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二:富士康生产体制
——规训与惩罚的劳动集中营
作为世界最大的电子产业专业制造商,富士康早已成为中国出口导向型企业的榜样,成为中国经济发展模式的一个缩影。然而,今年1月到8月接连发生的跳楼事件,促使全社会开始反思富士康的发展模式,媒体纷纷指出富士康的工厂制度是“军事化”、“非人性化”、“铁血管理”。针对社会各界的批评,富士康也采取了一系列改善措施,试图挽回公众形象。那么,富士康工厂管理的真面目到底如何?富士康采取的补救措施,是否有效地改善了工人的处境?
针对以上问题,“两岸三地”高校调研组对富士康的管理制度进行了深入调查。本调研报告从生产管理和工厂制度两部分展示富士康的劳动体制,表达工人对管理制度的真实感受与心声。我们认为,富士康的劳动体制以高强度生产、低工资和低消费、暴力规训体制、分化工人为特征,是以牺牲工人的尊严为代价的,其本质是对工人的严重异化与剥削。尽管富士康已经对部分管理方式进行了调整,但这些措施并没有真正改善工人的处境。
一、“效益最大化”的生产管理
我们将从工时与劳动强度、工资、劳动过程管理、泰勒制管理四个方面展现富士康的生产管理制度。
1、工时与劳动强度:“累得眼泪掉下来”
工作时间过长,加班时数超出法律规定。为了保证机器24小时运转,富士康实行“黑白两班倒”,白班工人的工作时间是8:00-20:00,夜班工人相反。问卷数据显示,75%的工人“月平均休息天数”为4天,8%的工人“月平均休息天数”少于4天。另外,73.3%的工人“平均每天工作时间”在10小时及以上。工人月平均累计加班时间为83.2小时,严重违反《劳动法》(第41条)每月最高加班不超过36小时的规定。
事实上,部分工人的工作时间远不止10小时。首先,富士康占用工人时间开早会、晚会,开会时间一般在15-60分钟之间,这段时间不算在工作时间内。其次,富士康“拖班”现象严重,常常延长工人的劳动时间。昆山富士康的一名普工描述道:“虽然早上八点上班,我们每次都是七点半开始开会,七点半到八点之间,开半个小时会就是没工资的。晚上应该是八点下班,但常常拖班到八点半下班,有的时候甚至超过九点,而这个加班报不上去,等于我们又给富士康白干了一个小时。”
滥用综合计时制 ,违反有关法律条文。在杭州的富士康工厂,一些工人反映其所在的事业处实行综合计时工资制。这些部门规定,工人每月正常工时是166.64小时,总工时减去正常工时为加班时间,所得是正常工时工资的1.5倍。一名进厂打工的大学生指出综合计时工资制的不合理之处:“我是7月19号开始上班的,上到七月底我的工时也达不到166.64小时,按照综合计时制,我没有加班费。但事实上我每天工作十个半小时,按照8小时工作制,我应有加班工资,所以综合计时制一点不合理,这样我很吃亏的。”通过综合计时制,富士康在一定程度上逃避了支付加班费的责任。
根据国家劳动部1994年颁布的《关于企业实行不定时工作制和综合计算工时工作制的审批办法》(以下简称《审批办法》),富士康使用综合计时制存在以下争议:首先,富士康不满足使用综合计时制的要求。根据《审批办法》第四条,只有因生产特点、工作特殊需要或职责范围的需要无法按照标准工时计算的企业,例如交通运输、邮电、旅游等行业,可以申请综合计时制。而流水线上的普工并不属于此类情况,也就是说富士康不具备实行这种工资制的要求;其次,《审批办法》第五条表明,即使采用综合计时制,“平均日工作时间和平均周工作时间应与法定标准工作时间基本相同”。然而富士康采用综合计时制后,加班时间明显超过了法律规定。
加班变成义务?!克扣工人的加班费。由于产量指标过高,一些工人在10小时内难以完成生产任务,于是富士康要求这些工人“义务加班”。“义务加班”时间不计入工人的工作时间,没有任何报酬。昆山富士康工厂的工人反映这一现象非常普遍:“他(指线长)会给你规定产量,假如说你今天产量不能完成的话,他就会用加班的时间来完成他的产量,这段时间是不按加班工资算的。只有产量完成了以后的时间才算加班时间。”“做不到产量只有拖班啊!……有一次就是本来应该六点下班,结果八点才下班,拖了两个小时呢!”
“13连跳”事件发生后,富士康承诺月加班时间不超过80小时。但是调研组发现,部分工人的月加班时间仍然超过80小时,而且80小时以外的加班时间没有加班费。正如工人所说:“现在的情况是,产量要求和工作强度没减,我们还是要经常加班,但线长却不把我们超过80小时的那部分加班时间往上报了,因为规定不允许。”这一做法明显违反了劳动法,严重侵害了工人的合法权益。调研期间,调研组接触到一名富士康员工张某,他陈述了自己因被富士康拖欠和克扣了16年的加班费,通过一纸诉讼把富士康电子工业发展(昆山)有限公司告上法院的经历。
产量指标制定不合理,生产量不断增加。富士康的测速部门和生产管理部门以秒来计算工
人完成每道工序的时间,并以此安排工人的生产量。在富士康龙华园区的一条生产线上,工人的工作是从流水线上取下电脑主板、扫描商标、装进静电袋、贴上标签、最后重新放入流水线,每个动作被设定为2秒钟,每10秒钟完成5个动作,工人每天要完成20,000个动作。在沉重的生产任务下,工人承受了极高的工作强度和生产压力。调查数据显示,12.7%的工人曾有在工作时晕倒的经历;24.1%的女工曾出现月经紊乱的情况;高达47.9%的工人反映工作时有精神紧张的情况。尽管如此,工人的生产排配还会不断增加:“定额一直在变,今天完成了,明天加产量,明天完成了,后天继续加,直到完成不了。走廊墙上的产量明细中,实际安排产量总是会高于计划产量。”
值得注意的是,在社会各界的压力下,从今年6月起富士康缩短了工人的工作时间,但是产量安排增加了,工人在单位时间内的生产压力反而更大。龙华工业园区的一名工人说:“现在控制工人加班,但单位时间的产量却猛增,很简单,原来6天的活要求你5天干完,因为企业不会傻到为了限制工人加班而不按时完成订单。也就是说,订单没变,生产时间缩短了,自然单位时间的产量就要增加,我们被剥削得更严重了!”
2、工资:“涨工资是明升暗降”富士康有多少员工
基本工资水平偏低,不同职位员工工资相差悬殊。普工的工资包括以下四部分:工资=基本工资+加班费+年终奖+绩效奖。在“连环跳楼事件”之后,富士康宣称6月份起会为工人加薪30%。然而,以富士康加薪前1100元的基本月薪为基准,加薪后工人的基本工资仅为1200元,这与前者相比仅增加了9.1%。加薪30%的承诺没有兑现,工人的基本工资总体水平仍然偏低(见表2)。调查数据显示,岗位为“普工”的受访者平均月收入为1733.60元,这一数据已经包括了工人的基本工资、加班费和各项津贴。与现实情况形成反差的是,被访者认为自己应得的“合理收入”平均为2797元,这和实际收入水平相差甚远。
其次,调查组发现工人约42.3%的工资来源于加班费。基本工资过低,造成工人不得不签署《自愿加班切结书》,通过超时加班赚取工资。如表3所示,这名工人当月46.5%的收入来自超时加班,总计加班高达103.36小时,是法定加班最高限额的2.87倍。
另外,不同职位的员工在收入水平上存在显著差异,平均收入从高到低依次为中高层管理人员、生产线管理人员、技工、文员和普工,一线的操作工人位于工资层级的最底层。以深圳富士康为例,普工的基本工资为1200元/月,中层管理人员(如课长)的基本工资约为10,000元/月。再加上津贴和奖金,管理人员的工资远远高于普工。
克扣福利与加班费,涨工资是明升暗降。为了应对公共危机,富士康2010年6月以来上调了工人的基本工资。但是在调查中,一些工人指出自己的实际月收入并没有增加。一方面,富士康提高基本工资后,取消了工人的年资津贴和季度奖等福利 。谈到涨工资,一名观澜厂鸿超准事业的工人气愤地拿出自己的工资单:“这是涨工资了么?!以前像这里,还有一个年资津贴,是100,就是说1年是50,现在已经没了。还有这个季度奖,以前是一个季度发一次,现在也没了。我上个季度的话,发这个季度奖的时候是发了280多块。”
另一方面,富士康通过加大工作强度、提高效率限制加班时间,同时克扣工人的加班费 ,如前所叙,超过规定时数的加班时间没有工资。昆山的一名普工诉说:“厂子规定一个月最高加班时间为80小时。可是我们每个月加班时间肯定不止这个时间的。那剩余的时间线长就不给报,白干啦!……不是说要提底薪的吗?我算下来,提了底薪我的工资也没涨啊!”因此,不少工人批评这次涨工资是“明升暗降”。
此外,很多工人反映“工资还没房租涨得快” 。由于富士康宣传上调工资,厂区附近出租屋的房租迅速上涨。富士康观澜园区的一名工人说:“我们这边都这样讲,富士康涨了一点工资,但是都被房东吃掉了。基本上整个大水坑 这里都涨了。上次涨了二十,后面又涨五十,说不定哪天又涨了。”房租的上涨使工人从“涨薪”中得到的实际获益再一次打了折扣。
3、泰勒制与福特制管理 :“把人当机器,活着没意思”
富士康普遍实行泰勒制和福特制的管理方式。富士康的管理哲学就是“把整个企业的流程拆解开来,出关键点,进行简化,制定规范和标准,贯彻执行,以最少的资源实现更大的效益 ”。郭台铭认为,每一件事、每一个流程都可以拆解。他要求把控制作业系统设计成像“傻瓜相机”一样,确保每个工人不需要专门知识和专门训练便能进行标准化的操作。富士
康集团极其重视“IE”(工业工程管理学),富士康的内部人士也戏称“IE无所不在,IE无所不能”。这种“IE术”体现在流水线上,即把工人的全部操作、一直到最细小的动作,都加以概念化、设计、测量,使之适合流水线标准作业。因此,所有的员工都被作为一个标准化的“零件”整合到生产体系中。工人们不需要思考,只需严格地执行管理部门的指示,机械地重复几个简单的操作。
在整个调查过程中,“我们就是一部机器”、“我们比机器还快”、“工作枯燥、单调、无聊”这样的语言被工人反复使用。一名进入廊坊富士康厂打工的大学生形容自己是产线上的零部件,她是这样描述的:
“我作为目检工站的零部件,被安置在椅子上,捆在静电线上,当旁边的回焊炉里传送出贴了零件的手机主板时,双手伸出拿板边,然后开始左右摇动脑袋,眼睛从板的左边盯到右边,再从上边盯到下边,从不间断,发现零件贴错或是其它不良时,大叫一声‘AOI’或‘铁板’,一个和我长得相似的零件就会跑动过来,问询出错原因,然后进行调整。”
在龙华富士康园区的一名工人说:“每天四五千次的重复动作,只要这个动作就行了。每天很无聊。但是没办法。”一名昆山富士康的工人说:“我们经常开玩笑,一下班,只要两眼无
神,灰头土脸,目光呆滞的就是富士康员工。人走出来一脸茫然,没有一点笑脸。可想人压力有多大。”
富士康的泰勒制、福特制管理无疑有益于提高生产率、有益于实现对工人的控制,但是同时也加重了劳动异化的程度,掏空了工人的劳动价值。工人变得和螺丝钉一样微不足道,而且是可以随时替换的螺丝钉。“(我们)就像一粒灰尘一样,比如说一条产线上吧,线长经常说我们产线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无所谓,就这样,你走了还会有人来干啊,对于这个厂来说,我们普通员工真的不算什么,就是一个劳动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