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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范先生病逝的噩耗传来,我一连几天沉浸于哀痛和他的歌声之中。他坐在轮椅上、躺在病榻上,一次次充满激情地回首往事的话语;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分,仍心牵歌曲译配、音乐演出的痴情……在我眼前闪烁,催我泪下……
演员赵涛“薛范只是个符号”,感谢文联
对自己的译配生涯,薛范先生曾以“只重耕耘,不问收获”概括。近十几年来,当相继获得中国翻译协会授予的“资深翻译家”荣誉称号、上海翻译家协会“特别贡献奖”、中国翻译协会“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等荣誉时,他冷静又动情地谈起“收获”。
一次,聊到薛老唯一一次访
薛范:我性格倔强,决不后退
■  金  波
俄,他撇开话题,滔滔不绝。薛老把这次访俄视为自己长期致力于中俄友谊的一部分。接着话锋一转: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上海获奖者中,草婴翻译小说,任溶溶翻译儿童文学,王智量翻译诗歌;像我搞歌曲翻译,报中国译协终身成就评奖,从未有过。上海市文联、上海翻译家协会考虑到我的翻译在俄罗斯的影响,及其对中俄文化交流、中俄友谊的促进,所以促成我忝列其中。
说歌曲翻译是小儿科,这不仅
是薛范先生的自嘲,也多少反映了此项艺术再创作活动以前的地位。薛范先生进一步“论证”:音乐学院有门音乐学科,研究作曲、音乐理论、音乐史、歌剧、交响乐、配器,歌曲算什么?下里巴人!同样,翻译家里,草婴翻译列夫·托尔斯泰,冯春翻译普希金,翻译歌曲也是小儿科。翻译歌曲是音乐界的小儿科,也是翻译界的小儿科。
薛范先生一再表示,是上海市文联抬举我!
1997年11月俄
罗斯总统叶利钦访华,在北京亲手为薛范颁发象征最高国家荣誉的“友谊勋章”及荣誉证书。这枚友谊勋章的分量,薛范先生明白:以前,中国翻译家获得的是高尔基勋章、普希金奖章,而且属于纪念奖章,有哪位获得过这样的友谊功勋章?“颁给我俄中友谊勋章时,没提我翻译歌曲,而是‘为增进俄中两国人民友谊和相互理解,作出了杰出贡献’ 。”
薛范先生访俄期间,又被授予“尼·奥斯特洛夫斯基”金质奖章,俄罗斯媒体盛赞他是“中国的保尔·柯察金”。
相当部分读者、听众或观众,长期阅读文学翻译作品、欣赏吟唱
外国歌曲,却往往叫不出译者名
上海市文联主办,上海音乐家协会、上海翻译家协会、上海市文联艺术促进中心、上海音乐出版社联合承办的祝贺薛范翻译生涯60年音乐会,2013年10月30日在上海音乐厅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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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对这有趣的现象,薛范在1950年代就感同身受。他幽默道:“吃鸡蛋,谁会关注哪只母鸡生的?”直到1994年,北京相隔三四十年后第一次举行俄罗斯歌曲音乐会,进入花甲之年的薛范引起轰动。音乐会结束后,不少观众眼含热泪向他问好,有的甚至失声抽泣。薛老出乎意料,“我还这么有名气?”
类似的场景经历多了,薛老从享受中得出自己的结论:这是青春的记忆,青春的信仰,俄罗斯情结。他借用一句歌词自我调侃:千万别相信哥,哥只是个传说,薛范只是个符号。
遭遇挫折不放弃,自解心结
薛老耿直爽快,语言犀利,个性十分鲜明。多年前,初次与他接触,耳闻他与别人谈话时来了句:“请关注我,而不是我的轮椅。”不禁暗自思忖:这位老先生恐怕不易打交道。以后的交往证明,我的闪念无疑是假象。
犀利,在于他历经磨难的旅程,在于他深刻的思考,在于他的快人快语。
薛老讨厌刨根问底式的采访、程式化的报道:“现在写残疾人的奋斗,都是一个模式。自卑,经过别人鼓励,学习保尔·柯察金,然后振作向上。如张海迪、吴运铎。作为残疾人,我不要看这类报道,千篇一律。文艺作品里都是成功者,还有没成功的呢?多得是。我成功了,正好遇到那个时代。如果是现在,我就不一定会成功,别人会问你什么学历、大学,外文怎么学的……”
我故意将他一军:那是您这颗“种子”好,1950年代也有不少奋斗的残疾人,“薛范”不也没几个?
薛老沉默片刻,又斩钉截铁:“性格决定命运。我性格倔强,充满进取心。有的人一次次受挫,放弃了,我决不后退!我相信命运,不信上帝。”
我不禁又回味起珍藏脑海的那个片段。一次,与薛老、禾青老师等准备在外用餐。饭店门口,台阶挡道,旁边的专用道高低不平。薛老没有下车让我们搀扶或背进门。只见他驾驭着电动轮椅车,缓缓上了专用道。发力、上坡,接近饭店门口时,车晃了晃,旋即马翻人仰。没等众人回过神上前相助,薛老已手拉着车翻身而起。我的感受用震撼表达毫不为过。
学生时期的一场音乐会,让薛老“开了窍”。片段终了,我对薛老感叹:那次您驾车冲上斜坡,我对您的了解也“开了窍”。像您这样的年龄,谁敢?车倒了,您爬起来,神不变。
薛老道出了对音乐的热爱促使他成功之外的另一“奥秘”:“因为我不知道命运之神究竟对我怎么安排。
假如我命中注定要成为翻译家,那我外文也不用学了。用现在的话来说,机会等待有准备的大脑。机会就是命运,抓住了机会,就可能改变命运。我努力,也有失败的心理准备,不会遭受失败而垂头丧气,因为这也在意料之中。我与别人不一样吧。”
放风筝作文三年级“一些写我的文章,都集中在我怎么翻译《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等。采访的人第一次听我说,而我真正的粉丝却问我:薛老师,怎么这么多人写来写去、翻来覆去就是这些内容?”解析了性格与命运,薛老“回旋”到诙谐。
薛老本名闻声远。1953年《上海广播》7月号发表的他第一首翻译歌曲《和平战士之歌》,译词与配歌分别署的是闻声远、汪靖英。两三年后,他编辑或译配的一系列作品集,均以“薛范”的署名呈现于读者。
闻声远与薛范,是他以20岁为分水岭的两座人生里程碑。前者多的是艰难、苦闷,后者涵盖了他事业的起飞、辉煌。
考取了上海俄语专科学校,结果因为体检时医生没做特别注明,学校把他当身体健全的考生录取。残酷的现实却是因为下肢残疾,报到这天他被学校拒收。“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考不取是我没本事,可我考取了……”回到家,他两天没吃一口饭。
1956年,上海俄语专科学校更名上海外国语大学。很多年后,上外请薛范去讲课,他旧事重提:几
十年前我考取了你们学校,可学校
薛范在家中写稿
大师剪影38拒绝我入学,我现在反而作为客座
教授来讲课……
我们如果认为薛范不无得意、
出了口气,那未免武断,因为薛老
当时的前言后语我们尚不得而知。
但明白无误的是,薛老被拒收的心
结,直到后来才由他解开。
一天,他收看一档电视节
目。屏幕上,有位教育家在谈中国
教育,认为中国大学生在学校学习
期间,就是在证明早已被别人证明各种食物蛋白质含量
的知识。就像做选择题,A、B、
C、D,都有标准答案。你必须符合
标准答案。薛老心有灵犀,听了顿
时心平气和。
他豁然开朗:我没有读大学,
我高中毕业后获得的所有知识,都
是靠自学,没人给我标准答案。自
学让我善于思考,这是我的长处!
为什么有的人学了没长进,因为不
动脑筋。老师怎么说他就怎么学,
不思考。我自学中国古典文学,各
位教授在书本上的注解不一样,我
在书店里查到的注解又不同。到底
qq名片
谁对、谁正确,必须自己判断。一
时无法判断的,则会放在心里,经
常思考。
薛老又引申到同样没有老师的
歌曲翻译。歌曲翻译与小说、散文
翻译有什么区别呢?要靠自己摸
索。比如押韵,什么韵脚好,“我
一生都在摸索”。他自学音乐,学
音乐史、音乐理论、音乐作曲、和
声学。外国歌谱没有简谱,都是五
线谱,五线谱不识怎么翻译?都靠
看书自学。“那时除了吃饭睡觉,
都扑在学习上,天天泡上海图书
馆。弄一杯水、一只面包馒头,早
出晚归。”
当年上海图书馆在黄陂北路南
京路口,薛范家住黄陂南路,虽然
在常人眼中距离不远,但对靠手摇
轮椅车和拐杖行进的他,是“这么
长一段路”。薛范天天在图书馆,
研究中国历史,看《史记》《资治
初三我来了作文通鉴》等,书可不能外借。“我能
取得些成绩,靠的是勤奋自学、
思考。读者读了《别了我的文学
梦》,一定不会想到,我这个翻译
家学习范围这么广泛。”
先天严重残疾的约翰·库缇
斯,靠奋斗成为轮椅橄榄球运动
员、室内板球健将、澳大利亚残疾
人乒乓球冠军,他还是国际著名的
演讲大师。这位无腿超人在向听众
分享他的生命故事时发问:“你们
可以看到我的残疾!这个世界上,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残疾!有的人
的残疾看得见,有的人的残疾看不
见!你的残疾在哪里?”
我们敬佩薛老,因为他让我们
羞愧地看到了自己的残疾。
只要歌声不消失,薛范不逝
每位文学翻译家,都是饱尝辛
劳的创作者。薛范先生一生译配各
国歌曲约2000首,其中的艰辛,他
人更难体会。
薛老的《歌曲翻译的探索与实
践》,2002年由湖北教育出版社出
版,后又收入《薛范60年音乐文论
选》。这是他几十年来在音乐学、
翻译领域具有开拓性的理论建树。
《薛范60年音乐文论选》出版前,
薛范对我坦言:“我的《音乐文论
选》虽然可能学术价值不高,但具
唇膏排行榜
有开创性。”“别人看不懂,也没
兴趣看,将来卖不掉。外国歌曲翻
译、研究后继无人。”
薛老译配反复推敲、精雕细
琢,如何求得译词既不失原意,又
与曲相般相配,他称只能意会,
“说不清楚”。他也会举些简单
的例子佐证:比如《没人要的孩
子》,歌词原文“没有妈妈的亲
吻,没有爸爸的笑”这句,被薛老
处理为“没有爸爸的抚爱,没有妈
妈的吻。”他解释:本来很普通的
句子,翻译很简单,也押韵,为什
么要换呢?因为音乐在起作用。
“当然,有些话可以说得很清
楚。如我常说:歌曲翻译首先姓
音,音乐的音,其次姓文,而诗歌
翻译姓文。翻译诗歌,要根据原诗
怎么押韵、有多少节奏等,但到了
译配就不行。译配还有个音,所以
难就难在这。”国内有位翻译家曾
提出,莫斯科夏天夜短,《莫斯科
郊外的晚上》里“长夜”应该翻译
成“傍晚”或“夜晚”。薛老一脸
无奈:“我与他争论什么呢?他
很有名,但不知道歌曲翻译还有个
音。”
上海翻译家协会多次提出要举
20世纪50-90年代薛范编译出版的部分外国歌曲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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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薛范作品研讨会,薛老都谢绝了:开研讨会,大家来捧场,影响怎么大之类,你从理论上怎么研讨?翻译家吴钧陶认为薛老的翻译随意性比较大,即创作的成分比较多。薛老对此回应:吴钧陶懂音乐,也翻译过歌曲,这是内行话。但吴钧陶是从诗歌翻译的角度来理解的,他不太了解我为了“唱”。薛老认为,现在网上翻译歌曲者很多,但译得好的很少。
为了让更多的音乐爱好者领会外国优秀歌曲的魅力,特别是俄苏歌曲的家国情怀、英雄主义豪气、理想主义彩,并从中了解什么是“译”和“配”,薛老应邀到学校、图书馆、社区文化活动中心等讲解。耄耋之年,病弱之躯,他对音乐的痴迷一如既往,令人惊叹。
今年8月4日上午,中国翻译协会副会长查明建受协会委托向薛范先生颁发“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上海市文联专职副主席、秘书长沈文忠,中国翻译协会常务理事、上海翻译家协会会长魏育青也专程来到薛范先生家中祝贺,并带去上海市文联夏煜静书记的关心、问候。颁奖程序结束,薛老又兴致勃勃地对大家侃起草婴、吴钧陶、翻译与译配,探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与夜晚。
8月11日,上海音乐出版社领导费维耀、孙宏达等前往薛老家中看望。当时薛老状态不太好,躺着,脸苍白,在即将离家住院前数小时,获得了此生最后一
项荣誉称号——“上海音乐出版社终身成就翻译家”。
薛老曾对我说起一段艺术家的佳话。
在电影《甲午风云》中饰李鸿章的王秋颖,患肝癌临终前想最后见见“邓世昌”李默然。李默然中断工作,赶往医院。王秋颖仍昏迷着,病房外,医生、护士不准李默然进去。李默然央求、争辩。突然,只听王秋颖喝问:“谁在二堂喧哗?”李默然分开医生、护士,推门而入,单腿跪地,低头道:“回大人,属下邓世昌,拜见中堂大人!”
李默然回忆这片段,泪流不止。薛老看了也泪流满面:“他俩对艺术的痴情、对艺术的忠诚、对艺术的追求都表现在这一刻。我的一生也是这样,我不是翻译匠,我一生痴心艺术、追求艺术、忠诚艺术。我们年轻时都把保尔·柯察金的话当座右铭: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一个人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我回想往事,我对得起这两句话!”
薛老是在长长的睡梦中远行的。9月1日,经医生特许,家人、沈文忠副主席等赶到医院探望,他已沉睡了一天多。之前几天,薛老通过与粉丝相约:如果我能活着回家,我们再办场音乐会……
“将来我死了,我翻译的歌如果人们还在唱,那我就活在他们心中,我满足了。”录音器里,传来薛老的声音。
著名翻译家冯春告慰薛老:“您的音乐会长存在人们的心中!”
只要歌声还在回荡,薛老与歌迷同在!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原副主席毛时安的评价和追忆,引起广泛共鸣:薛范先生在中国的文学界,在中国的音乐界,在中国的翻译界,是一个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存在。他用他的歌曲翻译参与了一个时代的历史进程,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发展和进步,深刻影响了中国几代文学艺术爱好者。
“我深深地感激他。在我人生最灰暗痛苦的时候,是他翻译的世界名曲拯救了我的灵魂。”毛时安在18岁到28岁的十年间,经常伫立于鞍山新村家里的阳台上,“一次次在月光下偷偷地唱他翻译的歌曲……他身残志坚,从不向命运屈服低头。是一个真正的大写的‘人’,是一个文化上的‘英雄’。”
1994年,薛范先生60周岁,恰逢上海作协举行成立40周年庆典。毛时安把轮椅车上的薛范推上舞台,与赵长天、赵丽宏等一作家一起,围着薛范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场1000多个作家把掌声献给他,他那么安静地坐在我们中间。今天他告别了我们,告别了他深深眷恋的时代、祖国和人民,但是他翻译的那些人类最优美的歌曲,将永远地影响着我们,影响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