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陶庵一痴人——赏读《湖心亭看雪》
千古陶庵一痴人——赏读《湖心亭看雪》
 
  文/西楼雪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知其中味”,这是曹雪芹的自画像,笔者以为把它用在明末清初的文学家张岱的身上也是妥贴的。
 
  张岱(1597--1679),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天孙,晚号六休居士,出生于仕宦世家,其高祖张天复、祖父张汝霖、父亲张耀芳都是明朝高官,均为饱学之儒,有诗文传世。由于家境甚好,家学渊源,张岱前半生过着富贵子弟的生活,风流浪漫,“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
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他喜欢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竟至痴迷的境界,常有出乎常人意料的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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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岱虽生于浙江山阴(绍兴),然寓居杭州,对西湖的水水山山了如指掌,有着独特的情感。或许是钟灵毓秀的西湖水浸润了他的灵魂,给了他慰藉,或许是奢华侈靡的生活消磨了他的意志,融化了他的忧伤,他痴迷着西湖,依偎着西湖。他说,“人曰西湖为美人,湘湖为隐士,鉴湖为神仙。我以为,湘湖为处子,腼腆羞涩;鉴湖为名门闺淑,可钦而不可狎;西湖为曲中名妓,声俱丽。”西湖是张岱的精神家园,晚年,曾写《西湖梦寻》五卷。
 
  张岱的青壮年生活于明崇祯时期。崇祯皇帝,可算是中国历史上最勤勉的皇帝,也是最悲情的皇帝。自16岁继位后,他任贤惕厉,宵衣旰食,但终究无力回天。崇祯元年,全国大灾荒,陕西爆发大规模农民起义;崇祯二年,一举击倒魏忠贤“逆案”,整肃朝纲,明朝出
现中兴迹象;崇祯三年,听信谗言将袁崇焕下狱处死,使国家顿失柱石,边势危急;崇祯四年,赈济陕西灾民,以抚民心,然效果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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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惠玥  崇祯五年(公元1632年),明朝正处于内忧外患中,外有清军虎视眈眈,内有农民起义军四处出击,明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文人士子深感社会黑暗,世风日下却又无可奈何,他们继承东林遗风,打着反叛名教礼法的旗号,放浪形骸,纵欲于声,纵情于山水,“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磨相高”。其时,张岱正值盛年,虽有经世之才、报国之志,然而不为朝廷所用。他寄望于崇祯帝能“不拘一格降人才”,中兴明朝,然腐败的吏治,黑暗的社会,使他心灰意冷。于是,他听着“玉树后庭花”,玩着古玩奇珍,痴情于风花雪月、山水园林、饮食茶道之中。
 
  崇祯五年的十二月,一场大雪连下了三天,雪后的杭州一片银白,一片静寂,一片寒冷,人迹掩没了,鸟声消失了,“直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或许是银装玉砌的世界让他感到
了天地的至美,或许是喜欢热闹的性情让他无法承受这过于沉重的寂寞,或许是白茫茫的大地让他看到了尘世的归宿,张岱的内心特别的激动,又特别的平静,他似乎听到了西湖的召唤,感受到了灵魂的皈依。
 
  初更时分(晚八时左右),张岱披上皮袍,拥着小火炉,坐着一只小舟,去湖心亭看雪。此时的张岱虽才高命蹇,但家境尚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有仆人相伴,有舟子跟随,率性而为,无拘无束,过着清傲脱俗的名士生活,与雪夜访戴不见而返的王子猷相仿佛。只是有谁能理解他洒脱笑容背后的愁苦,有谁知道他不羁行为中的无奈呢?他总是孤独地坐在小舟中,徜徉在西湖的怀抱里。
 
  雪夜的西湖是一幅唐代名手的水墨画,王维的吗?或许是,因为它是那样的空灵与透彻,充满禅的意味。从上而下慢慢地看吧!空中一片苍茫,白云连绵,山岭满披白雪,岸边的树枝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花,把西湖打扮成水晶宫殿一般,湖面上一块块的浮冰载着积
雪,若断续的丘陵。小舟在冰隙间缓缓地行进着,刺骨的寒气透过皮袍与手炉浸上身来,张岱恍然未觉,他已与这纯净的世界融为一体,他也是雪,他也是冰,他也是白的一片。他的精神仿佛脱离了躯壳,飘升于茫茫的空中,俯视着这寂寞如铁的尘世。
 
  那淡淡的一道痕迹,当是在雪中隐约的白堤;那浓烈的一点,当是睥睨寒阵的湖心亭;那轻飘的一叶芥草,当是孱弱的小舟;那舟上的两三颗白米粒,当是赏雪的游客。是游客吗?不,不是,那是摇橹的舟子,还有独坐桥头的张岱自己。臭皮囊是离不了的,他也舍不得这身臭皮囊,那是他人生的寓所,精神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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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岱是擅长写景的,他没有拘束于零碎的雪景(那也是极美的),而是从大处着笔,以鸟瞰的方式统括了整个雪世界,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一幅静谧而又灵秀的水墨画。漫无边际的雪,掩盖了一切假恶丑,消去了一切愁恨忧,只留下纯净与大美。这样的雪景,这样的西湖,怎不让张岱痴迷呢?
 
  西湖中有蓬莱三岛——称为“方丈”的阮公墩,名为“瀛洲”的三潭印月,誉为“蓬莱”的湖心亭。湖心亭当是欣赏西湖风景的好地方,站在亭前极目四眺,湖光奔入眼底,山如列翠屏。欣赏西湖雪景的最佳位置当然也是湖心亭了,张岱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亭下。
 
  雪夜的湖心亭一袭素装,亭亭玉立,风姿绰约,如谪落凡尘的仙子。走上亭来,一股酒香扑面而来,早见亭中人影依稀。有两人对坐在毛毡之上,一个童子蹲立火炉旁,炉中炭火正旺,炉上酒壶正冒着热气。看着这温暖的火炉、沁人心脾的酒香,一股暖流漾满全身,不由想起白居易的《问刘十九》来,“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对坐而饮的两人酒意正酣,雅兴正浓,言笑从容,举止洒脱,有古名士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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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岱是好热闹的,能在此时此处看到饮酒赏雪的雅士,内心一荡,立即从空灵的白雪世界中坠落到了凡尘!张岱是个睿智的人,他知道变通,懂得儒家的独善其身,懂得道家的清
静无为,也懂得入世的艰难、脱俗的怅惘,懂得苦与乐的本质,更懂得人生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他欣欣然回到了人间。
 
  那两人看到缓步而来的张岱,骤然一惊,随即大喜,长身而起,一人叹道,“湖中怎么还有这样赏雪的人呢!”一人拉张岱来到毛毡上坐下,一人命童子斟酒。张岱顿感温暖,欣然坐下。童子斟满酒杯,三人相视一笑,举杯痛饮。张岱本不善饮酒,一杯喝下,面红耳赤,然欣逢同道,引为知己,遂勉强饮了三杯。张岱因不胜酒力,眼前恍惚,遂起身告辞。临别,张岱问他们是何方人氏。两人答道,是金陵人,在此地作客。
 
  两个金陵客人真是张岱的知音么?似乎是的,因为他们三人,在同一个夜晚,同一个亭子,同赏一湖雪,同饮三大白,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与志趣。然而,细想来,金陵客人绝不是张岱的知音,他们只知张岱赏雪的表面——对雪的痴迷,对“名士风度”的追求;却不知张岱赏雪的内心——寻一方清净的圣地,慰一颗寂寞的灵魂。在这个寂静的雪夜,在这
个洁白的西湖,有谁真正地读懂张岱的心呢?金陵客人,不过是相逢的几方浮萍罢了。或许“强饮三大白”,给了热闹的张岱以热闹,也给了孤独的张岱以孤独。惟有这湖心亭的雪景真正懂得张岱的内心吧!
 
  张岱脚步飘忽地下了亭子,坐到船上,四周的雪向他涌来,洁白、纯净的世界要把他胸中的块垒驱逐,他徘徊在这酒与雪的迷境里。舟子有些疑惑,看着歪斜的张岱,喃喃的声音传入张岱的耳里,“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张岱闻言,轻轻一笑。
 
  痴,从疒(chuáng),疑声,本义是不聪慧、迟钝;贪、瞋、痴,佛教中的“三毒”,痴是指愚昧无知,不明事理;痴,也指对某事或某人非常着迷。舟子口中的“痴”,当然不是指张岱不聪慧、迟钝,应是指对雪的迷醉的意思。舟子的意思是,别说相公痴情于雪景,还有比相公更痴情于雪景的人呢?舟子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然而,张岱的“痴”是舟子能了解的么?
 
  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明公安派的袁宏道说,“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这里的“癖”就是痴迷于一物或一事。张岱的“癖”是深情执着,张岱的“痴”是情与理的结合,是生命与自然的融合。张岱前半生痴情于茶道,痴情于山水,痴情于珍玩,痴情于戏曲,痴情于风月,后半生痴情于故国,痴情于精神的不朽。
 
  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农民起义军攻进北京城,崇祯帝朱由检自缢于煤山,明廷灭亡;不久,吴三桂投降清军,清兵入关,清王朝建立。因破家亡的惊天巨变中,明朝的武将文臣们或抵抗,或守节,或降清,或牺牲,或隐居。从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开始,中国历史上不事新朝、尽忠旧朝的贞节之士大有人在。作为名士、儒士,年近半百的张岱,虽有补天之志,却无报国之机,不得不收拾起悲痛的心情,离开破碎的山河,隐入山中做了明朝的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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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岱晚年的隐居生活中极其贫困辛苦的。他“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他躬亲舂米,“身任杵臼劳,百杵两歇息”,他独自担粪,“婢仆无一人,担粪固其分”,“扛扶力不如,进咫还退寸”。这样的体力劳动,是他以前所无法想象,然而他担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