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斯皮尔伯格宣战
——麦兆辉、庄文强谈《无间道》及创作
一、《无间道》的故事一直跟着我
麦兆辉（以下简称麦）：拍完《周末狂热》（一九九九年，麦的第二部导演作品）后，想到一个简单的故事，当时杜琪峰导演鼓励我构思多些，再下笔写。可惜当时大家各有各忙，事情便不了了之。要拍双雄片，杜导演的影响很深，特别是《暗花》（一九九八年）和《真心英雄》（一九九八年）两部。另外，吴宇森导演的《夺面双雄》也是一个典范。只是那场易容的对太过奇特，看后，我老在想怎样可以让两个角对调身份，而又能避开“换面”的难题。。。后来导演了《愿望树》、《别恋》（俱由庄文强编剧），票房和评论都差，恰逢电影业也走入低谷，制作骤减，更没有人我谈剧本、谈拍戏了。打击很大，感到有或许不能留在电影圈工作的危机。
庄文强（以下简称庄）：记得《愿望树》公映时，收费电视频道天天播放你的《爱与诚》。我知道这部片没有完整剧本，是在泰国边改边拍的，很不错，题材比较成熟，戏剧来自动作和悬疑，是你应该发挥的长处。
南笙
麦：或许是吧，所以《无间道》的故事一直跟着我，没有扔开。推销给几间公司，大家只说喜欢，却不肯拿钱出来。要至二00一年碰到刘伟强，他是爽快的人，我算是见到曙光了。
二、写剧本像通信一样
麦：去年（二00二年）一月三日正式开始写，跟自己说如果不开拍，就离开电影圈。失踪三个月后交上剧本，现在想想，潜意识里有种“一定拍不成”的咒语，反而推动了写作。刘伟强看完，马上电召我回公司，说这将是一部A级制作，两人合作导演，主角由刘德华、梁朝伟来演。当时我的反应是疑虑多于高兴，本打算拍中级制作，演员用级数次一档的，即使输了损失也不会太大。
冲上云霄演员表
庄：决定开拍已经“犯法”了，去年最安全的类型是喜剧、爱情小品。
倩女幽魂69射手麦：更令人恐惧的是如果这部A级片惨败，整体香港电影业亦将一蹶不振。
庄：对，证明一种类型走到尽头，香港电影可用的法宝又少了一件。
麦：忧虑归忧虑，最后，当然是跳过心理障碍，修改剧本。
庄：他写了一稿交给我，大家谈谈，我回家再出一稿，像通信一样。写第一稿前，曾一起讨论电影的定位，双雄电影的类型有哪些规范、逻辑要遵守，又有哪些新鲜的念头、意料不到的变化可以放进去。我感到他对这个故事的专注，有一股誓成此事的火气。既然如此，剧本是非由他写第一稿不可的。收到他的第一稿，好！已经是一个很厉害的导演剧本，许多场面仔细得如同分镜。我本来不过当个顾问角，可一看到剧本的潜质，就忍不住手，加工创作起来。
麦：和很多港产片不同，《无间道》的故事、结构、以至某些场面的影像，首稿已经定好，此后万变不离其宗。双雄片的定位一直存在，不过初以警匪斗智为重，写黑帮或英雄片的元素逐渐浓烈了。
庄：“桥段”和结局都十分清楚，要做的是加强人物，增添感情。不但黄SIR和韩琛的性格要丰富，次一等的角亦不可忽视，傻强、张SIR等都加重了戏。改好后，打电话给麦兆辉：“喂！我们的剧本现在从主角到茄哩啡（特约演员）人人有戏演。”香港太少专业演员，能够碰到是很幸运的事。《无间道》到四个演技派，写剧本就可以大胆地写，而且怎么写，都不怕他们演不来。
庄：剧本到底在电影制作里占多少分量？这样说，到刘德华和梁朝伟合演，纵使一部故事平凡的喜剧，香港票房收二千万不难；但如果出现超高的票房收入，那整体制作，包括剧本，没有突破性的表现没法达到。要知道现在观众购票入场，绝非偶然。
三、陈永仁和刘健明
庄：陈永仁的每一分钟都是危险的，刘健明则偶然冒一冒险，成功了就无忧无虑。陈永仁的江湖生涯固然险恶，再兼卧底工作，两边俱见不得光。电影里常见警察渗入黑帮，观众熟悉这种角，这次我们除多些描写他的生活琐事（如和黄SIR顶嘴、碰到前女友等）外，只好依赖梁朝伟的表演推陈出新了，要知道一个别人演过千次的角到他手里，一样能够演得出类拔萃。相比之下，刘健明的角新鲜、复杂得多，需要以更多篇幅刻画。
麦：刘健明有两个世界，警察一面光明正大，社会认可，为他带来宽大的宿舍，可爱的女朋友及无可限量的事业。继续过着双重身份，抑或叛离韩琛？刘健明要做出抉择。而剧推展，两条道路交错隐现，时明时暗，每一边都有危有机。作为观众，你可以代入角，来回于两个方向，岂不引人入胜？
庄：他的目标是做一个“好人”。对他来讲，“好人”的定义就是身家清白，抹掉自己不干净的历史便够，于是不择手段、“义无反顾”地去做。愈以好人自居，做的坏事愈多。历史证明，古今例子数不胜数。
麦：结局是令人疑惑的。因为故事不是简单的忠奸对峙，也没有依从大多数电影的规矩解决冲突。突然间，一个十分清楚的好人（陈永仁）死掉，活下来的刘健明，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呢？我们的意见是放下这个问题，试想想另一个：任何人处于他的位置，能够不选择他所做的吗？刘德华决定主演后，因顾及社会形象，做出了一些调整。原来是打从开始，刘健明便策谋脱离韩琛，公映版本是他于黄SIR被害后才做此决定；而最明显的改变是陈永仁不再是他杀的，甚至没有显示有这个企图（消除陈永仁的档案更像是表现他的恐惧）。有些可惜。
四、与香港两相对照
麦：创作自有一个幻想和剖析的世界，作品所属何种类型亦预设了一些标准。现实很重要，但若在一部双雄片的剧本上刻意描绘，这部电影应该不会好看。电影上映后，任何评论者拿来和现象比较，看到类似反映、批评的地方，当然并无不可。此片的主题——身份，
司藤的孩子是谁
根本就是社会学的第一课。
国考调剂是怎么调剂的庄：人在社会里总担当多个角。对刘健明来讲，生存压倒一切，来回于正邪两界，因时制宜，他可以随时消除和创造角。看着这个懂得道德观念、却没有道德枷锁的机会主义者，香港人或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会看到自己的影子。
麦：所以说陈永仁的角比较不真实，他相信善必能胜恶，要当个清清楚楚的英雄，但香港是一个容纳不了英雄的地方。
五、留白、细致、生活化
麦：电影像一篇故事，或是一幅图画，魅力在于不言而喻、意味深长。《无间道》的一个特点是“留白”，而学懂怎样留白，对以后的创作有很大影响。
庄：剧本写得样样细密，有这一点共识后，便和刘伟强开始删减，务求剧情发展时实时虚，由节奏的变化引发剧力。举些例子，一开场特意把刘健明、陈永仁的前景交代清楚，不故弄玄虚，是为实；取消结局两人的天台肉搏战、不点明小女孩和陈永仁的关系，是为虚。另有一种先虚后实，黄SIR在电梯里被黑帮捉住，再出现时已是车顶上的一具尸体，
中间的事情没有即时呈现，而留给傻强后来交代，且全凭口述，没有赤裸裸的回忆影像。剧情无须太详细，感情描写却要细致入微，而后者往往来自情节的浓缩和简化。
麦：设计对话，一样讲究留白。《无间道》里面的人物没有长篇大论地研究身份，亦从不做自怨自艾的命运独白。黄SIR和陈永仁见面又骂又谈笑，刘健明、韩琛双方互相顾虑、暗藏杀机，还有陈永仁和李心儿的打情骂俏、傻强认真的现象观察，俱不是为主题而做的僵硬表述。生活化的对话和简短零碎的风格，用于塑造人物、推展戏剧是不是更为巧妙生动？对白写得多并不困难，但要想清楚：这场戏要表达什么？它在整体电影里的功能是什么？能够如此思考，写下的东西就可以删掉一半。
庄：另外，好的对白无须依次序排，否则是可要可不要的，像傻强临死前的一大段独白，及结局天台一场的对话，可以拆散，重新组合，任你怎样穿插都一样动听。写《无间道》时开始掌握这种手法，到写续集时，感觉又比第一集走远了。
六、“野蛮导演”刘伟强
庄：他是电影圈罕见的导演，既尊重编剧创作，又可以帮助你解决困难。陈永仁从天台逃
走一场，我俩希望拍出一种惊险的过程，但一直想不好，向刘伟强讨办法。他反应极快，马上提议用吊车，并不须细描滑下的情况。当时他像是开玩笑，拍好则证明没有错。省略了吊车滑下的经过，加入陈永仁坐的的士往大厦门前，时间上与黄SIR的遭遇恰好配合。
麦：黄SIR从天台坠下也是刘伟强的好主意。原来是在电梯里中身亡，刘伟强说：“把他扔下楼！”以恐怖电影的手法营造悲壮的情绪，效果神奇，不但黄SIR赢得观众的喜爱，且保后来陈永仁死亡的独特。而精明如黄秋生，即刻明白演员千载难逢的机会到了，请留意他和梁朝伟分手时的对话，还有死后半开半闭的眼睛，都是因为情节改变，触发新的表演。我们构思场面，是一个镜头接一个镜头地想，每个镜头里面的东西都很细密，而刘伟强是先考虑一场戏的过程和感觉，再分镜头拍摄，总体看起来，张力逐渐建立，气氛则保持统一。刘伟强的优点是不“当局者迷”，能够立于观众的角度看剧情，处理手法便合情合理。有时在现场，他坚持要用他的决定，觉得颇野蛮，拍好回去，只好相信他的野蛮是有道理的。
七、《无间道2》、《无间道3终级无间》
庄：多走了几步，首集想不到的、不敢试的，这一次会毫无顾虑地做。剧本写了一稿便足
够，而且一场戏三页纸已嫌长，不少场只有一两页纸；许多情节和感情俱以动作神态表现；对白方面，意图每个字都见功能，没用的一概删除，已经减无可减。黄秋生说只剩下看得发抖的语言暴力了。每一个电影人心中都有一部理想电影，看看续集的剧本，是很接近我的。
麦：可能会看到韩琛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江湖汉子，因为早年的感情事，性格才变成首集里的狠辣，至于赚了观众不少眼泪的黄SIR，或许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无间道》是二00二年香港电影的惊喜，再加以续集、三集，希望能够名正言顺地成为香港电影的一章历史。
八、是获益人，亦是保护者
庄：编剧品位、创作能力和对观众的了解，前两者属于个人的修养知识，靠自己创造；而掌握观众口味则颇艰难，我只能够回以“观察和幻想”的答案，这大概是对一个编剧的基本要求。揣测各种人的喜好，有些人视之与创作水火不相容，但如果要电影工业兴旺不败，便不能忽视。试问有多少门生意在两个月内花掉三千万（港币），并要在三个月内争取回本、赚钱才算正常。拍电影是一场投资庞大、结果莫测的游戏，也只有保证投资不断，游
戏才能够继续玩下去。如果一部电影的资金白白蒸发掉，它的投资者会撤退，更不要期望新的资金注入，这是影响电影业衰竭不振的主因。实在受不了，早些离场，此为下策；上策是留守战场，抱持专业的心态工作，等待机会出现。
九、做一个超级市场编剧
庄：做编剧要先打好基础，再追求五花八门的功夫。我有一个“超级市场理论”：刚入行招式不多，是家简单的便利店，便要努力扩展，譬如经常“八卦”，随心做一些资料搜集，这样日积月累，小铺终有一日成为大型超级市场。那时候写剧本，便可以从货物架上拿取各种“招式”任意尝试，没有技穷之忧。但就像在超级市场购物，付款前应仔细检查，总会发现有些东西并不需要，此时便须懂得节制取舍，精挑最适合这个故事的方法采用。写剧本没有天下无敌的独一方程式，每一个剧本的要求不同，不过是先练好十八班武艺，每次选择适当的手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