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刘二
那天半夜,我刚躺到床上暖热冰凉的被窝,飘飘然正往梦乡蹒跚,突然一阵嚎丧似的歌声从街上由远及近大大咧咧地传来,搅得我没了一丝倦意。听得出,唱歌的人肯定喝多了,非但口齿不清,歌声也似他的脚步一样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唱得是民间小调《光棍哭妻》,凄婉悲凉,夹杂着伤痛欲绝的哭泣,让人闻之心伤。一个人夜半深更乘着酒醉放肆地大唱此曲,其心中悲苦可想而知。那人哭唱着渐渐远去,可那凄怆沙哑如泣如诉的歌声却一直撕扯着我,让我久久难眠。
妙不可言的意思这歌在鲁西北流传颇广,内容是一个死了妻子的光棍儿趴在妻子坟前哭诉自己对亡妻的思念和妻子走后一个人孤苦伶仃生活的艰难。我七八岁时,初次从一位流浪汉口中听到此曲,虽未解其意,看他唱时泪流满面,自己也跟着流下泪来。他当时的样子成了我童年对那座小城最为铭心刻骨的记忆。
他长着一张酷似老太太一样髭髯不生的脸,如古铜,条条皱纹深长而柔和。眼睛温和的像老绵羊。一头灰的毛毡短发弯弯曲曲沾在头上,像刚出生的小绵羊毛。嘴抿做一条上弯的弧线,似要绷住无数的秘密和惬意。身躯不高,微微有些驼背,整日像个位高权重的官员
江歌案详细过程那样倒背双手,迈着轻飘飘的八字步很潇洒地从小城这头走向那头,旮旮旯旯没他走不到的。小城老少无人不识此君。他所到之处就充满欢笑和歌声。他人并不傻,可人们为表示对他的轻蔑,还是叫他憨刘二。他爱开玩笑,温和友善,人缘极好。偶有不谙世事的孩子戏弄他,他也只是做个鬼脸,或原地跺跺脚做欲追赶状吓跑了之。
其实他是有家的,听说就在离城不远的镇上,解放前家有良田百顷,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户。他自然也就是横草不拿,竖草不动,整日游手好闲的少爷。那年棉花丰收,家里到处存满了雪白的棉花,挤的人无处立足。全家老少喜笑颜开,唯独他愁容满面:这么多棉花堆积在家,吃不能吃,用用不了,占着房子占着空,人都没地方呆,这可咋办呀?愁得他在院子里一圈圈打转,不吃不喝也不睡,这样转了三天又三夜,不知怎得就转出了大门,转到了街上,转到了城里,又转到他以前从未转到过的地方,他开始云游四方……。他本没甚力气,又没甚手艺,根本无法自立谋生,只好乞讨。值得庆幸的是他有一副好嗓子,能唱许多闲谣俚曲,饿了就站在人多处唱,人都喜欢听。到了饭时儿,人们听的上瘾不愿离开,就送干粮开水给他,伺他吃了再唱。临近春节,家里白花花的棉花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家人就设法将他弄了回去。当时其父尚在,哥嫂也管他。村上给他娶了房媳妇,美的远近闻名。洞房之夜,当他撩开新人的红盖头,突然尖叫一声窜出了洞房,一口
气跑出了镇子,流浪城中,死活再不回家。几次被家人回又设法逃出,就是不与新人同房。后来老父故去,媳妇也回了娘家金龟另钓,兄嫂喜的独吞家产,再也懒得理他。他也就悠哉乐哉,浪迹四方。整日靠唱曲混饭,只是春夏更替之时记得回家脱棉换单,兄嫂倒也惦着给他预备。
四级听力一个多少分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大约七岁,刚随父母工作调动搬进这个小城。他对这小城中突然出现的一张新面孔肯定也挺诧异,就背手站在那里用绵羊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看,又操起一口做作的京腔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我很害怕,以为遇上了疯子,就一溜烟儿跑了。再相遇时他就笑眯眯的首先向我打招呼或扮个怪怪的鬼脸。几次见他被人围着有板有眼地唱小曲,就那样背手靠墙站着,踮着脚掌打着拍子,歌声有时欢快有时哀伤,有时诙谐有时庄重,听的人也就随他的歌声或喜或悲或笑或怒。但我最爱听他唱充满哀伤的歌谣,他唱的那首《秋风凉》,歌词至今我还记得:“八月里,秋风凉,刚露头的小蚂蚱冻死在草尖上。两只蛤蟆来吊孝,哭一声小可怜泪流两行……”歌很凄婉,又充满童趣,我一下就被吸引住了。他总是唱的很投入,很动情,虽然只是一曲小蚂蚱的挽歌,每次唱起他却都是泪水潸然。我不由喜欢上了这位和善的小老头,便经常从家里偷馍送他。这时他会搂着我靠墙坐在地上,享受着冬日暖暖的阳光,他吃的那么开心,那么香甜。他给我唱《小蜻蜓唱戏》、唱《小周立波宁波
兔走亲》、唱《老鼠嫁女》、唱《蛤蟆告状》……在他的歌谣里脏兮兮的小耗子都变的那么可亲可爱,充满了智慧和人性。他用一首首歌谣给我荒芜的童年描绘出一个美好善良的童话世界,我向麻雀问好,我向小狗道安,我向蜻蜓招手,我相信每一朵花里都藏匿着一个甜甜的秘密或一个小小的精灵……
有时一些大人专门请他去家中唱,而将小孩儿拒之门外。夜深人静,老远都能听见他的歌声。那歌悲怆凄凉如泣如诉,唱的人泪流满面,听的人嘘唏不已。后来我才知道,那都是些久已失传了的民歌,是所谓的淫词小调,像《小寡妇上坟》、《光棍哭妻》……曲终人散,许多大人还在路灯下悄悄抹泪。我曾悄悄地跟随他扒着人家的门缝儿看他唱。昏黄的电灯照着他如枣木刻成的脸,他站在围他而坐的人中,开始有板有眼地小声哼唱,渐渐就放开了喉咙。歌声如一轮秋月下浩浩奔腾的河水,带着深秋的悲凉,也带着大地的沧桑在夜空回荡。我曾几次央求他唱给我听,他总是板起脸,故作严肃地拒绝:不行,那是大人听的歌,是我用来换酒换肉的。心里就有些恼他。的确,凡有大人他去唱歌,出来他总是红光满面,嘴里喷着酒气,唇上闪着油光。
人们依然喊他憨刘二,大人小孩都这样叫,他似乎对这名字也没什么反感,笑微微地答应。
有人给他碗稀饭或窝头,他就很认真地给人唱歌。我一直不明白他夜里栖身何处,反正太阳一出,他就背着手迈着他的八字步飘飘地在街上溜达了。
他一直没给我唱《小寡妇上坟》、《光棍哭妻》之类,因为没多久我就离开了那座小城。那儿所留给我的最深念想就是憨刘二——那位善良的民谣歌者。十多年后,我幸遇来自那座小城的一位童年小友,举杯对酌之时问及憨刘二。他敛起笑容,深叹一声,告诉我一开始,就以他家是地主,又向人四处宣传封建迷信为由把他从街上捆走了,自此他便消失的无踪无影,再也没人见过他。只听说有人曾在城外干涸的大沙河里发现一具尸体很像他,短短的灰发像破毛毡一般,用半领破草席盖着,浑身伤痕累累,面目全非,人已死了多日。但那城中只有他长了一头像毡一样短而弯曲的灰头发啊。好心的村民们就地挖坑将其葬了。没人过问,没人追究,更没人担责。他就像一条流浪狗那样被从这个世界上悄悄赶走了,却带走了无数由他创作或传承的美好的歌谣,那应该是属于整个民族的瑰宝,是一笔失而难得的宝贵的精神财富呵。
几十年懵懂岁月恰似一首长长的歌,而在这起伏跌宕的抑扬顿挫间,就有他用神秘又富于磁性的嗓音唱的:“八月里,秋风凉,刚露头的小蚂蚱冻死在草尖上。两只蛤蟆来吊孝……
”是啊,那可怜的小蚂蚱尚有小蛤蟆去吊孝,想他孤零零躺在荒芜的大沙河里,年年清明却无人祭扫。是否,每当月白风清之时,他会从那片荒凉里站起,倒剪双手,像上帝那样用悲悯的目光重去审视这个世界,一如既往地忘却自己的不幸而关注更多的不幸,把快乐或忧郁的新歌唱给小虫小鸟,唱给树木小草和南来北往的晚风,唱给那些如他一样长眠在泥土之下怨苦的孤魂?
可惜今天人们早已把他遗忘,就像他从未来过这世上。我想,那些曾被他赋予人性和灵性的蚂蚱和蛤蟆,蜻蜓和蝴蝶,小兔和小鼠们当时代缅怀他———那个善良如天使的与世无争却为世所杀的民谣歌手。夜深人静,它们定会围拢在他无墓的墓前,轻拨琴弦,为他吟唱一支支夜曲,以安抚那颗水晶一样透明而孤苦心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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