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红颜辞镜花辞树
——读史杂记
不知为什么,读中国历史特别是政治史,往往会觉得悲哀。中国有过秦统六国元跨亚欧的丰功壮举,也曾有过汉唐盛世魏晋风流让后人仰望。然千年之下,朝代兴衰轮回不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自秦至清,概莫能外。那些由皇帝们掌控的江山,长则几百年,短则数十年,旗帜就会变换。
在此变换之中,百姓总是受苦,这一点几成定论。但是对于历朝皇帝在此过程中扮演的角,大家关注得并不多。在很多人的眼中,皇帝备极尊荣,自可随心所欲,即使百姓受苦,皇帝本人仍应是极其幸福的。因此在中国,惊羡于皇家的权势与排场,自觉或不自觉地渴望的人是相当多的。但是细细读史,便会发现,在历史的潮流之中,被世人神话的皇帝,其实也不过是普通的一员而已。特别是那些末代皇帝,其遭遇更是令人唏嘘不已。
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吞二周而亡诸侯”,睥睨天下。及登大宝,修长城,击匈奴,建阿房,起皇陵,焚诗书,坑儒生。及死,“余威震于殊俗”。终其一世,不可谓不威风。但是历
史偏偏与他开了个玩笑,秦始皇死得实在太难看了:“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丞相斯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会暑,上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死与鲍鱼为伍,始皇生前只怕万万没有料到。临死之时,秦始皇已立遗诏:“玺书赐公子扶苏”,但宦官赵高和丞相李斯并不奉诏,“更为书赐公子扶苏、蒙恬,数以罪,赐死。”钦定接班人莫名受死,而庸碌无能的胡亥反被抬到高位,秦之皇权实已架空。胡亥名为二世,实则被赵高玩弄于股掌之间。赵高指鹿为马,终逼二世自杀。胡亥临死,乞相堪怜。《史记》记载,阎乐受赵高命诛二世,胡亥乞求:“吾愿得一郡为王。”弗许。又曰:“愿为万户侯。”弗许。曰:“愿与妻子为黔首,比诸公子。”阎乐曰:“臣受命於丞相,为天下诛足下,足下虽多言,臣不敢报。”皇室贵胄,其欲求为黔首而不得者,又岂止二世一人!蜗居演员
汉代的皇帝活得也并不轻松。高祖死,吕后专权,杀刘室几尽。西汉亡,东汉继起,皇帝更加朝不保夕。外戚与宦官对皇权虎视眈眈,皇帝暴死者前仆后继此起彼伏。除光武帝刘秀和明帝刘庄上了40岁,其他皇帝崩得都很早:章帝31岁,和帝27岁,安帝32岁,顺帝30岁,桓帝36岁,灵帝33岁。以上也还算是长寿的,下面这几位死得实在太离谱了:质帝刘缵被毒死时年仅装台蔡素芬的身份9岁,冲帝刘炳被宦官玩死时仅3岁,殇帝赵子琪图片——和帝的小儿子,被操纵登基
时刚刚满月,在位8个月后终于也被太监早早玩死了。无怪乎人们感叹,一入侯门深似海,这里面的水太深,太浑,一不小心便会卷入进去,了无踪迹。历代皇帝,除开国之君相对强势之外,继任者无不处于被蚕食的危险之中。高处不胜寒,岂是一句两句言语可以道尽!
人类为了权势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其实是极其无聊的事。如果能够意识到这一点,那么我们可以进一步发现,中国的哲学很大程度上是病态的。以社会人际关系而论,中国人信奉的其实并不是儒家所标榜的和谐,而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站在他人的坟墓上构建自己的天堂,是许多人的亲身实践。其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凌驾于天下人之上,完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夙愿。用精简的话来说就是要专制——不论是政治的还是思想上的——这种哲学在中国历来就很有市场。
空要求在中国历史上,也有一些皇帝是值得同情的。他们明知皇帝其实是一个极其恐怖的职业,但是身不由己趟了进去,欲罢不能。有的皇帝也曾经罢过工,以此抗议,但极少奏效。譬如唐玄宗,他在中年时分爱上了杨玉环,但他的身份决定了他不能沉溺其中。玄宗刚排好了羽衣霓裳曲,来不及浪漫,胡尘便起。安禄山进逼长安,玄宗仓皇逃跑。到了马嵬坡,“
六军不发无奈何,婉转娥眉马前死”,一个皇帝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活着的意义只怕要大打折扣。
南北朝的梁武帝萧衍也值得一提。他据说是汉代名相萧何之后。他有武功,也有文才。某种程度上,他对杀人是有着忏悔的。他崇信佛教,几次去寺院出家,可是他的部下不答应,死活把他赎了回来。理由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个人连自身的选择都无法付诸实施,这样实在太累了。最令人叹息的是,这些表面拥戴他的部下,实际上无不试图取而代之,可是梁武帝没有自知之明。侯景作乱,萧衍被囚,竟至于活活饿死。
《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一语道尽了中国式人生的悲哀:“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一代君王,下场如此,那些渴望当皇帝的人,真该好好思量。
五代南唐后主李煜也是一个典型的悲剧人物。依他的性格,本不该的。他应该是一名职业的文艺工作者。可是阴错阳差,南唐的江山,偏偏扛在了他的肩上。他没有能力治理国家,他也无心治理国家。他只想和大小周后说说情话,和侍从们交流交流艳诗的创作手法。赵匡胤铁骑南下,李煜束手就擒:“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解至开封,
赵匡胤并未杀他,封为“违命侯”。事已至此,国家没有了,他也解脱了,李煜本该庆幸。但有一天他突然间精神亢奋,怀念起的日子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诗人抒情本是正常的事,但是作为亡国之君,写这些回忆性的东西还得看合不合时宜。赵匡胤器量虽大,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毒酒一杯,便将李煜赐死。
有时我将李煜和苏东坡的遭遇放在一起比较,感慨良多。这两位中国文学史上的顶尖人物,其实都是性情中人。苏东坡屡坐党争之祸,但每次都能死里逃生。为什么李煜因为一首词便断送了性命?也许,真的是皇家出身害了他。
也许萧衍和李煜仍不能使我们同情,但下面两个皇帝,实在值得我们关注。他们生逢乱世,都是身不由己做了没来由的皇帝。与其他末代皇帝不同,他们曾经很努力的想做一个好皇帝,但是大厦将倾,他们无法逃脱,终究死于非命。
一个是明崇祯皇帝朱由检。他的皇位本来是他的哥哥朱由校的,但朱由校受控于阉人魏忠贤和乳妈客氏,只做了7年皇帝就被弄死。朱由检实际上是以傀儡的身份出来接手皇帝位子
的。他,做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不如死度日如年。他深处后宫,身边有的只是监视他的大小太监,一言一行均须小心谨慎。他要提防别人下毒,不敢食用为他准备的膳食,几天之中只能以自带的干粮充饥;他要提防刺客暗算,夜不能寐,寝不能安。说他苟且偷生也罢,忍辱负重也罢,总之皇帝做成这样,是很让人可怜的。
好不容易将魏忠贤扳倒,崇祯皇帝总算可以舒口长气睡个好觉了,但是北方兵戎又起,内部闯王进逼。明室久经杀戮,早已千疮百孔,不堪一击。北京城破,朱由检自经于煤山。临死血诏,痛不欲生:““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死境凄凉,不如黔首。
还有一位是清末的光绪皇帝——爱新觉罗·载湉,庙号德宗。在他38年的生命里,他见证了他自己以及他所在王朝在绝望中的挣扎。很多人认为他是慈禧的儿子,其实不是。慈禧的亲生儿子并不争气,19岁便死于花柳病。同治死后,慈禧无嗣,便将外甥载湉接进宫来,是为光绪皇帝。光绪登基时只有四岁,至多是个龙椅上的摆设。至16岁亲政时,中法战争爆发,中国在慈禧和李鸿章一干人等的瞎指挥下,不败而败。后学习会计10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清廷专事和议,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该条约不仅赔款达2亿白银之巨,且割让台
湾等大片土地,并出让朝鲜宗主国权。这些战争给光绪皇帝太大的冲击,他想到变法图新。他以无权虚位,依赖康有为、梁启超变法,企图中兴。但他实在是太天真了。他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地位,虽已成年,仍不过是慈禧手中的玩偶。这在慈禧溺死珍妃的时候他应该知道了。一个连为自己心爱的人辩解权利都没有的皇帝,他的空间到底有多大呢?
戊戌,光绪被囚于瀛台。名为九五至尊,实则同于囚犯。有志不得伸,有情无处诉,其心境之悲凉可想而知。后2年,八国联军攻破北京,慈禧押光绪仓皇西奔。1908年,慈禧死前一天,光绪离奇先殁,为慈禧做了铺垫。不久辛亥革命爆发,清朝终于走到了尽头,寿终正寝。
中国的土壤盛产悲剧,也充满了悖论。生活在万民之上的君王,其下场并不比市井小民风光多少。这或多或少,可以给我们以谈资的同时,带来一些警醒。
刘禹锡《乌衣巷》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辛稼轩亦有词写道:“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些言语,正是人间写照。没有人能够永久控制和奴役别人,也没有人能够留住岁月的荣光,打断历史的发展。当我们仰望星空,应该知道,个人——哪怕是皇帝,也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微尘。自以为伟大的人,也许并不被后人记取,
也并不幸福。正像亚历山大大帝面对第欧根尼时一样:“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后者向他翻了翻白眼:“走开,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没有什么不可以被岁月雕蚀而腐朽。如果有,也许就是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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