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注” 刍 议——“小学”传统与诗歌
摘要:本文回溯了古代汉语中的“六书”理论,对其作用影响进行了一些新的思考。尤其认为对“转注”的认识有待厘清,其对汉语汉字的新陈代谢,变化发展所起的作用常常被低估,以致当代很多一知半解,曲解古诗文的现象。本文举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为例,分析名句,提出新解,尝试推翻由于缺乏传统语言学知识而造成的不准确的理解和赏析。
关键词:六书 转注 “溪午不闻钟” 新解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述汉语“六书”之说,“转注”为其一。“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这是“字圣”的极具权威且影响深远的解释。正因寥寥数语,以至歧解纷出。
清代汉学大师戴震、段玉裁等认为“转注”即为“互训”,字形同源相近,字音相似相同,字义相同相关,可辗转注释,分别言之则为“形转”“音转”“义转”三类。后世今人犹莫衷一是,迄无定论。且人们又常把“转注”与“假借”混淆。许慎说“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之,令长是也。”戴震、朱骏声等人合二者为“用字之法”,区别于“象形、形声、指事、会意”四种“造字之法”。今人又用“古今字”“通假字”名称指示转注、假借用法,初学古文的人多混为一谈。简而
言之,“转注”者,前后(古今)相继,“假借”者,普遍(通行)联系,一纵一横,一时间维度,一空间维度。二者纵横交织,是汉语汉字数千年持续流转广布于东亚大陆海岛等广大地域的繁衍生息机制,蕴含了阴阳、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等思维图式和天人智慧。
“六书”首见《周礼▪地官▪保氏》,汉代经学家刘歆《七略》、郑玄笺注、班固《汉书▪艺文志》等所作解释,大同小异。至于“转注”“假借”的名称则不约而同。“转注”之名,或取义于中医之传染性疾病名称,死生相继,气相灌注,又作“转疰”“传尸”等古代痨瘵之类,今则如“”之类。东汉刘熙《释名▪释疾病》:“注病,一人死,一人复得,气相灌注也”等。古人或以此命名文字生灭继承转移更易的现象。《康熙字典》收集汉字至47035个,如今我们常用的不过三五千字。从传世甲骨金文以来,不可辨识者可谓“死尸枕藉”,而汉语汉字却永葆生机,这正是“六书”的功劳(维系、统合、繁衍、淘汰),“转注”在这一机制中也可谓居功至伟。尝试论之。
所谓“建类一首,同意相受”,何意?借鉴古人训诂方法,“建”者,立也,竖也,树也,造也,作也,创也等;“类”者,似也,伦也,属也,像也,界也,划也,画也等;“一”者,统也,合也,并也,联也,系也,综也等;“首”者,元也,头也,先也,要也,主也,部也等;
氤氲是什么意思“意”者,义也,思也,想也,情也,志也,涵也,含也,等;“受”者,授也,与也,转也,周也,济也,继也,承也等。“考”之举例,如上古的年,寿,祖先,亡父等义渐渐消亡,转而从“丁”或“丂”,获得敲打、教育、考核等义。“老”之举例,如上古的长者、尊者等义为主,因从“匕”,获得衰老、腐朽等义,“匕”者“死”之半也,又如形声字“毙”。而且“互训”之说,古称“训诂”,“训”如水之流注,从言,川声;“诂”,古今相承,从言,古声,意思是以当今的通行语言文字解释古语(时间)或方言(区域)。“训诂”二字形象对应“假借、转注”二法。
故“转注”之名,或又像水体流注,挹此注彼。《诗经▪大雅▪泂酌》“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濯罍”,也形象说明转注作用。从语言文字的直观字形、相似字音、相近字义,常分“形转”“音转”“义转”三类。“形转”取直观形象类似,如“刀”“匕”“手”“爪”“人”等,如“比”与“从”字,皆二人相随或并肩,今从二“匕”,又如“灬”之为熊罴馬等的四足,又为燕鳥魚等的尾翅,又为“火”在下的变形如黑熏烈等。“音转”应区别于“假借”,如古文双声叠韵联绵字,可辗转相注,如“丁当”双声,“丁”即“当”也,“团圆”叠韵,“团”亦“圆”也。“义转”昭示古今更迭,某字犹某字也,如前“考”犹寿也,年也,祖先也,亡父也等;“老”犹衰也,朽也,故也,陈也,旧也等;又阴阳转化,反义相兼,“老”亦尊也,长也,成也,熟也等。汉字音形义的转注,受
天(干)、地(支)、阴阳、五行、八卦等《周易》哲学思想指导,合成中国古人心目中天地万物符号图式。古人说“易”名三义,简易,变易,不易,既是古代哲学思想的表达,也是古文字学的纲领。孔子晚年读《易》,“韦编三绝”,与司马迁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以史传道,可证汉语汉字是古人先贤凝聚、沉淀天地图式、天人智慧,造就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的最重要载体。
汉语汉字的精妙幽微处,固常在于字形、字音、字义的流转配合,和谐统一。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自叙》标举“假借”的作用,他说“不知假借者,不可与读古书,不明古音者,不足以识假借”。“六书”造字四法“象形”“会意”“形声”“指事”,人们多已熟悉,至于“转注”、“假借”用字二法,为汉语汉字注入变化发展、普遍联系的哲学内涵,论者却很少提及。我对此略有体会,尤其觉得“转注”的作用常常被低估。放而言之,如今东亚的日语、韩语等,也可视为“转注”作用下开出的新语言系统。小而言之,因为不懂“转注”作用,我们读古诗文时以讹传讹、陈陈相因的情况也不少见。兹举一例。
李白五律《访戴天山道士不遇》,颈联有“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二名句。上句我们知道“见”与“现”通假,才能领略他借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所创造的意境。至于下句“午”
字何解?时人多不明所以,只好因袭前人“正午、中午”的曲解。“树深”与“溪午”是工整对仗,就当知道“午”之义为描写溪水的情状,就如“深”是描写森林的情状,而非名词、副词表时间。“溪午”与“不闻钟”的因果关联,也应从“午”字索解。我所能见到的仅祝注先先生四十年前《江汉论坛》1982年第07期《“溪午”新解》一文,从“午”为一日阳气最盛时,引申解释为溪水漫盛湍急之义,影响山中行人的听觉,以至“不闻钟”,可以讲通。我们还可以尝试另外一种解释:“午”之义,五也,交也,错也,斜也,横也等,又如文言双音词“旁午”之纵横也,错杂也(就时间而言,“午”也正是上、下午之交)。这样从“午”的形音义转注,可以生发出新意来,树木幽深,野鹿隐现,溪水横斜,忘却时间,由此可见道士所居戴天山的林泉胜景,超尘脱俗;较之强解“午”为正午、中午之义更优。可见不懂转注的作用,对于古人的用字遣词造句的理解,不免有隔靴搔痒之感,更有以讹传讹之患。比如《唐诗鉴赏辞典》中陈志明先生撰文赏析这首诗,对“溪午不闻钟”释义为“林深路长,来到溪边时已是正午,是道院该打钟的时候了,却听不到钟声”;两句“极写山中之幽静,暗示道士已经外出”,“以‘时见鹿’反衬不见人,以‘不闻钟’暗示道院无人”,更称引古人谓死扣“不遇”二字是诗之妙也。可诗中上文有“犬吠”“花浓”,下文有竹林青霭,飞瀑碧峰,何以见得山中环境必是“幽静”的?这样读诗,颇似食鱼而骨鲠在喉,不觉鱼之美味减半。如今应该有更多像祝注
先先生那样既能领悟汉语汉字造字用字的智慧,又能独立思考,独抒己见的学者,为古诗文欣赏廓清迷雾,扫清障碍。
古诗文常因作者精心地锤炼字句,而使读者欣赏、联想、发散,从而产生一种“氤氲”之趣,动而愈出,愈见愈奇,虽历经千百年,生动活泼如初。前人论诗所谓“诗无达诂”确实有道理,但由于不能领会识别作者的苦心孤诣而造成歪曲误解,则是应该避免的。因此,注意“转注”等汉语字词用法,对我们传承文化,汲取智慧很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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