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前夜的隐忧
——重读鲁迅小说怀旧
王新房
摘要:本文试图回应《怀旧》阐释史上遇到的问题:即《怀旧》与辛亥革命的关系,通过仔细辨析周作人对于《怀旧》的一系列言说,明确其关于《怀旧》“影射辛亥革命时事”一说的确切
意涵。鲁迅在《怀旧》中将不同时期的历史经验杂糅在一起进行艺术化处理,是导致以往阐释
产生分歧的根本原因。在此基础上,本文对于小说中“秃先生”这一人物形象,以及小说中并置不同时期历史经验的写作意图,给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最后由《怀旧曳旁及《风波》以及《阿Q 正传》,延伸出鲁迅小说中对于革命问题思考的一条线索。
关键词:《怀旧》;辛亥革命;隐忧
鲁迅创作的第一篇小说《怀旧》,发表于1913年4月25日上海《小说月报》第四卷第一号,署名周逴。由其本人生前编订的《集外集》并未收入这篇小说。鲁迅去世后五天,周作人完成《关于鲁迅》一文。①此文1936年11月16日刊于《宇宙风》杂志,其中首次披露《怀旧》这篇文言小说的存在,引
起各万关注,该小说因此很快被重新发掘。②1938年第一部《鲁迅全集》出版,许广平将其编入《集外集拾遗》。
周作人在《关于鲁迅》一文中,论及《怀旧》的写作背景云:
他(指鲁迅)写小说其实并不始于《狂人日记》,辛亥冬天在家里的时候曾写过
一篇,以东邻的富翁为野模特儿”,写革命
•前冬的事,•质不•的革•军将妄进•城•富翁与清客闲•汉•商议迎降;颇富于讽刺的彩。这篇文章未有题名,过了两三
年由我加了一个题目与署名,寄给《小说
月报》,那时还是小册,系恽铁樵编辑,承其复信大加称赏,登在卷首,可是这年月
与题名都完全忘记了,要查民初的几册旧
日记才可知道。③
周作人的上述说法将《怀旧》的写作时间定为辛亥年冬,“革命的前夜”“革命军”等字眼也很容易在读者
那里建立起小说所叙内容与辛亥革命的联系。写作此文时,周作人手边并没有《小说月报》,因而具体细节记得并不清楚。但此后写作的一系列关于鲁迅的文章中,周作人多次提到《怀旧》,④并且关于这篇小说内容及主题的表述
①参照该文末尾所注写作时间,收入钟叔河编:《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七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
434页。
②这篇小说重新被发掘并再次刊发的过程,可参看鲍国华:《〈小说月报〉语境中的〈怀旧〉—
党员转正表态发言简短—兼论〈怀旧〉阐释史上的几个问题》,《东岳论丛》2018年4月。
③《关于鲁迅》,《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七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33页。
④按时间顺序排列,依次是《秃先生是谁》(写于1950年5月,收入《鲁迅的故家》);《太平天国的故事》(写于1951
年4月,未收入自编文集)、《两种书房》(写于1951年6月,收入《鲁迅的故家》);《金耀宗》《秃先生的书房》《太 平天国故事》(均写于1952年3月,收入《鲁迅小说里的人物》);《辛亥革命一—
—王金发》(写于1961年6月,收入《知堂回想录》)。
大致相同,①只是进行了更具体的分析,并未修正自己此前的言说。《怀旧》仍被认为是“影射辛亥革命时事”。⑤
鉴于周作人与鲁迅的兄弟关系及其所提供鲁迅生平资料方面的权威性,周作人关于《怀旧》的论述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后来研究者的研究方向,“影射辛亥革命”说成为定论,论者们将周作人的言说与小说内容结合起来,秃先生、金耀宗被认为是革命风潮汹涌而来之际投机革命的腐朽势力。盂然而考之以小说内容,周作人所言的“革命”“性质不明的革命军”似乎无从说起。芜市、何墟两地人心惶惶,民众闻风逃难与周作人所言的“革命军”风马牛不相及,最终被证明只是金耀宗误传谣言而引起的乱象。因此,从上世纪80年代起,就有研究者质疑周作人的观点,认为所谓“影射辛亥革命”之说难以成立。④
从小说内容来看,研究者们的质疑是有道理的,《怀旧》这篇小说从头到尾确实并未有任何一处出现抑或暗示“革命”与“革命军”。所以,“性质不明的革命军进城”的说法的确是站不住脚的。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在后来写作的一系列关于《怀旧》的文章中,周作人为什么坚持己见,不肯作出修正,难道说一开始他对《怀旧》的理解就是有问题的吗?
将《怀旧》中谣传为长毛,而最后被证明是经过何墟的数十难民与“性质不明的革命军”联系起来,的确是站不住脚的。但仅就此并不足以否定周作人“影射辛亥革命”之说的合理性。原因在于后来的研究者简
单地将“影射辛亥革命时事”与“影射辛亥革命”等同起来。很明显,按照周作人的理解,《怀旧》所影射的只是辛亥革命时发生的事情,而非整个辛亥革命本身。在写于1961年6月的《王金发》一文(收入《知堂回想录》)中,周作人具体指出了小说中所叙谣言的“本事”:
但是十月十日“霹雳一声”,各地方居然都“动”了起来,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大势已
经决定,中国有光复的希望了。在那时也有种种谣言,人心很是动摇……到了浙江省城
已经起义,绍兴只隔着一条钱塘江,形势更是不稳,因此乘机流行一种谣言,说杭州的
驻防旗兵突围而出,颇有点儿危险……一有谣言,照例是一阵风的“逃难”,鲁迅在一篇
文言的短篇小说《怀旧》里描写这种情形,有一节云:
“予窥道上,人多于蚁阵,而人人悉函惧意,惘然而行;手•多'有挟持,或'徒•其手,王翁语予•,盖图逃难者耳遥中多何墟人,来奔芜
市,而芜市居民则争走何墟。王翁自云前经
患难,止吾家勿仓皇遥'李媪亦至金氏问讯,云
仆犹弗归,独见众如夫人,方检脂粉芗泽,纨扇罗衣之属,纳行箧中。此富家姨太太,似视逃难亦如春游,不可废口红眉黛者”。⑤
周作人所引《怀旧》中芜市、何墟两地老百姓仓皇逃难的情形,在鲁迅后来的辛亥记忆中又有浮现:
民国成立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小县城里,早已挂过白旗。有一日,忽然见许多男
女,纷纷乱逃:城里的逃到乡下,乡下的逃进城里;•问他'们什么事,他们•答'道,•“他们说要
来了。”愚
①从《秃先生是谁》一文来看,周作人已经获知《怀旧》被重新发掘、再次发表,并且进行过阅读。可参看《周作人散
文全集》第十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岀版社,2009年,722页。
②《两种书房》,收入《周作人散文全集》第十一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岀版社,2009年,第505页。
③如王瑶:《〈怀旧〉略说》,《名作欣赏》,1984年1期;叶凡:《〈怀旧〉随笔》,《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12期等。
④王富仁:《论〈怀旧〉》,《鲁迅研究年刊》,1980年;伍斌:《〈怀旧〉一索“国民的灵魂”的最初尝试》,《鲁迅研究月刊》
1994年第12期;史承钧:《〈怀旧〉的时代与主题一兼评历来对它的一种误解》,《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9期。
⑤《王金发》,收入《周作人散文全集》第十三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岀版社,2009年,第422页。杭州城光复以后绍
兴城内人心惶惶的状况,同样可以参照周建人的辛亥记忆:“有一天,鲁迅从家里岀去,到府中学学校(浙江五中旧名称)去,到了离学校不远,见有些店铺已在上排门,有些人正在张皇地从西往东奔走。鲁迅拉住一个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究竟什么事。”收入《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年少沧桑—
国旗做头像犯法吗
—兄弟忆鲁迅(一)》,周作人、周建人著,石家庄:河北教育岀版社,2002年,第262页。
⑥《热风•来了》,收入《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岀版社,2005年,第364页。
两相对照,相似之处自不待言。①当时绍兴城 内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为了人心,任职绍兴
府中学堂的鲁迅率领学生上街分送传单、说明情
况,人心迅速稳定下来。②当日的乱象一定是深深
触动了鲁迅的。那么是否可以就此认定《怀旧》中
所写老百姓六神无主逃难的情形,就是依据鲁迅 切实的辛亥见闻呢?有论者从小说中所叙时间的 角度提出了质疑。③《怀旧》中东邻富翁金耀宗前
来报告“长毛且至”的消息时,王翁自云当年长毛 犯境时“正三十岁”。“今王翁已越七十,距四十余 年矣”。④历史上太平军占领绍兴城的时间是1861
年11月,退出时间是1863年3月。⑤由此推算,
《怀旧》中所叙逃难事件大概在1901年前后。
如此推算,固然没错,但恐怕还是没有理解 周作人所说''影射辛亥革命时事”的确切意涵。上 文所引收入《知堂回想录》的《王金发》一文,周作
人在其中对《怀旧》所叙“逃难”情形曾作补充:这篇小说是当时所写,记的是辛亥年的事, 而逃难的情形乃是借用庚子夏天的事情,因为 本家少奶奶预备逃难,却将团扇等物装入箱內袁
这是事实,但是辛亥年的谣言却只一天就过去 了,只是人心惶惶,仿佛大难就在目前的样子。⑥
周作人所言庚子夏天本家少奶奶携带团扇逃
难的事情,对应《怀旧》中金耀宗如夫人“检脂粉芗泽 纨扇罗衣之属,纳行箧中”的情形。合而言之,鲁迅在
《怀旧》中关于''逃难”的书写,其实是将庚子记忆和 辛亥经验杂糅在一起的艺术化处理。⑦民众在庚子
前后人心惶惶地逃难,到了辛亥革命高潮到来的前
夜,依然如故。想必自留日时期就对革命抱有极大
热情的鲁迅,此时心头定是感慨系之吧。⑧
由此观之,周作人所谓野影射辛亥革命时事”
并非无的放矢。⑨而其中透露出鲁迅的关切则是:
在革命前夜,民众究竟处于何种位置,以何种可
能的姿态去面对革命。⑩这也符合鲁迅一贯从人
① 史承钧:《〈怀旧〉的时代与主题——兼评历来对他的一种误解》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年少沧桑一一兄弟忆鲁迅(一)》,周作人、周建人著,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年,第262页。
③ 可参看:伍斌:《〈怀旧〉——探索国民的灵魂的最初尝试》;史承钧:《〈怀旧〉的时代与主题——兼评历来对他的一
种误解》;季剑青:《“怀旧”的“旧”——〈怀旧〉中的反讽与历史》,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 期,都持此意见。三人均认为小说中提到的事件应当发生在20世纪初年,即1901年左右。
④ 《怀旧》,《鲁迅全集》第七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27页。
⑤ 可参看[日]小岛晋治:《太平天国运动与现代中国》,徐曼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以及王兴福:
《太平天国在浙江》,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
⑥ 《周作人散文全集》第十三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22页。
⑦ 这样的处理方式也增强了小说的讽刺彩。季剑青在《“怀旧”的“旧”——〈怀旧〉中的反讽与历史》一文中认为,
“20世纪初年绍兴地区并没有发生什么动乱”,大概是未留心周作人的上述补充。20世纪初的庚子拳乱主要是
在华北地区,然而江浙地区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可参看《知堂回想录》相关记述,收入《周作人散文全集》,桂 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十三卷,第201—204页。
⑧ 日本学者丸山升将《怀旧》与革命联系起来,认为革命'虽然让有钱人和学者等俗人们慌乱,但终究止于闲话
……鲁迅在辛亥后仅一两个月就写出这样的故事,让人首先读出鲁迅在当时状况下所感到的微微苦涩”。见 咱日暂丸山升《鲁迅•革命•历史:丸山升现代中国文学论集》,王俊文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2页。
丸山升的理解紧扣民众的“革命”态度稍有偏颇,然而确实富有分寸感地把握到了鲁迅此时的心境。
⑨ 关于《怀旧》的写作时间,鲁迅自己也有回忆,参看1934年5月6日、22日致杨霁云信,分别收入《鲁迅全集》第
十三卷93页、113页。然而也许由于时间久远,鲁迅对诸多细节的记忆都有误,“那时恐怕还是革命之前”,语气
当中也不无犹疑。参照上文所引周作人的相关论述以及鲁迅的辛亥记忆,本文认为《怀旧》的写作时间应该是周 作人所言的辛亥年冬。以下引述该信内容不再另注。
⑩ 鲁迅写作《怀旧》的时间当是辛亥年的冬天,此时辛亥革命已经爆发。是年11月7日,绍兴知府程赞清宣布绍兴光复,成
立“绍兴军政分府”。周氏兄弟对于这样摇身一变产生的“绍兴军政分府”,大概很不感冒。所以鲁迅会于11月9日兴高
采烈地迎接革命党人王金发进城主政,由革命党建立新的革命政府,才算真正的革命。此时的鲁迅对于王金发并无多少
恶感。《怀旧》里所写的逃难的事情大概就发生在杭州光复之后,王金发来绍之前,故此,周作人称之为“革命前夜”。
的精神世界角度去看待和思考问题的方式。从这个角度再次打开《怀旧》,也许可以有更富生产性的理解。
按照鲁迅自己对于《怀旧》模糊的回忆,其“内容是讲私塾里的事情的”。这与上文所论“影射辛亥革命时事”似乎有矛盾。然而稍作考察便不难发现,小说中写到的民众不明情形的逃难、富翁与清客商议迎降乃至王翁与李媪关于“长毛”的夜谈,都是通过“时已九龄”的儿童“予”的视角来体现的。与此相关的是,小说中叙述空间的变化也不外乎私塾内外遥
近年来关于《怀旧》的研究中,已有论者从叙事学的角度入手,分析小说艺术设计的匠心:借助于“天真的叙述者”(naive narrator),鲁迅试图在小说中进行整体性的历史批判。①文中对于“秃先生所依凭的作为统治者之经验教训的历史,及“王翁、李媪等乡民所承受的充满暴力的历史”的分析颇富启发性。不过相较于具有明显将历史整体化的构图,并在此基础上展开猛烈批判的《狂人日记》,《怀旧》中呈现的很难说是作为整体的历史一它更像是一种具有典型症候的历史经验。本文试图在此基础上,对《怀旧》中所体现的历史经验,特别是对在谣言来临之际的表现各异的不同人进行具体分析,尝试着提出一些看法。
小说中对于东邻富翁金耀宗以及塾师秃先生的刻画都做了漫画式的处理。③同样作为可笑的人物,金耀宗吝啬且愚蠢,“自幼至长,但居父母膝下如囚人”,基本的交际能力几乎都不具备,客观上保证了其
轻信“长毛且至”的谣言并将这种恐慌传播开去的条件。连九岁的“予”都知道长毛只存在于40余年前,如今不可能出现。而对于塾师秃先生,鲁迅的刻画显然更加过火,讽刺的意味也更为浓厚。小说中不断强调,相较于金耀宗以及王翁、李媪之辈,秃先生“智慧胜”,然而恰恰是秃先生对于连王翁都不屑一顾,六神无主、大祸临头一般前来报信的金耀宗礼遇有加,显示了儒者知礼的风范。③而对于以“打宝”起家的何墟三大人,更是奉若神明。秃先生对于金耀宗带来的长毛将至的消息并不相信,然而当金耀宗搬出“府之尊者”三大人时,秃先生立刻大惊失,“止书不讲,状颇愁苦”,预备逃难。“秃先生之仰三大人也,甚于圣”,则让“仰圣先生”这一称谓的本质暴露了出来。
仰圣先生的智慧最典型地体现在迎降献计中。当“顺民”金耀宗秉承“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家训,提出借张睢阳庙为“长毛”备饭时,④仰圣先生给出了善意的建议:“此种人之怒,固不可樱,然亦不可太与亲近。昔发逆反时,户贴顺民字样者,间亦无效;贼退后,又窘于官军.....”熟悉鲁迅著作的人都知道,仰圣先生的建议来自鲁迅对历史上身处轮回的暴力中,不断被“屠戮,奴隶,敲掠,刑辱”的普通民众之位置的痛切体悟:顽民杀尽了,遗老都寿终了,辫子早留定了,洪杨又闹起来了。我的祖母曾对我说,
那时做百姓才难哩,全留着头发的被官兵
杀,还是辫子的便被长毛杀!③
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那一面,但又属于无论那一面。强
推荐几首好歌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该被杀掠;官兵既
到,该是自家人了罢,但仍然要被杀掠,仿佛
又属于强盗似的。⑥唐一菲老公
①可参看季剑青:《“怀旧”的“旧”——〈怀旧〉中的反讽与历史》,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
②可参看《从“故事”到“小说”:作为文类寓言的〈怀旧〉》,收入张丽华:《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的兴起—
—以文类形构为视角》,北京:北京大学岀版社,2011年,第151页。
③小说中不断制造秃先生和金耀宗在“智慧”和“知识”方面的对立,金耀宗之缺乏基本交际能力,“识语殊聊聊”,
需要旁人不断解释的蠢笨,被类比为无智识者在面对无穷无尽的儒家经典注疏时的无奈。
④此处鲁迅将金耀宗为“长毛”备饭之地设定为张睢阳庙,不知是否有深意。历史上的张睢阳,是安史之乱中英勇
抵抗叛军的将领,然而杀妾飨将,分食城中老幼的做法也一直留有争议。周作人指岀,所谓张睢阳庙,实为南宋末抵抗元将琶八的唐将军庙,未详所指遥宋代开始,张巡成为民间信仰的对象,在江浙地区分布有庙宇。
⑤《头发的故事》,《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岀版社,2005年,第485页。
⑥《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岀版社,2005年,第224页。
鲁迅有意将这种痛切的体悟转化为仰圣先生明哲保身、免予被难的世故经验。
面对仰圣先生的建议,金耀宗“似解非解,大感佩而去”。而小说的叙述者似乎按捺不住批判的锋芒,突破了作为儿童的“予”的视角,对仰圣先生进行了尖锐的讽刺:
人谓遍搜芜市,当以我秃先生为第一智者,语良不诬。先生能处任何时世,而使己身
无几微之痏,故虽自盘古开辟天地后,代有
战争杀伐治乱兴衰,而仰圣先生一家,独不
殉难而亡,亦未从贼而死,绵绵至今,犹巍然
拥皋比为予顽弟子讲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
矩。若由今日天演家言之,或曰由宗祖之遗
传;顾自我言之,则非从读书得来,必不有
是。非然,则我与王翁李媪,岂独不受遗传,
而思虑之密,不如此也。
相较于对秃先生的漫画式刻画,这一段议论似乎显得格外严肃。仰圣先生智慧之胜、思虑之密,其本质在于“处任何时世,而使己身无几微之瘠”。将鲁迅对于此类儒者的批判放置在更宏观的视野里看的话,则此处的议论已经开创了其后来批判“儒术”“儒效”的先声:既深且远的“儒者之泽”是与“献教”“卖经”的活动联系在一起的。①仰圣先生一类的儒者无论身处何世,得保全身,分明即是鲁迅所谓野儒户所食的佳果”遥小说的后半部分写谣言平息之后,王翁与李媪夜谈长毛时旧事。此部分与故事的主干情节的联系相对松散一些,然而被金耀宗谣传的“长毛”应该说本身就是小说的结构性要素。富翁金耀宗的发家,何墟三大人的致富,王翁李媪的记忆,都与“长毛”难以截然分开。王翁因为此前目睹长毛离去时的狼狈情形袁气定神闲地开讲40年前长毛犯境,残杀当地族人及乡党的恐怖记忆。众人则聚精会神地
聆听:
惟环而立者极多,张其口如睹鬼怪,月光娟娟,照见众齿,历落如排朽琼,王翁吸
烟,语甚缓。
月光映照之下众人张口静听,露出牙齿的森然场面,不由得让人想起《狂人日记》对于“牙齿”的描写或是《阿Q正传》中麻木看客的场景。②民众对于暴力津津有味,讲述者的族人及乡邻被虐杀的记忆之惨痛已被时间洗涤殆尽,讲述者本人则因“打宝冲自己获得的明珠被乡邻牛二抢夺袁而未能成为富翁一事耿耿于怀。由王翁讲述的吴媪怀中被掷赵五叔头颅的旧事,与收入《朝花夕拾》的《阿长与〈山海经业》一文的讲述相比,作为儿童的野予”的声音被弱化,暴力本身得到了更大程度的展现。③
小说末尾因为落雨,夜谈长毛被打断。夜归 之后的“予”与李媪同床异梦,李媪将夜谈中对于长毛来时的暴力血腥的记忆带到了梦中。诚如论者所言,历史上不断充斥着的暴力,是王翁和李媪所无法冲破的“历史之循环”。④
循此回到周作人野影射辛亥革命时事”说,便 不难明白,小说试图将并置的三段历史记忆打成一片,真正想要质询的是革命前夜的民众能否从颇具历史症候性的暴力中挣脱出来。思想经验中历史的精神包袱——无论是对暴力的曲意逢迎(如金耀宗、秃先生)、麻木不仁(如看客、王翁)抑或是满怀恐惧(如逃难民众),在革命中是否会再次重演,不能不说是鲁迅心头的一种隐忧:
盖民族之例,与他生物同。大野之鸟,有翼不能飞;冥海之鱼,有目不能视;中落之
民,有心思材力而不能用。习性相重,流为种
①参看《且介亭杂文•儒术》及《且介亭杂文二编•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鲁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
社,2005年,第31—34页、第324—330页。后文中,鲁迅自述“因为绝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所以到日本来”。
随着读书、阅世、阅史的深入,鲁迅对儒家、儒者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所以发文批判“儒术”和“儒效”。
②可参看张丽华:《从“故事”到“小说”:作为文类寓言的〈怀旧〉》,《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的兴起—
—以文类形构为视角》,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53.154页。
鲁迅的散文集③ “予”对这样的暴力并不理解,仅仅是基于听故事的好奇心。相较于王翁,作者对李媪这样的人物似乎更认同一
些。费冬梅将《怀旧》中夜谈长毛的部分视为小说的主体,并由此认定此部分重在刻画“予”之形象,在
此基础上将《怀旧》看作是“一篇意在记趣的儿童小说”,笔者对此理解碍难苟同。可参看费冬梅:《〈怀旧〉的主题与形式—
—对普实克论文的再讨论》,《现代中文学刊》,2015年第2期。
④季剑青:《“怀旧”的“旧”——〈怀旧〉中的反讽与历史》,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
岗位调动申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