为繁杂、最为感性,周朴园也不例外,他也会在深夜寂寞地自言自语“家里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还在醒着”。而当繁漪让四凤叫周朴园爸爸,周朴园以为当年的事情暴露了,周萍已经知道生母是侍萍时,他尊严地对周萍说:“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亲,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并沉重地对周萍说:“萍儿,你原谅我。我一生就做错了这一件事。我万没有想到她今天还在,今天到这儿。我想这只能说是天命。(向鲁妈叹了口气)我老了,刚才叫你走,我很后悔,我预备给你两万块钱。现在你既然来了,我想萍儿是个孝顺孩子,他会好好地侍奉你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他会补上的。”这都体现了周朴园
是有情的,他对侍萍的内疚不是虚假的,他是真实想要弥补侍萍。所以让侍萍走后,他感到后悔,他感到自己太对不起侍萍。所以他也不再在乎所谓的体面,让周萍认侍萍,希望这能対侍萍有所弥补,并且希望自己无法补偿侍萍的,儿子能够弥补。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周朴园那颗刚硬的心的柔软,他那冷漠无情下的人性在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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