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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爱华颜倩
摘要:欧阳予倩是中国戏剧史上编演《红楼》戏最多的戏剧家,使他在民国初期赢得剧南欧北梅”的赞誉。从伦理的角度考察,《晴雯补裘》表现晴雯身份模糊、与宝玉地位悬殊的身份伦理困境,《黛玉焚稿》表现黛玉、宝钗在封建礼教制度下不能自主的婚姻伦理困境及伦理选择,《馒头庵》表现尼姑智能陷入宗教与社会的双重伦理困境及哀怨与反抗、绝望与挣扎。这些剧作及时呼应了反封建、反礼教的“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运动,体现了作者对女性及女性问题的深切同情和关注。
关键词:欧阳予倩红楼戏伦理困境
曹雪芹小说《红楼梦》自18世纪中期问世至今,两百多年来不断被搬上戏剧舞台,诞生了一大批《红楼》戏剧上特别是民国初期,由于欧阳予倩、梅兰芳的编演,《红楼》戏成为一个独特戏剧品种,名声大噪。自1913年至1919年的6年间,欧阳予倩从小说《红楼梦》中取材编演了9部《红楼》戏①,正是这些剧目的成功演出,使他在当时赢得了“南欧北梅”的赞誉。而且,欧阳予倩至今还是中国戏剧史上山一人之力编演《红楼》戏最多的戏剧家,不仅使民初的戏剧舞台更加丰富多彩,在《红楼梦》演出史上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欧阳予倩改编《红楼》戏,似乎并无心欣赏贵族男女的风花雪月故事,而是把目光聚焦在小说中最弱势的女性体,如大观园中寄人篱下的林黛玉、尤三,向往爱情自由的小尼姑智能,及晴雯、鸳鸯、宝蟾等丫鬟们。欧阳予倩对这一弱势体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和深切的人文关怀,通过剧情设置凸显封建制度下她们的伦理困境,通过性格塑造和内心世界刻画,彰显她们在伦理困境中的绝望与挣扎。所谓“伦理困境”,文学伦理学批评将其定义为:“文学文本由于伦理秩序、伦理身份的混乱或伦理秩序、伦理
"本文系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文艺批评研究院”资助项目成果。
①这9部红楼戏分别为《鸳鸯剑》《宝蟾送酒》《馒头庵》《大闹宁国府》《摔玉地罪》《鸳鸯断发》《晴雯补裘》
《黛玉葬花》《黛玉焚焚《,目前尚能看到剧本的是《黛玉葬花》《晴雯补裘》《黛玉焚焚》《宝蟾送酒》《馒头庵》5部。
贾青资料I南大戏剧论丛
身份的改变,而给人物带来的难以解决的矛盾与冲突,其表现形式之一是伦理两难。”①本文将运用文学伦理学批评,选取欧阳予倩现今尚有剧本留存的《晴雯补裘》《黛玉焚稿》《馒头庵》3部《红楼》
戏进行解读,探讨欧阳予倩如何将文学史上“失语”的女性的伦理困境置于舞台中心,挖掘作品新的意义,为欧阳予倩戏剧研究、为《红楼》戏乃至小说《红楼梦》研究提供新的视角和方法。
一、《晴雯补裘》:地位悬殊的身份伦理困境
随着清末民初新潮演剧运动的掀起,戏曲舞台上《红楼》戏也盛行一时,欧阳予倩、梅兰芳及后来的荀慧生等京剧大家都排演了不少剧目”欧阳予倩编演于1917年的《晴雯补裘》②(1918年收入上海交通图书馆发行的《鞠部丛刊》),便是其中颇有影响的一部。该剧改编自《红楼梦》第52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金雀裘”,围绕晴雯给宝玉焚卜裘”这中心动作,敷演为一部情节相对完整的3场古装京戏,着重挖掘表现晴雯因身份模糊和地位悬殊而深陷身份伦理困境时内心的彷徨、痛苦与挣扎。
(-)在身份模糊中苦恋挣扎
作为丫鬟的晴雯,抱病连夜为少爷宝玉补裘,这在等级森严的阶级社会是一件的平常的事。但欧阳予倩在处理人物伦理关系时,却在晴雯和宝玉二人的主仆关系上蒙上一层爱情的面纱,强化晴雯舍命补裘,是出于深深的爱意及对宝玉厚爱的回报。
晴雯的社会身份是贾府中的丫鬟,这个身份从她进入贾府开始,便成为她一辈子无法撕去的标签。只是比其他丫鬟幸运的是,晴雯天生聪明水灵,善解人意,还有一手好针线活,故被贾母指派到宝玉房
里做贴身丫鬟。像晴雯、袭人这种丫鬟的身份比较特殊,她们既是少爷日常起居的照顾者,也是未来的侍妾人选。在封建时代,这是一种约定定成的规矩,即少爷房里的贴身丫鬟,有可能日久生情被收房做侍妾。欧阳予倩的改编本,就突出了晴雯纠结在丫鬟和侍妾这两种模糊身份中的内心的痛苦和挣扎。
晴雯与宝玉在朝夕相处中产生情愫,但这也成了她的负担。她自怨自艾:“可怜我似落花随风飘荡,怎禁得宝二爷惜玉怜香。未跳出烦恼坑又入情网,倒叫我相思债怎样去偿?”③的确,对于来自宝玉少爷的爱意,作为情窦初开的少女,她很难拒绝”欧阳予倩通过宝玉担心晴雯着凉、深夜唤人为晴雯煎药等细节描写,处处透露对晴雯的特殊关照和怜爱。宝玉的体贴一度使晴雯产生二人不像主仆、却似情侣的错觉,也给晴
梁烈唯老婆①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北京大大出版社2014年版,第258页”
②欧阳予倩曾在《我自排演的京戏《一文中回忆道:“《晴雯补裘》是张冥飞编的”原只有'补裘'一伎,我
在后面加了三场,-直演到晴雯死,我觉得这个戏还不错”'见《欧阳予倩戏剧论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414页”
2020年母亲节是几月几日③欧阳予倩:《晴雯补补》,《欧阳予倩文集》第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年版,第41—42页”
绝望与挣扎:欧阳予倩红楼戏的女性伦!困境
雯一种幻象:自己仿佛已经摆脱了丫鬟的身份,能够与宝玉平等地相爱。但每每沉浸在其中没多久,现实就会把她猛然催醒。正如她在病中所唱:“昨夜里西北风颠狂带阵,吹得我神颠倒心冷如冰。恼风姨忒无情把人蹂蹂,岂不惜薄命女孤苦伶仃。”①残酷的现实实如夜里的西北风一般,吹散了晴雯的幻想。该剧的高潮是第3场,围绕深夜补裘这一中心动作,欧阳予倩给晴雯设计了“身颤”“咳嗽”“试泪”“吐血”及哭着劝宝玉回去睡觉和多次晕倒等一系列细节,把本来一个丫鬟为少爷补裘的平常事,写成晴雯挣扎着穿针引线,是欲补“前世孽缘”及“了却心头愿”的爱的举动,在“一行行一点点花遭泪溅,一丝丝一缕缕线把愁牵”的哀怨中寄托爱的情思。②这样曲折细腻的情感书写,无疑丰富了晴雯的性格和内心世界,不愧为拼死以谢知己的情之侠者。
(二)地位悬殊的无望爱情
在《红楼梦》原著中,晴雯是个敢爱敢恨、快人快语的丫鬟。而在《红楼》戏《晴雯补裘》中,欧阳予倩对人物性格进行了重塑,让晴雯从心高气傲变为幽怨哀愁、小心谨慎。这缘于她对宝玉用情至深,更是她在失望、绝望之后对爱情无望的清醒认识。
晴雯一出场,便交代了自己悲惨的身世境遇和与宝玉的关系:“幼失怙恃,辗转流离。自入贾府为婢,蒙老太太十分爱惜,赏与宝二爷使唤。哪知这位宝二爷,性格温存,多般怜惜于我”我想人非草木,谁
能无情?”③像晴雯这样自小被卖为奴、又转赠给贾府做丫鬟,是没有任何人身自由和独立人格的。她犹如无根的浮萍,在天地间四处漂泊,渴望到一个心灵的归宿。正是因为极度缺爱、渴望爱,所田宝玉的另眼相看、关怀温存,让晴雯受绥若惊。她多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爱,却不敢沉浸其中。她自知身份低贱,所田当她生病,宝玉唤人替她熬药时,她连忙阻拦,怕被视为恃宠而骄,轻狂无理。她拒绝宝玉的好意,在无尽的不安和自卑中暗自神伤。这种心理上的折磨,使得晴雯的病情愈发沉重,也使她深陷伦理两难的困境无法自拔。
阿娇老公赖弘国身价晴雯心属宝玉,自知与宝玉情非泛泛,奈何他们之间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牢不可破的封建制度及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使这段关系只能是不得善终”当晴雯口吐鲜血、多次眩晕坚持着终于把裘补完,拼尽全力喊出:“可怜我负韶华心高气短,可怜我如飞絮傍水和烟,可怜我十五载春愁秋怨,可怜我一夜夜骨碎心寒,猛然见旧衣襟血花点点,我的天天!怕只怕裘能补人寿难延。”④这既是她对悲惨命运的哀叹,对爱情的失望,也是对低微身份的清醒认识和深陷身份伦理困境的无能为力。古往今来的文学经典中,打破阶级壁垒的爱情故事不少,但鲜有美满结局,故而让人感叹唏嘘。跟以往经典作品不同,欧阳予倩没有过多地渲染爱情本身,而是通过描写婢女与少爷之间的
①欧阳予倩:《晴雯补裘》,《欧阳予倩文集》第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年版,第46页。
②欧阳予倩:《晴雯补补》,《欧阳予倩文集》第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年版,第48—49页。
③欧阳予倩:《晴雯补补》,《欧阳予倩文集》第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年版,第41页。
④欧阳予倩:《晴雯补补》,《欧阳予倩文集》第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年版,第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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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相怜惜和爱情无望,着重描写作为少女的晴雯的青春萌动、对于自由美好爱情的向往和朦胧的女性意识的觉醒,当然其中也隐含着作者对封建时代社会现实的不满和批判态度。
正是模糊的身份和社会地位的悬殊所构建的身份伦理困境,让晴雯深陷其中无法逃脱,最终导致人生悲剧#在欧阳予倩笔下,晴雯是一个具有独立意识的个性鲜明的少女,是一个为情所困、极力挣扎而无力挣脱命运枷锁的封建时代女性的典型形象。她渴望平等的爱情,希冀自己作为一个人得到应有的尊重,而不是一个丫鬟,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这是欧阳予倩塑造的晴雯这个舞台形象的进步之处,也是其民国初期能够赢得观众、引起观众共鸣的深层原因。
值得特别一说的是,身份伦理困境往往发生在地位卑微或者身份边缘化的人身上,欧阳予倩《红楼》戏中的女性主角,几乎都未能逃脱这一困境,如晴雯、鸳鸯、宝蟾等是人微言轻且命运遭人摆布的丫鬟,林黛玉、尤三虽跻身于主子行列却无任何发言权,还有尼姑智能,她们的身份都是被边缘化的,照样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所以深陷身份伦理困境,也几乎是欧阳予倩所有《红楼》戏女主角的悲剧性命运。
二、《黛玉焚稿》:不能自主的婚姻伦理困境
欧阳予倩的《黛玉焚稿》编演于1917年,其时“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运动已经拉开序幕。出身书香门第,早年留学日本,有着深厚的中西文化底蕴的欧阳予倩,对伦理道德和婚恋问题的思考,自然比同时代剧人或科班出身的演员更为深刻。古装京戏《黛玉焚稿》(1918年最初收入上海交通图书馆发行的《鞠部丛刊》)共7场,故事取材于原著《红楼梦》第96至98回,以贾府为给宝玉治病、商议安排宝钗冲喜,黛玉得知真相后愤而焚稿并咳血而死为线索展开,情节集中紧凑。从内容看,《黛玉焚稿》写的是宝黛爱情悲剧,但从伦理的角度考察,笔者认为,《黛玉焚稿》表现的正是林黛玉、薛宝钗等旧时代女性在封建礼教制度下不能自主的婚姻伦理困境及伦理选择。夫妻那些事 演员
(一)封建家长制下利益的牺牲品
在小说原著《红楼梦》中,宝黛爱情是其中最脍炙人口的部分。欧阳予倩编演的《黛玉焚稿》中,沿袭了这一书写路子,把贾宝玉和林黛玉塑造成追求人性自由的叛逆者和自由恋爱的践行者,他们从两小无猜、互生情愫,到灵魂之爱。不过,林黛玉作为真正的主角,其出场却被安排在第5场,前面4场都是长长的铺垫。幕一拉开,是王夫人为宝玉生病的事发愁,想到在老爷外放江西赴任之前让宝玉结婚冲喜,请王熙凤过来商量。结果两人一拍即合合要定王夫人的外甥女薛宝钗为最佳人选。因为贾母一直心疼从小失去母亲的外孙女林黛玉,曾有意于宝玉和黛玉,于是她俩一起去见贾母,在一番“金玉姻缘”的游说之下,大家的快达成共识,准备为宝玉和宝钗安排婚礼冲喜,
绝望与挣扎:欧阳予倩红楼戏的女性伦!困境
一场婚姻,就这样在三个当事人不在场,甚至对宝玉说谎的情况下,被封建家长们确定了下来,连媒妁之言都省却了。实际上,无论是作为一号女主角的林黛玉,还是不出场的薛宝钗,作为“失语”的女性,她们都是封建家长制下利益交换的牺牲品。林黛玉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投靠到外祖母家傍人门户,既无人帮她做主,也无钱无势,加上从小体弱多病和寄人篱下生活养成的敏感纤细的性格,哪怕再兰心蕙质、宝玉再爱,也难讨封建家长的欢心。而薛宝钗出身名门,有王夫人的亲妹妹、母亲薛夫人的呵护,在金陵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中,薛家又又皇商巨贾著称。地位与财富都远非林黛玉可比,再加上性格温婉、做事得体大方,宝钗自然更让贾府的当权者称心如意。在剧中,为了给宝玉和宝钗的“金玉良缘”取代宝玉和黛玉的“木石前盟”理由,王熙凤提出“借金寻玉”,王夫人希望“亲上加亲”,都不过是幌子,实则是为了拉拢薛家,以巩固贾府的地位,为贾府的金库添砖加瓦。贾府所有人都知道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的生死相恋,只是大家有意忽略,还怕宝玉不接受宝钗,特意密谋去试探宝玉,骗他娶的是黛玉,终至酿成大悲剧。
在封建宗法社会,礼教制度盛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婚姻的最高准则,结亲讲究门当户对,姻亲的强强联合往往被当作家族生存和发展的有效手段。婚姻一旦与家族利益挂钩,男女青年的两情相悅变得一文不值,其婚姻伦理关系也因被抽离了爱情的基石而变质。封建婚姻就是两个家庭之间的一场交易,所谓亲上加亲只是将儿女们作为筹码,强化家族的血缘和经济关联。故在非人性的、不知爱情
为何物的封建家长制时代,不管什么样的女性,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她们都要为陷入同样的不能自主的婚姻伦理困境而痛苦不已。在这样的交易中,被婚姻伦理制度困住的女性毫无话语权,犹如一件商品任人挑选,被迫沦为利益交换的牺牲品,黛玉、宝钗及大观园里的所有年轻女性,都是如此,无一幸免。
(二)婚姻不能自主的绝望与挣扎
面对根深蒂固的门当户对观念、利益交换式婚姻和强大的封建家长势力,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注定是有始无终的。宝玉以身体生病反抗,疯疯癫癫地说自己的一颗心已“交给了林妹妹”,只要她把这颗心带回来,“还放在我肚子里头,我如何不好呢”,①宝黛如此心心相印、一往情深的爱情,尚不被贾府当权者理解和认可,更别提他们的婚姻自主权所
欧阳予倩将黛玉塑造成一个幽怨而又具有一定反叛性格的女性,并不是一味地柔弱可欺#当她从傻大口中得知宝玉即将迎娶宝钗的消息时,清醒地认识到:“哎呀,从前错认真情种,我拿住情根死不放松。今日恍然醒大梦,哎呀天呀!五年心事一场
金桐俊①欧阳予倩:《黛玉焚稿》,《欧阳予倩文集》第2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年版,第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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