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天姥吟留别》诗旨新解
《梦游天姥吟留别》诗旨新解
李白在被唐玄宗“赐金还山”后的第三年,即天宝五载(746)时写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一作《别东鲁诸公》,以下简称《天姥吟》),是李白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但对于这首诗的诗旨,至今说法纷纭,莫衷一是。括起来大体有四种:第一种是“世事虚幻”说,如明唐汝询“托言寄梦,以见世事皆虚幻也” (1);第二种是“光明象征”说,认为梦中仙境是光明的象征,是诗人追求的理想境界。这种说法在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地多;第三种是“神仙世界”说:“诗中表现对神仙世界的热烈向往与追求”(2);第四种是“回首宫殿”说:“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莱宫殿,有若梦游,故借天姥以寄意”。
我认为上述第一、二、三种说法,是不合诗旨的。第四种说法有部分可取,但它把天姥山说成是象征朝廷,把诗从开始到梦游全过程都说成是对供奉翰林期间的回忆,则是错的。细察全诗,我认为李白在朝遭到权贵小谗谤后,自感与谢灵运有着类似的人生遭际和追求,而借天姥山以自比,与谢公意气相接而梦。梦游过程的前半部分是寻谢公芳踪,后半部分是对宫廷生活的回忆。挣脱樊笼,争取自由,是这首诗的诗旨。为了叙述方便,兹将全诗(4)抄录如下: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全诗层次十分清楚,共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从“海客谈瀛洲”到“对此欲倒东南倾”,写梦游的起因;第二部分自“我欲因之梦吴越”到“失向来之烟”,写梦游过程;“世间行乐亦如此”以下为第三部分,写梦游的感慨。
过去各家对此诗诗旨,说法虽然不同,但切入的角度却是共同的,这就是都把第二部分梦游过程作为理解本诗的关键,又以第三部分梦破以后之感慨,返顾梦中之事为寓意。而梦中之事恍忽迷离,神奇玄奥,难觅确指,这就出现了智者见智,仁者见仁的现象。由此又都把第一部分“天姥连天向天横”这句诗,片面理解成山极其高峻而忽略了对“横”的研究。“世事虚幻”说、“光明象征”说、“神仙世界”说者,说它高耸入云有仙国景象:“回首宫殿”说者则云其高峻,且一句连用三个“天”字,可知是象征朝廷。以致各说互相攻伐,迄无定论。
今天我们试换一个角度观察,即李白为何选取天姥山作为全诗立意的景物的角度,来求索诗旨。更具体地说,就是把诗的第一部分作为理解这首诗的关键,把“天姥连天向天横”这句诗作为中心句加以细细研究,也许我们就到了打开这座神奇而又玄奥的迷宫的钥匙。
首先,从字面上说,“天姥连天向天横”这句诗,主要的不是说天姥山高耸入云,好像与天连着的意思,而是横亘的山势,由此端望彼端,好像天接远山,山连遥天那样,苍茫无际的意思。譬如王维“白草连天野火烧”(《出塞作》)、白居易“绕田无草连天”(《李白墓》)之句,是说野草无涯无际地广阔,不是说草长到了天。又譬如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诗句,描写的是诗人登楼遥望,直到友人的船儿远去、消失,只见水天连接,了无际涯的情景,而不是说水从天上流下来。由此可见,“连天”主要是形容横亘的山势,不是形容山之孤高峻拔。以上是拿天与天姥山作横向的对比。以下三句,诗人换了一个角度,拿其他高山与天姥山横的气势作竖向比较,说它的气势超拔五岳,盖过赤城,就连位于它附近的比它高得多的天台山。对此也会倾倒折服!
当然,天姥山又天姥岑。“岑”者,“山小而高曰岑(5)譬如江西庐山,亦称庐山岑。同时,“连天横”的本意亦有高意在,但诗人在这里通过上述横竖比较,意在夸饰、渲染天姥山连天横亘、不可阻挡的气势,这是很清楚的。
我在这里讨论的,并不单是天姥山的审美特是横,还是高的问题,而是想进一步探求“向天横”的寓意。因为诗的第二部分首句(“我欲因之梦吴越”)说得明白:梦是因天姥山而起的。如众所知,天下名山很多,诗人为何选取以横为特的天姥山作为诗的题材?天下以横为特的山何止一座,为何必以天姥山作为立意的题材呢?可见这里必有更为重要的因素在起作用。用松浦友久先生(日)的话说,就是题材的特性(属性)在起作用。他说:“某一特定的山河湖泊,成为诗歌题材的时候,它恐怕不是随意地、无原则地变成题材的。其中,山河具有的风光土地方面的、历史方面的、文学方面的特性(属性)在题材化上,作为重要的一点发挥着作用。”(6)他是在考证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中“一水中分白鹭洲”之“白鹭洲”,究竟是在秦淮河,还是在流经金陵的长江中心,提出有关唐诗读解的一系列题材论观点时,说上述这番话的。这对于我们现在要讨论的问题,也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就是说,因为天姥山“横”的特和与此相应的文化底蕴,与诗人创作动机、诗歌立意相契合,才理所当然地成为李白这首诗的题材。据此,我们来分一下天姥山以横为特的文化内涵。
白居易的名诗
天姥山的文化内涵是非常丰富的。这一带有许多志怪传说,还有诸多晋宋名流芳遗踪。单以谢氏世族来说,有谢安、谢安之兄谢奕、弟谢万、从子谢朗、从女谢道蕴等人,均长期栖止于天姥山下溪岸边。谢灵运的祖父谢玄、父涣,卒葬于中。他们当中有许多都是李白屡屡称道的人,但与本诗关系最为密切的则是谢灵运。谢因朝廷“不相实许”而“称疾去朝”,在溪岸边修营“始宁别墅”和石门故居。“常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经天姥“直至临海”,写有“暝投中宿,明登天姥岑”诗句。李白十分景慕谢灵运,常以谢自比。如“远公爱康乐,为
我开天关”(《同族侄评事黯游昌禅师山池二首》),“置洒送惠连,吾家称白眉”(《泾川送族弟》),“兴与谢公合,文因周子同”(《与周刚清溪玉镜坛宴别》),都是自比谢灵运。他有时也把友人比作谢康乐:“闻道稽山去,偏宜谢客才”(《送友人寻越中山水》),“且从康乐游”(《与谢良辅游泾川陵岩寺》),甚至穿上了友人送给他的绣有山水图案的五云裘,也油然想到了谢公:“顿惊谢康乐,诗兴生我衣。襟前林壑敛暝,袖上云收夕霏”(《酬殷明见赠五云裘歌》)。在《天姥吟》中,诗人一入梦最关心的便是谢的石门故居。《天姥吟》诗后,诗人来到中,又常以谢自比:“楚臣伤江枫,谢客海月”(《同友人舟行》),“我乘素舸同康乐,朗咏清川飞夜霜”(《劳劳亭歌》)等等。其景慕之情,可谓弥襟。
景慕者与被景慕者,必有许多相似之处。而言之,谢与李有以下几点相似:一个“自谓才能宜参权要”,一个自谓有“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此是其一;一个“吐言天拔,出于自然”,一个“或吐为长虹,而聚为华星”,此是其二;一个“为性偏激,多衍礼度”,“倔强于新朝”,一个“戏万乘如僚友,视列草芥”、“目无开元天子”,此是相似之三;一个虽名动京师,被文帝称为诗书二宝,但“朝廷唯以文义处之,不以应实相许”而自叹“工拙各有宜,终以返林巢”,几次被排挤出京,考卜东山,一个亦名动京师,玄宗为他调羹,将军为他脱靴,但朝廷也把他看作文学弄臣,而自叹“本是疏散人,……林壑忆游”,被迫自请还山,此是相似之四。
这种种相似凝集到一点,是气质上的相似。论者在说到他们两人的悲剧时,往往说他们“生不逢时”、“时背运
停”。然而,若对以荣宦为意的常人来说,则谢公“武帝义帝两朝遇之甚厚,内而卿监,外而二千石”(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八)。太白“明皇重其名,召见如绮李”亦不为不逢矣!但正如唐魏《李翰林集序》所云:“禄位拘常人,横海鲲,负天鹏,岂能笼荣之!”他们追求的不是利禄,而是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他们不满的,不是刘宋或李唐的政权,而是刘宋或李唐政权黑暗势力对他们人生价值的贬低。因此,当受到谗毁、调弄、排挤的时候,便一个“欲抑一生欢,并奔千里游”,一个“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黄金笼下生”。轻视权贵的气魄就昂扬起来。这使人想起太白在《大鹏赋》里说的两句话:“不矜大而暴烈,每顺时而行藏。”就是说,“横被六合”的大鹏,并不自以为大,只是依照“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的准则行事而已。当它被舍弃的时候,它就奋翅纵横,“怒无所博,雄无所争”,视三山五岳似“屑屑米粒”(裴敬:《翰林学士李公墓碑》),何足道哉!
大鹏的气势,就是“横”的气势。充溢莫能当者的气势。用横来修饰、形容的例子,在古典文学中是很多的。譬如陆游《冬暖》“老夫壮气横九州”就是一例。又如谢灵运《入道至人赋》说:“荒聪明以削智……横四海于寸心”。意思是:当被抑而不用时,就以大智若愚的态度,不去计较利害得失,而把横溢四海的气,藏于自己的胸中。明高《唐诗品汇》说李白《天姥吟》善于“驱驾气势”。而李文叔以项羽用兵,横行沙场,世莫能当者为比,说“李白之于诗,亦皆横者”(《转引自张邦基《墨庄漫录》)。这些都是以“横”修饰气势的例子。这种气势,往往是在受抑制时得到最充分的发挥。如白居易“壮士郁不用,须有所泄处”(《白氏长庆集》)卷七,
说谢的诗文是“郁不用”的产物,亦即是天姥山以“横”为特的文化底蕴。李白当被抑身不用、排挤出京的时候,他需要一种类似大鹏那样压倒一切的形象,来支撑他那颗高昂的头颅。于是一个势拔五岳诸山的天姥山形象,和一个“倔强于朝廷”的谢灵运形象便结合在一起,浮现在他的心中,喷泻于他的笔端。这就是诗人夸饰、渲染天姥山连天横亘气势的寓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