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与水,风旗与把不住的事体(1)
——冯至《十四行集》第二七首新解
张新颖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像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2)
今天之所以选冯至的一首诗来讲,首先是坂井洋史先生的提议,这个提议非常合我的心思,我愿借这个机会和在座的诸位一起交流和讨论。我还记得几年前,佐藤普美子教授约我为《九叶读诗会》杂志写一篇谈冯至诗的文章,我的文章没能及时写出来,现在可以用这个演讲还债了。
我曾经把冯至的《十四行集》和穆旦等年轻诗人的作品,放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到四十年代中期中国社会的战争环境、西南联大的学院空间和诗人自我内外这三者之间的交互关
系中来讨论,这些问题今天就略而不谈了(3);
今天只谈《十四行集》的第二七首,这是这一经典的诗集中特别享有盛誉的一首,谈得已经很多了,我想用三个另外的文本来参照,看看能否获得新的理解,发现新的思路和意思。
我用来参照的三个主要文本,来源和性质很不相同。第一个只能勉强称之为“文本”,其实是一个小孩子的话,从平常的生活中无意得来的。
这发生在小孩子三周岁的时候,他问我:“你知道水的形状吗?”我还没想出怎么回答,他就比比划划地说:“用瓶子装水,瓶子的形状就是水的形状。瓶子是圆形的,水就是圆形的;瓶子是长形的,水就是长形的。”
我听得一愣。《十四行集》最后一首,不就是这么说的吗?“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连意象都一样。
我一开始只是对这个巧合感到惊讶,时间久了,我就想,为什么一个刚刚开始认识世界的小孩,会和一位有着丰富的学识和生命经验的成熟诗人,产生如此的巧合?瓶,是这首诗的核心意象之一,它对应的是水,它给无形的水一个定形。为什么要给水一个定形呢?为什么要问水的形状呢?我想,人在面对世界的时候,渴望对世界有一个认知,这是人类一开始就有的基本冲动。人对世界的观察和基本认知,数量、形状、位置是基本形式,按照康德认识论的说法,这是感性认识的基本形式,是产生代数和几何的基础。渴望认知世界的基本冲动,从人类的远古到现代,一直未曾衰歇过;一个人从童稚时期到成长的过程,到成熟的状态,也一直伴随着这个基本的冲动。
在冯至的这首诗里,对世界的认知进一步转化为要对世界有一个把握,这是内心深处的渴望。冯至的这种渴望,在潜藏的层次上,与人类的基本认知冲动相合。但冯至所以产生这样的渴望,在显明的意识里,更主要的是来自现实的刺激,来自“泛滥无形”的现实的刺激。在写作《十四行集》的时代,战乱和在战乱中暴露出来的各种各样纷杂无绪的问题,使人强烈渴望秩序、规范、意义、确定性,这是个人的渴望,也是一个民族和国家的集体渴望。
为什么用瓶与水的关系来表达这种渴望呢?瓶的意象,在冯至仰慕和潜心体会的德语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一八七五-一九二六)的诗里经常出现,我的老师陈思和教授曾经引用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第二部分第十八首与冯至诗相对照,该诗描写一个正在跳舞的女孩,有这样的比喻:
但它结果了,结果了,你的销魂之树。它的果品
安详宁静,可不正是这些:这渐趋
成熟而有条纹的水罐,和更其成熟的水瓶?(4)
“舞蹈者的旋转正在形成罐与瓶,当她渐趋成型的时候,也仿佛是树的成熟结出了果实;诗人就如舞蹈者,他的诗就是正在创造一个容器,正在开启一个空间,把难以把住的事体通过主观的精神创造把握住。”(5)
冯至的诗很平静,可是这种平静里面包含着他对“泛滥无形”的内心焦灼。“泛滥无形”的状态,
是失控的、任意的、无政府的状态,存在造成危险的可能性,随时可能释放破坏性的力量。这是一种没有文明规范的不成型、不成熟状态,甚至是没有文明规范的野蛮的状态。瓶则是文明的创造物和象征,是成型的状态,是成熟的表征,也是一种规范的力量。取水人用椭圆形的瓶给水一个定形,这样的水就不是“泛滥无形”的了。
但问题是,水到底是什么形状的呢?水是椭圆形的吗?
我刚才转述小孩的话,只说了一半。接着刚才的话,小孩又问:“水在水里是什么形状呢?你知道吗?”
小孩其实不要别人回答,他自己就说了:“水在水里,就是水的形状。”
水在水里的形状,才是水的形状。这个意思已经在冯至的诗之外了,也正因此,使我对于瓶与水的关系的处理,产生出一种反省。
渴望认知世界虽然是人类从远古以来的基本冲动,但这种冲动所表现出来的形式还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最根本的变化是从启蒙运动以来,人作为现代主体诞生了,人的理性不仅确立了人的崇高地位,而且重新规划了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世界变成了人这个主体的对
象,人可以凭借理性去赋予这个对象以秩序和意义,人可以凭借理性去把握这个对象。主体的人是怎样把握这个莽莽苍苍的世界的呢?一种方式是对它进行切割、划分、规划,现代学科的建构就是以此为基础的。与此方式相通,我们常常是通过对对象的缩小来把握对象的。必须先对它进行缩小,否则是把握不住的。
汉语里“把握”这个词,直接的字面意思是用手来把住、握住,人要“把握”世界,可是人的手有多大,世界又有多大?然而,把握世界已经是现代主体的基本冲动了,我们也可以说,这是所谓的现代性的一种内在驱动力。用瓶去取水,给水一个定形,就是这样一种把握世界的形式。
我们再重新来看这几句诗。“泛滥无形”的水是“一片”,取水人只是取来一瓶,那么得到定形的水只是这一瓶,只是“这点水”得到定形;“这点水”和“一片”水相比,恐怕还是太少了,没有被装进这个椭圆的瓶的水,还是“泛滥无形”的。
我想,冯至对取水人用椭圆的瓶给水一个定形,是深感欣慰的,这也是冯至用瓶这个意象主要想表达的意思;同时冯至本能的诚实和他未必有意识保持的清醒,使他并没有完全陶醉于这种欣慰,他承认得到定形的只是“这点水”。冯至应该是很喜爱瓶这个意象的,但瓶相
对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亦有不足、不够、无能为力之憾,也在诗句中留下了隐蔽的痕迹。这个隐蔽的痕迹或许是他自己也没有觉察的。但是这种不满意的无意识,促使他紧接着就提出了另一个更重要的意象———风旗。在第一节就要结束的时候,冯至马上就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了“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而且直到全诗结束,再也没有提起瓶这个意象,风旗的意象则贯穿到底。
旗这个意象,在里尔克的诗里也经常见到,譬如题为《旗》的诗,前面半首是:
傲岸的风波动着旗子
在蓝的天空中间
不断地变换颜,
仿佛要把它延伸到另一个地域,
在那片屋顶上,无偏的风,
全世界的风,风连通着,
你啊,真不愧是一个善打手势的人
总翻弄着变换无穷的动作:
舒展的旗子露出它扯满的盾徽,
那皱褶中蕴含着多么沉潜的万象!(6)
里尔克写风和旗,冯至把它们合为一体,称为风旗。在里尔克的诗里,风仿佛要把旗子“延伸到另一个地域”,而冯至的风旗则是一个中心,一个固定的制高点,远方的事体都奔它而来。冯至祈愿远方的事体和奔向无穷的心意,“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那么这面保留了这么多内容的风旗,就恰如里尔克诗中的旗子,“皱褶中蕴含着多么沉潜的万象”。
但我在这里要参照的第二个文本,并不是里尔克的诗,而是美国诗人华莱士•斯蒂文斯(Wallace Stevens,一八七九-一九五五)的名诗《坛子的轶事》。下面是这首诗的原文和两种中文翻译:
Anecdote of the Jar
I placed a jar in Tennessee,
And round it was, upon a hill.
It made the slovenly wilderness
Surround that hill.
The wilderness rose up to it,
And sprawled around, no longer wild.
The jar was round upon the ground
And tall and of a port in air.
It took dominion everywhere.
The jar was gray and bare.
It did not give of bird or bush,
Like nothing else in Tennessee.(7)
坛子的轶事
我把一只坛放在田纳西,
它是圆的,置在山巅。
向风而行多少集它使凌乱的荒野
围着山峰排列。
于是荒野向坛子涌起,
匍匐在四周,再不荒莽。
坛子圆圆地置在地上
高高屹立,巍峨庄严。
它君临着四面八方。
坛是灰的,未施彩妆。
它无法产生鸟或树丛
不像田纳西别的事物。
(赵毅衡  译)(8)
瓶子轶事
我把一口瓶子安放在田纳西,
体态多浑圆,玉立山丘。
它叫懒散的旷野
围绕山头。
旷野朝它一涌而上,
匍匐在四周,驯服不野。
瓶子玉立山丘,体态多浑圆,
轩昂高举,堂堂气宇。
它君临一切,
瓶子灰黯而光秃,
既无小鸟,也不长灌木,
不像其他的一切在田纳西。
(张曼仪  译)(9)
我无法确知冯至是否读过斯蒂文斯的这首写于一九二三年的诗,但冯至的风旗,首先让我联想到的,就是斯蒂文斯放在田纳西的坛子。本来田纳西的这一片荒野是散漫的、无序的、没有中心的,但是在山顶放上一只坛子,这一片散漫的空间就有了中心,有了制高点,荒野的事物仿佛被驯服了,向着坛子匍匐而来,涌向这个中心和高度。
我们也可以设想,在冯至诗中的旷野里,如果没有一面飘扬的风旗,那“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远方的草木的荣谢”等等事体,就只能是散乱的、各自为政的,它们之间建立不起关联,不能构成一个整体,也产生不出“奔向无穷的心意”。
诗里有两句:“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这里面有强调的“空空”一词,还有再次重复的“空”———这是以否定的方式的对风旗的肯定:如果没有这一面风旗,那就什么都是“空”的,把不住的。
有了这面风旗,孤立的存在、涣散的存在、各是各的事体,就被整合起来,有了一个“奔向”之处;我们的思和想,也有了一个可以保留之处。
对于斯蒂文斯而言,坛子是文明和艺术的象征,他认为艺术不能产生“鸟或树丛”那样的现实事物,却能赋予混乱的世界一种秩序;而冯至也对他的诗寄予同样的愿望:“但愿这些诗像一面风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不过从我的感受来说,我以为冯至的风旗比斯蒂文斯的坛子更胜一筹。风旗更灵动、更活泼、更敞开,从《十四行集》整体而言,这最后一首带有总结的性质,它呈现出自身敞开
所获得的各种经验化合之后而成就的提升和开阔,几乎可以说,这是趋向于无限崇高的提升和无限旷远的开阔。斯蒂文斯的坛子则有点像冯至诗里取水人的椭圆形的瓶,但这个坛子更高傲,它君临四面八方,周围的事物都要匍匐着围绕着它。文明相对于野莽、艺术相对于现实,如此地优越和傲慢,显得僵硬了。它只是“统治者”,不屑于和周围的事物对话和互动;而风旗则是在和周遭远近的事物的互动中展现自己,也同时展现这些互动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