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从正午开始的黄昏》(1)
去的是海滨城市。
两年前,他走过那个方向,但选的是另一个地方。那一次,出了点儿意外。他躲着那儿,并非心有余悸,而是她的话仍挂在耳边,风向不好,妈的。冒粗话,她眉宇间便透出一股豪气,仿佛被西风吹散的并蒂莲花粉。收拾东西时,他看见几天前在地摊上买的铜镜。他犹豫了一下,缓缓放进包里,没人窥视,但他却用身体挡住自己的动作。
车站广场乱哄哄的。他刚到那儿,后脑便被啄了一下。不轻不重,那是她特有的击打:五指并拢——她说那是凤凰的嘴巴。他突然回头,那个熟悉的身影闪了闪,消逝在人流中。他的目光迅速滑了一遭,然后慢慢移动。模糊的背影,陌生的面孔。逮她可不易。她喜欢藏在哪个角落,捉弄他取乐。有一次,火车要开了,她还没露面,他急了,支住车门,央求列车员再等一分钟,哪怕一分钟。他忘了他的腿是怎么进去的,似乎被谁猛拽了一把。他再次扑向车门,大叫,我要下去……忽然瞥见她的鬼脸。天晓得她几时溜上车的。进站。检票。上车。到座位,他把包放在目光触及的位置。她飘过来,如一段浅浅的影子。却不坐,在车厢荡来荡去,假装看不见他,直到他站起来。她挤着他坐了,头靠在他肩上。他把头偏向一
边,让她睡的舒服些。她有忽儿劲头十足,数夜不眠,忽而睡瘾大发,就像现在这样。怕惊醒她,他喝水都小心翼翼。对面那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女人从他落座就盯着他,当然,也盯着身边的她。他看女人,女人马上移开,等他转到别处,女人又摆过来。如果她睁开眼,准会瞪得女人低下头,然后,她得意地冲他说,咋样?目光真会杀人呐。他没她那么冲,他甚至朝那女人笑笑。女人受了惊似的,有一瞬间,她目现惊恐,嘴巴发出一个低音。女人自己未必听得见,但他听见了。她在睡梦中,常常发出轻轻的却充满力度的低吼音。他收紧脸,目光冷冷地投向窗外。春天到了,树木已经泛青,偶尔能看到枝丫间黑黑的窝。乡间,燕子已开始筑巢了吧。
多一点就不准到站是下午。晴空万里,橘红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流淌,顿觉神清气爽。她高兴得跳起来。他买了张地图,另一个推销地图的动作慢了点儿,有些失望。他又朝他买了一份。他和她头对头研究一会儿,她的鼻息小虫子一样挠着他的脸。他说,可以了,我们出发。出租车司机问他到哪儿,他说了一个地方。他和司机聊天,司机问旅游还是做生意。他说做生意也旅游,司机说一看你就是个会享受的人,挣钱图啥,图的就是个乐子。下车,他和她在那个区域转了一圈,目光不时碰在一起,会心地一笑。有时,她会冒粗话,妈的,就它了。
我都饿得抽筋了哎。她的声音泛着啤酒样的泡沫,她撒娇时就是这个样子。
她喜欢吃辣鸭头,但附近并没有这样的饭馆。他过了两道街,才看见一个重庆火锅店。他就说它吧,这地方人不喜欢吃鸭头。怕她不高兴,吃饭时他掏出那个铜镜晃了晃。她瞥一眼,不屑地说,我以为是什么稀罕玩艺呢。他说,这可不是一般的镜子,瞧背面。她的眼睛顿时亮了,她眼睛大,放彩时犹如爆开的玫瑰。拿过来,我瞧瞧。他把铜镜放在对面。图案不是很清晰,但能看出那是一对凤凰。她所有的收藏都与凤凰有关。扇子、手绢、画册、烟盒、花瓶。她反复端详,说给你个面子,这礼物我收下了。不,不,我先替你保存着,活儿还没干呢。他抢过来,放进包里。
登记房间,服务员问他是否要大床,他说要双床的,服务员瞧他一眼,又问,先生,是要双床的吗?他说是,然后回过头。他看不见她,她准是逛大厅一侧的商品店去了。她不但要逛,还要一一问遍商品价格,搞得服务员很烦。她劝过她,她说哪条法律规定不买就不可以问?看我不像买的,我偏要问,问晕她我兴许就出手。他再劝,她就瞪眼,你和她伙穿一条裤子咋的?行啊,什么时候搞上的?我是不是能吃喜糖了?他投降。
午夜时分,他和她溜出宾馆。城市的夜依然清得洗过一样,不过罩了层黑的纱。他惊奇
她在这方面出的记忆力,走过一遍的路,她从不出错。当然,现在是他领着她走。他们从路边的栏杆钻进小区,只一扇窗户有灯光,其余黑乎乎的睡得正香。这个小区不是他们的目标,走到头,翻过墙,便是另一个世界。用她的话说,是标准的富窝。似乎从开始或在他遇见她以前,她的选择就很明确。帮那些家伙减减肥,她如是说。他转了转,在一处楼前停住。他早已关机,可还是掏出手机确认一下。两年前那次意外,是他的疏忽造成的,他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叫出声。他问,我先上,还是你先上?她说老规矩。永远的老规矩。他无条件地服从。他和她贴在墙上,如斑驳的在风中晃动的树影。一楼窗户关着,二楼三楼也没有得手的可能。或许这一排会踏空,这是常有的事。钓的就是万一,当然,危险也伏于万一的边缘。终于把四楼窗户弄开了。他和她先后挤进去。他和她不喜欢在外放哨,一同进入觉得更安全。他拧着笔电筒,小心翼翼地搜寻。客厅、厨房,可能存放钱物的角落。他不期望有什么意外收获——那段日子已经逝去,现在他更在乎的是仪式,和她一起的仪式——有枣就摘几颗,没枣也罢。不空手怎么办?豁达一半是因为无奈。电视机上放了二百元钱,还有一张纸条:家中无钱,不要乱翻。他咧嘴笑了。有意思的房主,肯定被人下过手,这也算豁达吧。但聪明处也难免失策,他马上断定房子没人。当然,他并没有麻痹,小心翼翼地推开卧室的门,一一查看了。如他所料。怎么样?他的口气不免有
些得意。他打开灯,她跟在后面,看着室内的陈设。这家伙是干什么的?怎么连个照片也没有?他和她曾进入过没人住的房间,那时她就这样问过。在那个房间,他和她喝掉一瓶红酒,从容离开。她对主人不在场的宴请念念不忘,所以在卧室停停便返回。架子上不但有红酒,还有两瓶酒鬼。红的?白的?他问。她喝酒很猛,不等她答,他就说,喝红的吧,我们上次喝的就是红酒。他启开,给她和自己各倒一杯。然后,他关掉所有的灯,坐她对面。意外的收获,很久没和她这样对坐了。她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黑暗中,她的脸忽隐忽现,捉迷藏似的。他闭上眼,陷进逝去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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