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卷第2期2021年4月
哲学分析
两小儿辩日译文
Philosophical Analysis
Vol.12,No.2
Apr.,2021
后形而上学时代的思想命运
——重思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哲学关系
祁涛
摘 要:黑格尔哲学所遭遇的误解,与时代思想中“去形而上学化”的倾向息
息相关。这种倾向造成研究者未能正视黑格尔哲学对于马克思哲学的积极贡献,由此无法深入理解马克思在存在论上的革命变革。重思黑格尔的哲学遗产,并不
意味着直接返回黑格尔哲学,简单地接受黑格尔哲学的立场,而是在充分理解黑格
尔的哲学贡献之后,像马克思一样阐发黑格尔未能思考的思想领域。最终以现代
生活的现实性维度为基准,重整中国当代知识样式的基本面貌。
关键词:形而上学;黑格尔;马克思
中图分类号:B1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0047(2021)02-0029-37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的思想界与学术界对于经典思想的关注,越来越逊于对前沿问题的追逐。特别是最近几年,思想界不仅希望跟上知识更迭的速度,更试图定义中国当代思想的发展方向。在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繁荣的背后,局限于现代性框架内的知性知识正在悄然弥漫开来。
吴晓明教授的著作《黑格尔的哲学遗产》可被视为一种时代观察——当黑格尔哲学被草率地置于一边之后,马克思哲学的当代解释也变得可疑起来。这种思想的倒退,提示出黑格尔与马克思所共有的哲学立场,即反对一切主观主义与形式主义。主观主义和形式主义正是中国当代思想界用来分析理解中国社会的基本立场。由此,重新积极地把握黑格尔的哲学遗产,有助于中国思想界对流行知识样式的自我审视。
 作者简介:祁涛,复旦大学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研究员,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
 基金项目:本文系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青年课题(2018EZX006)阶段性成果。
哲学分析2021年第2期
一、形而上学的终结与黑格尔——马克思思想关系的再度晦暗化
在“形而上学的终结”时代,重新谈论黑格尔哲学是一桩极其困难且容易遭致误解的事情。作为思辨的形而上学,黑格尔哲学的方法被严格地圈定在对事情本身的整体把握上,世界只有在概念中才展现自身的本质规定,因此形而上学必须作为一门严格的科学去完整地把握世界。对黑格尔来说,形而上学不是和伦理学、实践哲学、自然哲学相区分的第一哲学,形而上学就是科学本身。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哲学就不仅仅对于德国观念论的发展历史有意义,它标志着现代哲学的完成形式。亨利希(Dieter Henrich)这样评价黑格尔和黑格尔主义者们的哲学贡献:“他们用一种全面的哲学的世界图像为成功地解释现代自由意识的基本特征提供了范式。在这点上,此后的哲学家所写的东西要么没有表明它的应用范围内的相对的普遍性,要么没有表明在穿透构成现代世界基础的经验上的相对深度。”a 自黑格尔主义式微之后,不仅他们对待哲学的方式受到了冷落,甚至连近代形而上学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20世纪多位哲学家在不同的意义上宣称过传统形而上学的终结。在分析哲学的传统中,维特根斯坦就把哲学看成一种澄清思想的活动,在他看来,哲学不过是让思想变得清晰的分析方式。b如果说,传统形而上学在分析哲学中遇到了方法论危机,因此它的合法性受到了质疑和挑战,那么海德格尔为了拯救哲学的虚无主义化,而要求另立哲学的新开端,相当于直接批评了传统形而上学道路的终结。海德格尔从尼采的“强力意志”中理解形而上学的自我完成,因为虚无主义正是形而上
学“内在逻辑”的发展结果。唯独在黑格尔的哲学中,这种形而上学的立场才本质性地获得了展开。c在海德格尔那里,形而上学的终结意味着真理的“非本质”地完成,它曾经竭尽所能地试图达到真理,而今却永远无法再前进一步了。
除了来自哲学内部的挑战,传统形而上学还面临着更深刻的现实危机。20世纪人类社会的法西斯主义、种族灭绝等自我毁灭的灾难都迫使形而上学要在更深的层面担负责任。阿多尔诺发问道:在奥斯维辛之后,人们应该如何对形而上学展开沉思?在“根本恶”面前,“我们的形而上学能力瘫痪了,因为实际发生的事件动摇了思辨的形而上学思想和经验和解的基础”d。阿多尔诺指出,形而上学的根本危机
a迪特·亨利希:《在康德与黑格尔之间》,乐小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503页。
b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全集》第1卷,陈启伟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09页。c海德格尔是这样评价的:“迄今为止,黑格尔的哲学史仍然是唯一的哲学意义上的哲学史,而且,在有人在一种更本质性的和更原始的意义上从哲学最本已的基本问题出发对哲学作一种历史性思考之前,它仍将是独一无二的。”参见海德格尔:《尼采》上卷,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439页。
d阿多尔诺:《阿多尔诺基础读本》,夏凡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461页。
后形而上学时代的思想命运——重思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哲学关系
绝非哲学内部的合法性危机,而是哲学和其他人类精神的事物都遭到了瓦解,形而上学的任务和使命变得可疑,它越是深刻地理解世界,人们就越是觉得形而上学在远离现实。形而上学失去了它在现实世界中的位置。
这些论断在20世纪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以至于黑格尔与马克思哲学的关系也由于这些论断,展现出三种流行的解释倾向。
第一,消解黑格尔哲学与马克思哲学之间的内在联系。阿尔都塞的“认识论断裂”代表了这样一种解释倾向,他尤为否认马克思学说是内在超越了黑格尔哲学,因为这种哲学史思路是建立在两者神秘的内在联系之下。阿尔都塞分析了内在联系的三个前提:第一个是“目的论”预设了分析性的前提,它意味着理论体系可以拆分成各个独立的部分,比如道德的、经济的、政治的内容,这些独立的部分可以相互比较。第二个前提是目的论的前提,它是评判上述各个部分的尺度。第三个前提将观念的历史看作是真实的,观念世界是观念的自我理解。a很显然,阿尔都塞严格区分哲学与科学,也消解了黑格尔与马克思学说之间的内在关系——表面上发展的连续性下藏着黑格尔与马克思学说间的不连续性。
第二,从马克思哲学的思想史直接联系出发,弱化马克思学说与黑格尔哲学之间的主线联系。青年马克思数次转变了自己的哲学立场与政治立场,这也反映在他对于黑格尔不同文本的批判思路之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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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张伟资料过,一些思想史研究试图表明,青年马克思的思想伙伴最主要地促成了这些思想变化。例如赫斯的共产主义、卢格的激进民主主义等远比德国古典哲学对马克思的影响来得直接。如果说赫斯、卢格、蒲鲁东、青年恩格斯的确多少产生过某些思想的“助推”,那么一些“马克思学”的研究甚至认为马克思只不过是从“二手”的黑格尔哲学中有所受教,换句话说,马克思是从一些活跃的“黑格尔主义者”那里有所受教,因此青年马克思一系列的转变,无非是回应这些“黑格尔主义者”,而非黑格尔哲学。这些说法都力图实证地将思想的外部要素看成是首要的、本质的,进而模糊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的思想联系。
第三,一些研究轻易地越过德国古典哲学去理解马克思的哲学革命。这种解释将马克思的哲学革命看作一座完成了的巅峰,不仅所有的哲学问题在马克思的哲学革命中得到了彻底的解决,而且唯物史观还由于其不可辩驳的真理性,贬低了其他一切哲学的积极意义。这种研究的后果也是双重的,它一方面高度抽象了马克思的哲学革命的内涵,使之变得空洞和乏味,另一方面它也关闭了马克思哲学与其他哲学之间的对话空间。后者最严重的后果是低估了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黑格尔哲学之于马克思哲学的前提性贡献。甚至可以说,没有在德国古典哲学中获得充分的准备,关于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当代解释都注定陷入某种空洞的抽象之中。尤勇主演的电影
a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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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将以上三点和形而上学的没落联系起来看,黑格尔与马克思之间哲学关系的再度晦暗,这完全是由于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真正历史性关联处于被遗忘的状态,以至于上述解释作为一时的潮流出现在时代的前沿。海德格尔曾评价叔本华哲学对德国唯心主义的哲学胜利,在他看来,这种胜利根本不是哲学上的胜利,只是由于德国人再也不能提出达到德国唯心主义高度的哲学,这才让叔本华哲学在他的时代浮现出来。a同样,如果不能理解马克思哲学与黑格尔哲学对于哲学根本问题的解答,那么我们当代的解释一定无法达到相应的原则高度,更不要说恢复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的真正历史性关联。
《黑格尔的哲学遗产》的要义,直指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历史性关联的遮蔽之处。从笔法上说,作者有略侧重于“纠偏”的部分(该书第二编“思想的客观性”),也有偏重于“立论”的部分(该书第一编和第三编),但本质上说是殊途同归。用佛家用语来形容,“纠偏”是破“外道”,“立论”是树“正见”。本书最主要批评的“外在反思”、主观主义等,难道不正是体现在今天流行的黑格尔—马克思思想关系的见解之中么?同样,“辩证法”“社会现实”等重要立论,也只有在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的历史性关联中才能真正显现。就此来说,该书毋宁说抛出了一个问题:理解马克思在哲学上的重新奠基为何需要重返黑格尔哲学的存在论基础?
二、通向尚未被思考的事物——重返黑格尔哲学的进一步意义
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的历史性关联,离不开黑格尔所规定的哲学对话的尺度。黑格尔独创性地改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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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之间的历史性关联。一般来看,哲学本身是一种纯粹的思想,哲学史就是哲学的外在历史,一种“历史性的外部状态”。所以,哲学史的写作与其说是哲学写作,毋宁说是史学写作。黑格尔改变了哲学与哲学史的关系,在他看来,哲学史的进展就是哲学本身的进展。同样,我们一样不能设想没有哲学规定的历史,历史的基本特征就是可以被哲学把握的,它的本质就是精神性的。在哲学史与世界史的相互构成意义上说,哲学史也就不再是作为仅仅被思想过了的东西,这些被思想的东西和尚未被思想的东西,也都受到哲学的规定,简言之,它与哲学是同一的。海德格尔评价道:“在黑格尔之前,没有一种哲学获得过这样一种对哲学的基本态度,这种基本态度使得下面这回事情成为可能并且要求着下面这回事情,即:哲学思考同时在其历史中活动,并且这种活动就是哲学本身。”b 历史性的关系保证了哲学与哲学史之间的内在关系,但黑格尔对历史性有着特
a参见海德格尔:《尼采》上卷,第67页。
b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504页。
后形而上学时代的思想命运——重思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哲学关系
殊的理解——它意味着扬弃的特征。a黑格尔分别用两个步骤确定以扬弃为特征的关系,第一步是确定哲学是作为“思想的实事”,这种“实事”是在与哲学史的相互规定中揭示这般“实事”,那么扬弃的第二步就是确定与哲学史的对话尺度。思想的生成首先需要深入先前哲学的范围之内,以及统摄哲学史已
经展开的统一性之中。
例如黑格尔的著名命题“实体即主体”,是调和了斯宾诺莎的“实体”和康德的“主体”的创造性转化。根据海德格尔的解释,黑格尔在进入康德哲学之前是有所准备的,他首先领会了斯宾诺莎的“实体”概念,即在纯粹客体的意义上,存在达到了作为绝对的实体性。正是斯宾诺莎哲学在实体性上的彻底,以及由此造成存在的主体性匮乏,开辟了理解康德绝对唯心主义的道路。因为在康德那里,存在必须首先成为绝对主体性的主体,作为绝对的客体反而成了不可把握的“自在之物”。那么,作为绝对者的“实体”也成了不可触及之物,成了有待解决的难题,召唤着斯宾诺莎哲学的恢复。所以,黑格尔的哲学问题是由斯宾诺莎哲学与康德哲学之间的关系所预先给定的。
我们看到,黑格尔从传统思想中看到了哲学在自身发展中达到的高度,同时他还注意到,哲学所获得的成就反映出那个时代所迫切需要解决的思想问题。因此,如果我们将哲学家与哲学家之间的思想关系统称为哲学史,那么哲学史主要就是哲学问题的流转与开新。黑格尔在哲学史中明确自己的哲学问题,确立了以“扬弃”为枢纽的思想前进方式。海德格尔评价道:“在思想家之所思中——只要它能够作为当下阶段而被扬弃入绝对思想中——黑格尔到了思想家各自的力量。”b 扬弃的方法必须有三个前提。首先,思想传统之为传统,在于传统是已经被思考过的、被普遍追问过的事物。对黑格尔来说,哲学传统意味着思想在自我运动中的一系列确定性,这是一系列思想曾经抵达的地方。因此,扬弃运动所要包含的传统,必须将已有思想的确定性转化成下一个思想的环节,否则扬弃运动就只能寻第
二开端,而不可能在连贯性的运动中实现对于思想传统的内在超越。就黑格尔提出的哲学任务来说,哲学传统相对于更高的发展及其最终成果而言,它总是一个缺点。其次,哲学传统被思辨的历史性所规定,黑格尔不认可存在着多种哲学,哲学就是“一”,哲学史上看到的形形的表述,无非是唯一的哲学所展现出的历史性差异。扬弃所面临的“一”和“多”的关系,被看成绝对观念和它自身丰富性的关系。最后,黑格尔的扬弃之路是以哲学的完成(Vollendung der Philosophie)作为终点的。形而上学的绝对形式完成于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之中,形而上学再也不能超出
a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52页。
b海德格尔:《同一与差异》,孙周兴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