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原文及白话翻译
【卷上】
〔一〕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词是要以境界为最高标准。有境界的词,就自然而然会有很高的格调品位,自然而然出现著名的诗句。五代、北宋的词之所以那么独创绝世的原因就在这里。
〔二〕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词中既有诗人想象造出的虚拟意境,又有描写现实的真实意境,这就是理想派和写实派这两个词派相互区分的地方。但是这两个词派很难完全区分开,这是因为大诗人所想象出的虚拟意境一定符合自然规律,而描写的现实意境同样必然接近诗人的理想信念。
〔三〕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
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有的诗词表达出诗人自我的情感,也有的诗词表现出诗人忘我的境界。例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就是写出的景物带有诗人自己的情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和“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就是没有写到自己的情感经历,纯粹写景物。写有我境界的诗人,从主观去看事物,所以写出来的景物都带有作者情感的主观彩。写忘我境界的诗人,客观地看待事物,所以诗词中分不出哪句抒写自我感情,哪句描写事物。以前的诗人作词,写有我境界的主观诗比较多,却不一定有能力写出无我境界的客观诗,所以能写出无我境界的诗人在众多文人墨客之中能独树一帜。
四〕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无我境界只有在诗人心境澄明、自由静穆、超越欲念之时才能获得。有我境界,需要诗
结婚红包上写什么人在强烈感情冲突经自然迸发过后再静静回想和深切感受时,构思创作得到。所以将有我境界和无我境界分别形容为优美和宏壮。
〔五〕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故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足球让球    现实自然生活中的事物,互相关联着,相互制约着。但是将其写入文学和画入美术中时,一定会遗失这些关联和制约,并不完美,所以写实派的艺术家也是理想派的艺术家。同样即使不管怎样虚拟构造出的境界,它的源泉材料一定是取于客观,而且它构造的方法也一定服从自然规律。因此理想派的艺术家也是写实派的艺术家。
〔六〕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所谓境界,并非单指景物,喜怒哀乐也是诗人心中的一种境界。所以能写真景物、真感情的诗词,可以称为有境界。否则称为无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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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宋祁《玉楼春》中“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仅用了一个“闹”字,整首词的境界就全都衬托出来了。张先《天仙子》词中“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仅用了一个“弄”字,整首词的境界也就全都衬托出来了。
〔八〕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境界有大小之分,但是不能据此来区分它的高下。“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怎能认为不如“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的意境呢?“宝帘闲挂小银钩”怎能认为就不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境界呢?
〔九〕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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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沧浪《诗话》里写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我认为北宋以前的词也是这样。但是严沧浪所说的“兴趣”,阮亭所说的“神韵”,只不过是说出了诗词的表面而已,不如我提出的“境界”二字来得深探诗词的本质。
〔十〕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李白单纯靠气象就能成佳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只有寥寥八个字,就已经足够让千百年所有来过此地的诗人闭嘴了。后世只有范仲淹的渔家傲》和夏英公的《喜迁莺》,勉强能继承李白的诗境,但是气象已经不如了。
〔十一〕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妙绝人。”差近之耳。
    张惠言说:“飞卿之词,深美闳约。”我认为,这四个字只有冯延巳足够当之无愧。刘熙载说:“飞卿精妙绝人。”差别的意思很相近。
〔十二〕“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画屏金鹧鸪”,温庭筠写的,他的词品与这句相似。“弦上黄莺语”,韦庄写的,他的词品也与这句相似。冯延巳的词品,若真要在他的词句中一句来代表形容,那么“和泪试严妆”这句,几乎很接近吧?
〔十三〕南唐中主词“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李璟的词“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所有种花朵的田地不整治而杂草丛生,美人青春殆尽颜容衰老的感觉。但古今读者唯独欣赏他那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是因为能读懂“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这句所包含的忧国境界和言外之意的知己不容易。
王珞丹个人资料〔十四〕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温庭筠的词,用词很讲究,很柔美。韦庄的词,整体结构大气合理,文章有分有合,逻
辑清楚,思路敏捷,也许用词不是特别美,但是整个文章会让人感到一种整体感和大局观。李煜的词,用词极简单,猛然一看似乎什么也没说,但是仔细一品,发现作者大多进入了“无我之境”,通过简单的白描手法,将一种力量暗藏于朴实无华之中。
〔十五〕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词到了李煜那里眼界才开始扩大,于是感慨变得更为深刻,使词从伶伎的戏词变为官僚文人的词。周济认为李煜的词不如温庭筠和韦庄,可以说是颠倒黑白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温庭筠的词集《金荃词》和韦庄的词集《浣花词》哪有如此的气象呢!
〔十六〕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词人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所以生活在深宫中,由女人养长大,这是李煜作为君王的劣势,也是他作为词人的优势。
〔十七〕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写客观诗的诗人不能不多阅世,阅世越深则写作素材越丰富越富有变化,像《水浒传》、《红楼梦》的作者就是这样。写主观诗的诗人不需要多阅世,阅世越浅则性情越率真,就像李煜这样。
〔十八〕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德国尼采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李煜的词,确实可以说用血写成的。宋徽宗《燕山亭》的词也略与之相似。但是宋徽宗不过是自述身世的凄惨,而李煜则俨然有释迦和基督那种承担负荷人类罪恶的意境,他俩的内涵大小固然不同了。
〔十九〕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冯正中的词不仅不失五代的风格,而且意境独特和规模庞大,开创北宋一代词风。与李璟和李煜的词都在《花间集》收录范围之外,应当是《花间集》中不选用他们的少量字句。
〔二十〕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冯正中的词除了《鹊踏枝》、《菩萨蛮》等十几首最名声大、声势盛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我认为韦应物的“流萤渡高阁”和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都不能超过。
〔二一〕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欧阳修的词《浣溪沙》“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认为只用一个“出”字,就达到了后人说不出的境界。我认为此句借鉴了冯正中《上行杯》的“柳外秋千出画墙”,只是欧阳修的语句更精致罢了。
〔二二〕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和烟老。”刘融斋谓少
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梅尧臣的词《苏幕遮》:“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和烟老。”刘熙载认为:秦观一生似乎专一地学这种风格。我认为:冯延巳的词《玉楼春》:“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欧阳修一生似乎专一地学这种风格。
〔二三〕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众人公认林逋的《点绛唇》、梅尧臣的《苏幕遮》、欧阳修的《少年游》这三首是咏春草的绝调。大家都不知道先有冯延巳的“细雨湿流光”这五个字,能把握住春草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