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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语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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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题目是夏皮罗(Meyer Schapiro )关于塞尚苹果的评
论。塞尚在20世纪初就去世了,而夏皮罗写这篇论文的时候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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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到了20世纪60年代[1],中间大概有50年的时差,所以夏皮罗对于塞尚苹果的研究既是一种美术史的研究,也涉及对于塞尚苹果的全新看法,属于人们所说的评论,可作为艺术批评写
作的经典个案进行研究。
首先简要介绍一下夏皮罗,他在国内的艺术史界和艺术批评界都不是特别有名。在中文语境里,常被提及的是他与海德格尔、德里达的一次论战,夹在这两位大师中间,夏皮罗的形象就有点尴尬。加之,从国内学科发展不平衡的角度来说,西方哲学的文献基础、受众、在人文学界的影响力要大大超过西方艺术史。同时,与外国文学和西方哲学的译介相比,我们对西方艺术史的介绍较少。
事实上,在国际上,夏皮罗的地位是无可争议的,根本就不需要我为他辩护,比如现任教于纽约大学、曾担任过耶鲁大学艺术史系主任的克里斯托弗 · 伍德(Christopher Wood ),就在2019年出版的新著《艺术史学史》(A History of Art
History )中表明夏皮罗为现代时期的主流艺术史家之一。[2]
我们要谈的是,夏皮罗对塞尚苹果的重新诠释。塞尚是20世纪影响最大的艺术家之一,而且被认为是画静物最好的画家
[1] Meyer Schapiro, “The Apples of Cézanne: An Essay on the Meaning of Still Life,” Art News Annual 34
(1968): 35-53.
[2] 这本书写了从8世纪到当代的整个艺术史学史,谈到的现代时期的主流艺术史家包括布克哈特、里
格尔、瓦尔堡、沃尔夫林、潘诺夫斯基、夏皮罗和贡布里希。参见Christopher S. Wood , A  History of Art
Histor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9)。
艺术批评写作的经典个案:夏皮罗论塞尚的苹果
【摘 要】 20世纪60年
代,现代艺术史研究领域最重要的学者之一夏皮罗围绕塞尚和他所画的苹果进行深入研究。与当时最为流行的形式主义美学分析不同,夏皮罗着重发掘塞尚的童年经历、情感问题等信息,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等方法,调用了大量古典文献材料作为辅证,巧妙地论证塞尚的苹果是作为他的情感投射而存在的,更进一步揭橥艺术家个人经历、情感与静物画的内在联系,拓展了静物画的一般意义。
【关键词】 夏皮罗;塞
尚;“苹果”;艺术批评
31艺术批评写作的经典个案:夏皮罗论塞尚的苹果
之一,但这一评价其实并不准确,其他的画种塞尚也画得非常好,只是他最出名的还是静物画。莫里斯 · 德尼(Maurice Denis)的《向塞尚致敬》(Homage to Cezanne)中就画了德尼这
一辈年轻画家围着塞尚的《高脚果盘》(Natura morta con fruttiera),向塞尚表达敬意的一个画面。塞尚的苹果还出现在高更的《一位女士的画像》(Portrait of Woman)中,高更刚进入艺术界的时候
崇拜塞尚,他买下塞尚的一幅静物画,一直带在身边。他到法国外省写生时,住在布里塔尼,在为旅店店主画的一幅肖像画中,特地安排她坐在塞尚画前,并在肖像画的背景里把塞尚的苹果又画了一遍,以此向塞尚致敬。
20世纪上半叶,塞尚在现代艺术史上的地位已经确定了,当时美术史和美术评论主流的观点就是以英国的罗杰 · 弗莱(Roger Fry)、克莱夫 · 贝尔(Clive Bell)为代表的形式主义美学,他们认为塞尚的苹果只是形式探索和形式安排,比如彩、形状、构图,里面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既没有叙事也没有情感表现,等等。这样的观点在当时,特别是在弗莱为后印象派画家辩护的时候是具有开创性的,罗杰 · 弗莱的形式分析和形式主义美学奠定了整个现代主义美学的基础。但是到了后来,他的理论和学说即形式主义也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陈词滥调。艺术家们在工作室里讨论的都是这些问题,他们认为画什么主题已经不重要了,怎么画才是根本的,诸多类似的观点也成为一种“行话”和教条了。
夏皮罗早年追随罗杰 · 弗莱,写过一本小册子《塞尚》(Paul Cézanne,1952),但是到20世纪60年代以后,他敏锐地觉察到形式主义批评话语固化所带来的危害,他发现塞尚的苹果不是那么回事,在形式探索和彩分析之外,还有更多的信息有待挖掘。比如塞尚的情感基础、童年经历、他跟父亲的紧张关系、他不敢直接面对女性的裸体模特等,所有这些都与他的苹果有关。通过逐层挖掘,夏皮罗发现通过塞尚的苹果可以分析出他的情感问题,他早年的压抑以及精神上的升华,甚至他在绘画中的无意识情感投射,等等。当然这些也都用到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总之,夏皮罗对于塞尚的
苹果的论述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个案,推翻了过去形式主义美学的教条。当然形式主义美学有它的长处和优点,特别是为塞尚进行辩护的时候,因此我还是认为罗杰 · 弗莱的历史功劳是确定的、不用怀疑的。
夏皮罗对这篇论塞尚苹果的文章比较满意,所以把它收入了一本叫《现代艺术》(Modern Art: 19th & 20th Centuries,1978)的自选集中,并放在第一篇。这篇文章也受到同行的广泛认可,比如美国著名评论家希尔登 · 克莱默(Hilton Kramer)等就认为这篇文章非常精彩,炫技般地动用了身为古典学者的大量资源,使用了拉丁语、意大利语、法语等材料,图片和文献相结合,挖掘出塞尚苹果背后的内容。
夏皮罗的文章从一件曾被误命名为《帕里斯的裁判》(The Judgement of Paris)的作品开始。意大利艺术史家里奥奈罗 · 文杜里(Lionello Venturi)在塞尚作品编目中,把这张画误认为是《帕里斯的裁判》。但夏皮罗发现这可能不对,因为《帕里斯的裁判》所表现的故事是帕里斯把一个金苹果奖给了维纳斯,但是画中这位像牧羊人的男青年手持的不是金苹果,而是一捧苹果。同时他给到苹果的也是三位女性裸体中显得不那么重要的一个。从图中可以看到,更高大、更丰满的显然应该是背对观众的那位,哪怕是蹲着的那位女神,也比背后的次要人物显得重要一些。他身后还有一个半裸体的女子也没有办法解释,她是维纳斯奖给帕里斯的海伦吗?这个也说不准。所以,这个命名应该存疑。
32艺术学研究 2022年第1期
夏皮罗从塞尚早年的中学课本和拉丁语诗
歌里面到了这幅画可能的出处和来源,认为
他描绘的不是《帕里斯的裁判》,而是《多情
的牧羊人》(The Amorous Shepherd)。塞尚早年学习过拉丁文,而且成绩常常是全班第一,
能够熟练背诵且尝试过写作拉丁文诗歌。在一
首著名的拉丁语挽歌里,夏皮罗发现了诗人用
十个苹果换来姑娘的爱的主题。十个苹果就有
道理了,因为画中男青年手里捧着的确实是一
捧苹果。夏皮罗在这里引用了拉丁语诗歌的原
文,翻译成中文是:
你在加拉苏斯的松荫下歌唱,用古旧的笛子歌唱提尔西斯和达芙妮。十个苹果怎么就能引诱一个姑娘?幸福的人啊,用廉价的苹果就能买到爱情。
这幅画的主题应该来自这里,这就是最基
本的所谓图像学功夫了,即那种将图像和文本
加以配合的能力。到相应的文本,从文本来
解释图像。
在另外一首牧歌里,这位诗人提到了另一
韩版花样男子演员首田园牧歌的主题,那个时候的鲜花和水果就
是年轻人的财富和定情物:
那宁静乡野的小伙子有福了,他唯一的财富便是森林和庄稼,仅仅靠着这些,一个田野的孩子就能在岩穴的幽暗处赢得少女的香吻,凝视裸体女神也不是什么罪愆。
换句话说,他没有别墅和金银珠宝,但是
有了庄稼就可以赢得少女的香吻,还可以跟女
神自由来往,这当然是人类对于黄金时期的人
神往来的一种浪漫想象。而塞尚对这些浪漫想
象和拉丁语诗歌是耳熟能详的,他用这些主题
创作了一系列想象性的绘画。这些绘画既不是
面对一个模特也不是面对一片风景,而是想象
性的作品。
塞尚的苹果还可以追溯到他跟左拉的友谊,
他们是中学同学。左拉个子矮小,桀骜不驯,经常受到一些大男孩的欺凌,塞尚挺身而出保
护左拉,为此他领受了那帮大孩子的一顿鞭打,
被打得鲜血淋漓,第二天,左拉拎了满满一篮
子苹果向塞尚表示感谢。
塞尚晚年在跟他中学同学的儿子、青年诗
人加斯凯的谈话中谈到了塞尚的苹果,塞尚
别有意味地笑笑说:“塞尚的苹果可以追溯到
很早,可以追溯到我们的童年,我跟左拉的
关系。”这是很有意思的说法,他的意思是
曾经苹果担当了他跟左拉之间友谊的信物,
只可惜后来左拉完全不理解他的追求和艺术
抱负。左拉以塞尚为原型创作过一部小说,
里面的主人公也是一位艺术家,这个艺术家
的才华没能实现,抑郁成疾,最后在巴黎自
杀。塞尚看到这部小说以后就跟左拉绝交了,
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到这里,夏皮罗提出了一个问题:不管引
发《多情的牧羊人》的直接动机是什么,这幅
画对作为一个整体的塞尚艺术来说都具有某种
挑战意义。苹果在爱的主题中的突出地位,提
醒了我们他经常描绘的苹果的情感基础问题。
水果与裸体在此处的联系,难道不能让我们将
张海苍
塞尚静物画的习惯性选择—这当然意味着苹
果—解释为一种误置的情兴趣?
关于这个问题,夏皮罗没有马上回答,但
他坦言,人们可以更为坦率地玩味苹果与性幻
想之间的关联,因为在西方的民间传说、诗歌、
神话和宗教中,苹果确实有一种情意义。它
是爱情的象征,是维纳斯的奖品,是婚礼仪式
上的供品。Fructus—拉丁语“水果”—来自词根fruor,原始含义是满足、享受、欢愉。其富有吸引力的体量、彩、肌理和形式方面
的美,有着吸引所有感官的魅力。
在希腊,我们很清楚苹果跟维纳斯的关系,
它是爱情的象征,是维纳斯的奖品。我们都知
道《旧约》里有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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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批评写作的经典个案:夏皮罗论塞尚的苹果
隐喻了人类的自我觉醒和自我发现。这个禁果,
中世纪哲学家们认为就是苹果,所以苹果几乎
在整个西方文化的语境中都跟满足、享受、欢
愉有关,塞尚对这一点是心知肚明的,也有大
量的证据能够加以证明。
说到这里,夏皮罗笔风一转,开始讲述塞
尚早年情史,塞尚在巴黎的时候,跟在家乡埃
克斯一样,他一方面对异性很渴望,另一方面
又很害羞甚至恐惧。从这个不情愿守贞的艺术
家痴迷的想象中,诞生了一幅幅带有粗鲁的感
官冲击的作品。如果我们看一下19世纪60年
代塞尚的作品,都不敢相信那是塞尚画的,因
为这跟我们印象中很克制、很理性地画苹果的
那个塞尚完全是两种感觉。
塞尚的早期作品《狂欢》又名《宴会》(The
Banquet),是一幅巴洛克巨型画作的局部,采
用对角线式的构图,桌子不可思议地伸向了空
中。他的草稿里有两个立柱,而在这幅巨大的
油画里他只画了一个立柱,上面有帷幕垂下来,
还有一些人,像天使一样弹着乐器、唱着歌。
底下则是赤身裸体、衣冠不整的人们,都喝得
酩酊大醉。这种狂欢和宴会,是巴洛克绘画里
常见的主题。没有人教过塞尚怎么画巴洛克绘请你不要再迷恋哥
画,所以他是凭着自己的冲动去画的。虽然罗
杰 · 弗莱曾经评论过这幅画的构图和人物造型都很荒唐,但是它也体现了塞尚与生俱来的
彩天赋。
在塞尚的其他作品里,比如《劫掠》(The Abduction)画的是一个孔武有力的、砖红的男子,把一个苍白无力、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的女子掳走了。这原是一个暴力的场面,但他却在河边安排了几个小爱神,把这个场面转变成了爱情故事。有意思的是,这条河一直通往背景,在背景里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塞尚家乡最著名的景观、也是他晚年长时间创作的主题—圣维克多山。
塞尚早期渴望却又不知道怎么跟异性交往,所以很害羞、很压抑,这种情感只能通过画作来宣泄,呈现在画布上就成了狂野的风格。他还创作了一些哥特式的荒诞而恐怖的画面。比如一幅原本是塞尚家乡埃克斯的医院委托其创作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认为是描绘医生给病人做手术的画。然而医院没有接受这件作品,试问哪个医院会挂出这样一幅恐怖的画呢?在画中,塞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医生模样的人,就是中间秃顶的那个人,好像在给病人开膛破肚。现在一般认为这幅画的标题应该叫作《妆殓师》(Preparation for the Funeral)。塞尚在画面里还安排了一个有女巫般金头发、着红衣的女子,使得构图相对完整。
但这个情节是让保罗·塞尚,《宴会》,187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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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惊恐不安的,完全是一种哥特式的效果。19世纪60年代,塞尚画的多是这类作品,因为那时他刚从家乡搬去艺术的中心巴黎,完全不适应那里的生活,感觉自己是个异乡人,他的害羞和激情无法表达,只能通过画布来发泄。
还有那幅非常有名的巴洛克式的浪漫主义作品《谋杀》(The Murder),可以看到其中一个人用他整个身体的力量把受害人压住,旁边的人高举着匕首刺向受害人。这种狂想和强大的力量,我觉得是塞尚早年一个非常重要的、无法化解的情结。他强烈的表达欲,不通过很凶狠的主题就不足以抒发。
此外,我们在研究塞尚早年作品的时候无法绕开的被认为是其“自传”的“三连画”,到现在为止学界还无法完全解释清楚。其中一件是《圣安东尼的诱惑》(The Temptation of Saint Anthony),是很有名的基督教早期修士圣安东尼的故事。在他隐居沙漠时,撒旦变成各种形象去诱惑他。画面左上角就是圣安东尼,在他前面搔首弄姿诱惑他的,则是变成美女的撒旦。这幅画无法解释的是对角线上一对很丰满的女子形象,其中一个披了浴袍,呈现蛇一样的曲线状。蛇当然是诱惑的一个基本标志。画面中还有一个蹲着的、像青蛙一样的女子,她的头发也像一条蛇,所以都跟诱惑有关。有意思的是这幅画右下角的人物,身体特征是女性的,脸部却是一个英俊的少年。艺术史家们认为这个人就是左拉。左拉
的脑袋被安在一个丰满的女子身体上,身旁好像有一些在燃烧的火焰。这跟中世纪水与火的传说有关,因此这幅画虽然叫《圣安东尼的诱惑》,但我想,塞尚肯定想要表达更多的东西。
“三连画”的第二幅叫《田园诗》(Idyll),也是一个很阴沉的画面。中间穿着衣服、托腮思考的人无疑是塞尚本人,他待在河岸上,似乎快要掉到河里去了;他对面坐着一个男子,这个男子是谁还没法解释;而他对面躺着一位裸体的女子,倒容易理解,可以理解为塞尚本人的镜像。但是他身旁又有两个人:一个是诱惑者,就是手举过头顶诱惑男人的女子形象,还有一个背朝观众的女子则无法解释。另外还有一艘船泊在河岸边,船中的那个男子是谁也无法解释,也许是左拉。夏皮罗发现了塞尚画面中的一个意象,就是对岸的一丛树。树干高高地翘起,倒映在河中有一个明确的倒影,倒影与河岸边的一个酒瓶完全对准。毫无疑问是一个带有情意味的意象。
第三幅就是《草地上的午餐》(Luncheon on the Grass),但说它是午餐略显牵强,因为整场只有三个苹果。其中有一个女人盛装打扮,手中拿了一个苹果,好像在看着这边一个秃顶的形象,他无疑是塞尚的自画像,那个女人好像在问“我该不该吃这个苹果”。塞尚本人的手指向他对面一个金发、脸苍白的男子,这个男子可能是塞尚和左拉狂热推崇的当时诗人所刻画的“世纪末的弃儿”形象,也许代表了塞尚心目中的另一个自我。最有意思的是,旁边还有一个女子,这个女子好像想要说什么话,但出于某种原因,欲言又止。著名学者玛丽 · 克鲁姆兰(Mary Krumrine)对塞尚的“三连画”做出了到现在为止我认为最好的解释,尤其是《草地上的午餐》。对于前面两幅作品,她的解释也不是完全令人
张申英主演的电视剧信服,但是这一幅她讲得比较有道理,因为她考证出来蹲着的女子其实是塞尚的妹妹玛丽,塞尚画过几幅玛丽的肖像,与此画中蹲着的这个女人的长相是一样的。因此,玛丽似乎在警告对面那个想要吃苹果的人,但是又用手把自己的嘴捂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在塞尚本人自画像的正对面还有一个站得远远的抽着烟斗的人。这个人是谁?可能是左拉,塞尚标准的配件高筒帽被扔在身后,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