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明末清初的实学
一、宋代实学
“实学”一词,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环境中,各有一个特定的涵义;即使在同一个时代,因学问的趋向不同,也有几种不同的解释。宋明的理学家,即自认他们所讲求的“理”是“实理”,道德的知识是“实学”1;而清代的经学家和史学家,却说宋明人所讲的“理”是“虚理”,“学”是“空虚之学”2;强调只有经史中的制度人事才是“实学”,训诂和经世之学才是“实学”3。二十世纪以来的中国学术,大体上发展的是清人所提倡的“实学”4。
中国的儒家,一向都很重视实际而又实用的学问,一致反对佛道两家的“空寂”和“虚无”,宋儒排斥佛老,清儒攻击宋儒,在学术上引起争辩的,就是“虚”和“实”这两个宇,认为“空虚之学”不是儒家的学说5。
在宋代儒学的复兴运动中,程颐(1033~1107)是第一个提出“实学”的理学家,他将经学,特别是《中庸》,说成是“实学”,认为经中的“道”,或是“理”,如能运用在人事上,便是“实学”;如“空言无实”,则便流于“空虚”6。朱熹(1130~1200)继承了程颐的观点,也确信《中庸》的“理”字,是读书人终身用之不尽的“实学”7。这样看来,“实学”这两个宇,在北宋便已出现,而且和理学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宋代“实学”最为后人所诟病的是“本体”问题。
朱熹有一首诗写到“源头活水”,意思是说,宇宙中存在著的一切事物,虽然是千差万别,各有不同的性质,但它们都是来自一个永恒不变的“理”,这唯一的“理”,就是所有事物的本原,朱熹形容它是“源头活水”。王守仁却不同意朱熹的看法,认为这“源头活水”不在心外,而在心上,这就是他所谓的“良知”,这“良知”便是本体。所以说,理学家最看重的不是事物的本身,而是事物的本原,事物的本原也叫做“本体”。宋明儒平日在学问上所切磋琢磨的,最主要的是这个“本体”问题。
任何一门学问、或是一个问题谈偏了,必然会产生流弊。谈“本体”的流弊出现在十六世纪,最早指出“本体”流弊的是明代几位理学家。
在明代嘉靖万历年间,罗洪先(1504~1564)和吕坤(1536~1618)对当时“开口便说本体”(《呻吟语》卷一)和“终日谈本体,不说工夫”(《明儒学案》卷五十八)的普遍现象,感到非常地不满。东林学派的高攀龙(1562~1626)说:“今日虚病见矣”,他认为“谈本体”之“谈”是“虚幻之谈,谈多了,必然要得“虚病”8。理学的虚病愈来愈严
1“实学”一词,最早出现在《程氏遗书》卷一。程颐说:“治经,实学也。”经是实学,亦就是汉书河间献王传所谓的“实事求是”之学。南宋的朱熹则以“理”为实学。《中庸章句》“此篇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皆实学也。”陆九渊以去私欲为实学。他说:“人为利欲所昏,就昏处指出,使爱敬自在,此是实学。”(《语录》,《象山全集》卷三十五)明代的王守仁则以去私意为实学。他说“
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不可起个怒心,不可生个喜心,不可加意治之,不可屈意从之,不可随意苟且断之,不可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须精细省察克治,……(故)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传习录下》)以上是宋明两代程、朱、陆、王对实学所持的看法,意思是说,理学就是实学,凡属于道德的学问也是实学。
2清代学者将“理”和“事物”结合为一,认为只有事物中的理才是实理,离开事物凿空臆断的理是虚理。清初和清中叶学者特别强调的大都是这个观点。如:李塨说:“离事物何所谓理乎?”(《论语传注问》)章学诚说:“古人之学,不离事物。”(《文史通义·原学》)理在事物,是清代经学和史学的理论基础。清儒所以重视经史,是由于他们把经史视为实事实物,在他们的观念中,认为唯有依据经史,用“实事求是”的工夫,讲明其中的典章制度,便是实学,如果空无依傍,只能说是空虚之学。
3在清初学者中,顾炎武认为,明代“士人,尽弃宋元以来所传之实学,……经学之废,实自此始。”(《日知录·书·五经大全》)按顾氏此语,指的是明末一些“束书不观”的“王学末流”;而不是“以六经为根柢”的宋明理学家。王夫之说:“尊经穷理以为本,适时合用以为宜,登士于实学,固科场救弊之道也。”(《噩梦》)按:王氏反对将“经”和“理”分而为二,主张研究切合时用的经中之理。黄宗羲提倡穷经读史,他说:“明人讲学,袭语录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更滋时弊,故学者必先穷经.然拘执经术,不适于用,欲免迂儒,必兼读史。”(《清史·黄宗羲传》)按:黄氏反对穷经而不读史,知史而不知经;应该将“经”和“史”看成是一个整体,将经书中的道理落实在历史人事中。
诸葛亮的成就在清代中叶学者中,戴震认为,“理、义”“存古经中”,不可“求理义于古经之外”(《古经解鉤沉序》)。又说,“理义非他,存乎典章制度者是也”(《文集·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凌廷堪《东原先生事略状》云:“先生之学有三:曰小学、曰测算、曰典章制度。若河间献王实事求是,……如六书九数及典章制度之学是也。……故于先生之实学诠列如左。”按:现代学者认为,戴氏一生治经而不治史,这是错误的;实际上,戴氏根据经书所考证的制度,其实亦就是古史。章学诚说,“宋儒轻实学”(《章氏遗书·书孙渊如观察原性篇后》)。又说,“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文史通义·浙东学术》)按:章氏认为,宋儒看轻的是所谓“玩物丧志”的史学。
宋明儒看重《大学》、《中庸》,以理学为实学,清儒重视《五经》、《二十一史》,以经史中的名物训诂和人事制度为实学。
4胡适等学者提出“整理国故”,讲求“实事求是”,因此,经史中的训诂考订,继清道光至民初的“经世”实学之后,重新又受到很多学者的重视。
5虚实之辨关系到三个问题:(1)儒和佛道之争、(2)朱王之争、(3)汉宋之争。清初学者大都反对佛老之学,最具代表性的言论见于颜元的《四存编》、王夫之的《庄子解》、顾炎武的《与施愚山书》等。清初抨击理学最激烈的是颜元,说明末王学是“空虚之学”的是顾炎武;但也有调和朱王之争的,如方以智说:“天下病虚,考亭救之以实;天下病实,新建救之以虚。”他的结论说:“虚实本一致也。”(《
通雅·卷首》)汉宋之争,最先出现在清代中叶,当时极力反汉学的是方东树,他认为:“实事求是,乃虚之至者。”(《汉学商兑》)意思是说,“即物穷理”即“实事求是”,而“实事求是”非“即物穷理”。他肯定宋学是实学,而汉学非实学。咸丰年间,持调和意见的是曾国藩,他认为,物即事,“即物穷理”即“实事求是”,所以宋学汉学都是实学。
6《遗书》卷一。
魏晨韩国7《中庸章句》说:“子程子曰: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善读书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按程颐和朱子提出的是“自得”的“实学”。
8《高于遗书》卷四说:“今日虚症见矣,吾辈当相与稽弊而反之于实。”同时的顾宪成亦有此批评和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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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反对“谈本体”的声浪跟著愈来愈大,最后势必导致理学本身要进行一次彻底地改革。先是吕坤提出,学术应该要以“国家之存亡,万姓之生死,身心之邪正”为目标;高攀龙提出,“学问通不得百姓日用,便不是学问。”学问不是空谈,而贵实行。”这些反映国家命运和人民生活的学问,吕坤称之为“有用之实学”9。这种“实学”,后来便逐渐发展成为明末的“经世之学”。崇祯十一年,陈子龙等在“士无实
学”(《皇明经世文编序》)的风气下,共同搜集了三千一百四十五篇有关明代治乱事迹和制度因革的文章,编成了中国第一部《皇明经世文编》,为清初的“经世实学”提供了一些具体可行的改革意见10。
二、清初实学
(一)经史和经世
宋明儒比较看重自然和人生,喜欢谈“道体”,认为道生器,没有道就没有器;清初学者比较看重历史和制度,喜欢谈“器体”,认为历史上的人事和制度都是器,道就隐藏在器体里,没有器就没有道。
清初的“实学”,实质上是器,不是道。王夫之(1619~1692)说“天下唯器”,天底下一切事物都是器。所谓一切事物,其涵盖的范围非常地广泛。从清朝中叶开始,许多学者纷纷对器的意义感到浓厚的兴趣:章学诚(1738~1801)说“六经皆器”(《文史通义·原道中》,可见经史中的制度人事都是器;后来郑观应(1842~1922)等主张学习西方,以科学技术和议会政治为器;谭嗣同(~1898)等力图改造中国,以变法为器11,这些思想都是受了王夫之的影响12。
宋明理学风行了五六百年,突然衰熄,代之而流行的是清初实学。实学的兴起,和重视“器”的观念,以及抬高历史文化的价值有关。清初顾炎武(1613~1682)提出“经学即理学”,意思是说,经学是器,理学是道,理学和经学的关系,就是道和器的关系。从两者不可分的关系上说,理学的“道”就在经学
的器之中,没有“器”,也就没有“道”,没有“经学”,也就无所谓“理学”13。这个观念普遍地受到重视,后来乾嘉学者,都一窝蜂地钻研经书中的文物制度,期待能发掘藏在文物制度中的道。他们把六经当作器,认为道就在六经典制之中,煽起了一股研究经学的热潮。追究其来源,应该说是受了顾炎武以经学为实学的影响。
宋明理学家反对读史、看史。程颐说读史是“玩物丧志”,朱熹不满吕祖谦的重史轻经,说看史只如看历史上人相打,互相打架有甚好看。这个观念影响很大,后来明代史学之所以不发达的原因在此。清初,浙东以史学名家的黄宗羲(1610~1695)提倡“尊史”,他说,元朝亡国,有一位史学家叫危素的,跑到报恩寺,将要跳井自杀。当时有一位叫大梓的僧人,适巧看到了这个紧急情况,对危素说:“国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国之史也。”危素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因此不死,后来他果然用《春秋》之笔,修了一部《元史》。这个例子,反映了一部史书在国破家亡时代的重要性,它可以使国人在“一代治乱之迹”中激起强烈的民族意识,黄宗羲劝人读史的用意在此。宗羲的尊史观念,不但开创了浙东史学;而对后来龚自珍(1792~1841)的“尊史”,以及清末的反清革命意识,也间接地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在宋明时代,经和史之间似乎有一条不可沟通的界限,讲理学的人尊经,而讲事功的人尊史,两派在学术的观点上互不相让。到了清初,经过一次动乱,读书人的观念改变了,他们开始觉得,经和史不可分,也不能分。这时,出现了很多兼通经史的大儒,他们研究的是“经史之学”,当时人称之为“通儒之学”。到了清代中叶,经史分途,
9“有用之实学”一语见于《去伪斋集·杨晋庵文集序》,意指切于“民生国计”的“实务”(《自撰墓志》)。高攀龙提出“随事必为吾民,此士大夫实事也。”(《高子遗书》卷八)所谓“实事”,指的是“通事务,谙时事。”(《东林书院志》卷五),和吕坤说的“实务”意思相同。明朝末年,有不少理学家要求自我改革,针对空谈本体的流弊,首先他们将“时务”和“事功”之学纳入理学的范畴,这个问题后来在清初学者中曾引起了广泛地讨论。唐甄说:“天下岂有功不出于心性者哉!”“谓功不出于心性,皆溺于汉以下之见也。”(《潜书·良功》)唐氏不赞成性和功分途发展应该将道德伦理和历史政治合而为一。认为性中有功。“义理”中含有“事功”,原本是一个整体,不可分裂为二的,否则便是“裂一得半”(《高于遗书》),天底下读书人那里只研究半个真理的道理。清初除性功之辨外,又有本体与工夫之辨,陈确说:“本体二字,不见经传。”(《黄梨洲先生集·陈乾初先生墓志铭》)又说:“孟子言性必言工夫,而宋儒必欲先求本体,不知非工夫则本体何由见?”(《陈确集·与刘伯绳书》)认为本体在工夫中。清初重视工夫的观念,实际上在明嘉靖时已开始酝酿。王廷相说:“君子之学所以为政,而国家之养士亦欲其辅佐以经世也。”(《明史·本传》)所谓“经世”,指的是“实用”和“实效”的工夫。高攀龙说:“学问必须躬行实践方有益”(《东林书院志》卷六),意思是说,学问不限于心性,而最重要的是“实践”工夫。
10清初经世实学的兴起,远的来说,它和东林学者所倡导的学风有关(见钱师宾四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序》);近的来说,笔者认为它和《明经世文编》中所提出的问题有直接的关系。
11谭嗣同说:“夫苟辨道之不离乎器,则天下之为器亦大矣。器既变,道安得不变。”(见《报贝元征书》
郭晶晶东京奥运生活12从王夫之到谭嗣同,其中很多学者集中所讨论的是“器变而道亦随之而变”的问题,就连学术亦不例外。章学诚说:“学术当然,皆下学之器也。”(《与朱沧湄中翰论学书》)这是说,学术亦随时而变,不必出于一途。
13从宋明清三代的历史文化背景和发展上看,我个人认为理学和经学的关系应该是道和器的关系,我这个解释不同于近代学者梁启超、钱穆、侯外庐、张舜徽等诸先生的意见,这可能是由于各人所看的角度不同。
“经学即理学”一语,出自全祖望的《鲒埼亭集·亭林先生神道表》;顾炎武所谓的“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见文集卷三《与施愚山书》,两者意思相近。在清初,同时持有这个观点的有黄宗羲,他说:“理学不本之经术,非矜集注为秘录,则援作用为轲传。”(《南雷文案外卷·陈夔献五十寿序》)邵廷采也认为:“经学与心性之学本出一原,圣人作经,皆以发挥心性。”(《思复堂集》卷七《答蠡吾李恕谷书》)直到清末,治经学的简朝亮仍然说:“不言性,则无以明实学之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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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气又是一变,治经的人不读史,治史的人不读经,形成了浙东和浙西两个派别。不过浙东的全祖望(
1705~1755)和浙西的钱大昕(1728~1804)先后写《经史答问》,将经史融合在一起,继承了清初学者的治学方法,在雍正,乾隆时期来说,这倒是很少有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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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学者,继承了宋代金华、永康、永嘉的学风,提倡“经世之学”,这门学问主要依据经史,讲的是历史治乱和人民生计问题。他们认为,要扭转宋以来空言无实的风气,就得把目光从《大学》、《中庸》转移到《五经》、《二十一史》,因为经是“本原之学”,史是“一代治乱之迹”,能将两者结合,这才算是可以付诸实践的“实学”,“清谈老庄”和“清谈孔孟’都不能算是“实学”。黄宗羲和章学诚先后说:“经术所以经世”14和“史学所以经世”15,清末朱一新检讨清初的学风也说:“亭林、桴亭皆重实学,皆主经世”16。由此可见,“经史”,“经世”、“实学”这三者有不可分的关系。黄宗羲的弟子万斯同(1638~1702)称之为“经世实学”17。
(二)质测
清初学者,有的重视经史的实学,有的则重视自然事物的实学。研究自然事物的学问,有一个专门名词,叫做“质测之学”。“质测”这两个字,是方以智(1611~1671)提出的,其涵义可能是来源于《易经》的《系辞传》,和后来戴震(1729~1777)说的“分理”极为相似。大体上说,宋明理学家比较看重宇宙和人生中的道德问题,清初学者则比较看重历史和自然中的知识问题。自然界的事物,千差万别,都各自具有特殊不同的本质,观察、实测和分别各个不同事物的本质,最后出它的条理,这就是“质测
”。十九世纪,阮元编了一部中国古代科学家的传记,叫《畴人传》,提出以天文数学为实学的观点。可惜质测之学在清代始终不很发达,这是因为方以智一辈学者所强调的“质测”观念,所提出的“以实事证实理”的方法,后来却被用在经史和文物制度的考订上,使得中国读书人的聪明才智,埋没在古代文献的研究上几乎有三百年之久。
(三)名实和事功
清初易堂九子之一的彭士望,提出“核名实”和“专事功”的“实学’。18彭氏指出,“隆(庆)、万(历)以来则道学伪,(天)启,(崇)祯以来则文章气节伪。”19道学有真有伪,根据彭氏的描述,伪道学,或称假道学,最初是出在十六世纪隆庆、万历年间。道学之所以“伪”,问题不在道学本身,而出在道学家的言行。另一位是易堂九子中的魏禧,他说当时道学家是“言清行浊,窃取高名”20;黄宗羲的同学恽日初,则形容当时道学家是“设身私欲”,变成了真道学的蠹虫。这些现象的发生,细察究竟,极可能是把一门学问讲偏了讲坏了所引起的后遗症。学问讲偏了,容易和现实脱节,讲坏了,必然名实不符。言行和学问表里不能一致,不但害己,而且害人。假道学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产生的。彭士望对十六世纪,有些理学家把学问讲坏,讲偏的这个流弊,提出补救的办法是“核名实,黜浮伪,专事功,省议论”十二个字,他认为这才是“有用之实学’。
(四)道德
“实学”最重要的一个涵义是属于道德层次的,在道德问题上,宋明儒和清儒所讲的层次称为有点不同。宋代的程颐和朱熹,以“理”为“实学”;在清初,孙奇逢(1584~1675)以“忠信”为“实学”,陈确(1604~1677)以“言行合一”为“实学”,顾炎武以“修己”为“实学”,朱之瑜(1600~1682)则以朱熹的“道问学”为“实理实学”。这四人中,孙奇逢隐居在河南的夏峰,以“礼”教导弟子,反对在“无声无形中问本体”。朱之瑜则将中国礼学东传,在日本讲学了二十三年,提倡切合现实的“实理实学’。陈确和黄宗羲同是刘宗周(1578~1645)的弟子,两人一在浙西,一在浙东,黄氏讲的是经史和经世实学,而陈氏则将王守仁(1472~1528)的“知行合一”学说,充实了人类基本欲望需求的内容,强调符合人欲的道德实践才是“实学”。顾炎武对当时士人廉耻心的丧失,感到无限的忧虑,特提出“行已有耻”最简单的道德要求,作为“实学”的道德内涵。他认为“耻”字不能看得太窄,仅只局限在心性的修养工夫上,应该扩大胸怀,从“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包括“国家兴亡”,亦都是“有耻之事”。顾炎武贬低了一个人心性修养的消极意义,所以他的好友张尔岐(1612~1677)批评他不讲心性之学,在学问上总是有所欠缺。清末康有为(1858~1927)的同学简朝亮也说:“不言性命,则无以明实学之原”。实际上,清初如顾炎武一辈学者,不是“不言性命”,而是不言不能实践的性命之学。综观有清一代,考证学虽然盛行,而道德并没有因此沦丧,这是最好的证明。
三、虚实之辨
14《黄梨洲文集·陈夔献五十寿序》。
15《文史通义·浙东学术》。
16《无邪堂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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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石园文集·与从子贞一书》。什么东西可以养胃
18《与宋未有书》,《耻躬堂文钞》卷二。
19《与方素北书》,《耻躬堂文钞》卷一。
20《魏叔子文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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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举一个“心”字为例,从心的虚实关系上,说明一下实学中的虚实之辨。
北宋的张载(1020~1077),在道德修养上,曾特别提出“虚心”的工夫。他认为,一个人平日往往受制于耳目,只能从耳闻目见中获得极有限的知识,他称这种知识是“闻见之知”,没有丝毫的道德成分,是最低层次的知识,人人都有;他认为一个人如果能虚其心,“大其心”,使心扩大到能代替耳目的功能,达到了真正的虚心境界(《正蒙·大心》),这时,一个人本性中的仁德自然会显露出来21,不止于
此,同时这个心还能体认天下万物的本性。他确认本性中的仁是至善的,因此他推论“虚心”的“虚”也是至善的。张载称这种至善的知识是“德性之知”,是“实学”中最有价值的知识,而这种知识的获得则完全有赖于“虚心”的工夫。
南宋朱熹也同样认为,虚心是最根本的工夫,也是最高的道德境界。他说,心虽然是个爱动的“活物”,不是静的死的东西;但从“本体”上看,他又认为,心有动必有静,动静是一体的两面,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静则能虚,“虚”才是“心这本体”。
陈淳(1153~1217)发挥了朱熹的学说,将“心”喻为“鉴之空”22。心像空明的镜子,这个比喻很容易使人误解它原本不是儒家的思想,而是受了《庄子》的“心斋”,和禅宗所谓“心如明镜”的影响。后人攻击宋明人学问,抓住的就是这个把柄。
清初实学的兴起是有时代性的,因为在一个动乱的时代,必然会出现不少新的事物。生活在这个时代,如果不认识这些新事物,自然无法适应,也无法了解现实历史中的各种复杂的情况。清初学者生在一个动乱的新时代中,目睹汉人政权的灭亡,他们深深感觉到,宋人所提出的“虚心”工夫,根本解决不了由新事物所引起的道德沦丧和社会动乱等种种问题,所以“虚实之辨’乘机而起,变成了一个重要的课题。进一步说,“虚实之辨”不仅限于观念上的讨论,重要的是关系到学术发展的一个大趋势,其关键就在道德伦理和历史政治的分合问题上。
清初实学的兴起和明代的东林有极为密切的关系。东林在不同的理学派别中,称得上是一个崇实的学派。东林领导人物之一的高攀龙(1562~1626),一生中就极力地倡导“实事”和“实行”。高氏将“事”和“学”联系在一起,认为:“事即是学,学即是事。”23“学”指的是学术学问,“事”指的是国家人民。一个人的学问,如果远离了国家人民,空谈而不实行,便不是学问。高攀龙之外,其他东林一辈学者,在学问上所坚持的也同是这个崇实路线。崇实观念从东林开始大力倡导,后来便逐渐地形成了清初的实学思想。
实学思想透过了清初学者的“虚实之辨”才逐渐形成,其中以颜元(1635~1704)的言论最为激烈。王源(1648~1710)说颜元是“开两千年不敢开之口,下两千年不敢下之笔。”24在清初实学人物中,像颜元一样敢说话、敢批评,几乎很难到第二人。颜元继承了明末东林的精神,在学问宗旨上,和高攀龙前后呼应,也同样提出了“实行”和“实用”的主张。颜元一生极力反对宋儒的“虚心”工夫,认为“虚心”无疑是“静坐”“操心”,“操心”的人行事消极,逃避现实。颜元指出,宋儒讲的“虚心”,毛病就出在将“心”和“事”分开。“心”和“事”实际是分不开的,“心”像是水,“事”像是泥沙风石,天地间,那有“不著地,不见泥沙,不见风之水”呢?“心”离开了“事物”,不过是“镜里花,水里月”,去掉镜水,则花月即刻就消失不见踪影了25,所以颜元强调,“心”是“活心”,不是死寂的,是用来“处事”和分辨事物的。同时其他学者也都一致认为,人心不应该离开耳目,离开事物,应该“治事”、“应事”和研究所见所闻的事物,清初学者认为,研究事物的学问才是有用的“实学”。
今天我们所发展的实学,是受了乾嘉之学的影响,不是清初的“实学”。清初“实学”所重的是现实历史中的新事物,乾嘉实学所重的古代文献中的旧事物,对新旧事物的研究,正反映了清代初、中两期实学的不同内容。我们试读阮元写的《释心》,虽然这只是一篇短文,但借此可以比较一下清初和乾嘉的实学。
阮元(1764~1849)在治学上继承了戴震(1729~1777)的“实事求是”精神,他根据经典举了一个实例,说松树柏树长满了一丛丛的针叶,而松柏的心就露在叶子的尖端,这许许多多的心是实心,不是虚心。古代《诗经》的作者,将自己所看到的实际景物,写成了“松柏多心”的诗句,假如松柏的心是虚的,就变成“松柏虚心”了。民国的胡适(1891~1962)就非常欣赏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认为这才是做学问的“科学方法”。
不过,在“虚实之辨”上,也有一些学者采取兼融的态度。譬如,方以智所主张的“虚实一致”(《通雅·读书类略》),焦循(1763~1820)所主张的“证之以实,运之以虚。”26归纳这些意见,我们可以看出,这些人既不反对宋代的“实学”,也不反对清代的“实学”。“实学”恰如明末王宜所说的,是“用实者虚、用虚者实”,虚实应该是相资为用的。
21“虚则生仁”(《张子语录中》)。
22《北溪字义》。
23《东林书院志》卷五。
24《居业堂集与梁仙来书》。
25《四存编·存人》。
26《与刘端临教谕书》,《文集》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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