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唐宋词十七讲》29苏轼(二)
我们虽然还没有讲到苏东坡的词,但是,我们已经将苏东坡性格中根本的两种本质,作了简单的介绍。说他小时读《范滂传》,范滂在艰危之中的持守而不屈服的性格,引起苏东坡奋发激动的感情。另外,苏东坡小时读《庄子》,内心也有激发。所以,苏东坡是这两种性格的结合。我常说,一个人是要在忧患艰危之中,才能看到他的感情品格操守的。而中国古典诗歌,是蕴蓄着我们民族文化,我们的那些光伟隽杰美好人品诗人们那种精神感情的一个宝库。因为他们那平生的一切,他们的修养品格,我说要在忧患艰危之中看到的修养品格,都反映在他们所写的诗歌之中。在世界文学史中,中国古典诗歌是带着这种感发的最强大的生命力的诗歌。而且,中国的伟大诗人,都不仅是写诗的诗人而已,他们都是以他们平生行为实践了他们的人格,而不只是作品之中流露了他们的人格。我曾经提到过苏东坡不苟合于新党或旧党。新党时他曾因直言被贬逐到杭州作通判,由杭州转到密州,再转到徐州,再转到湖州。在湖州时写了谢上的表文,他说:“臣愚不识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可牧养小民。”这是说,我是个愚鲁的人,不达时务,对于新党我不能苟且附合。我年岁大贬到远方小的州县,或可牧养小民。他谢表的话被人摘取,以为他有诽谤朝廷之意。于是把他下到御史台狱,那里有柏树,所以也叫柏台。柏树上栖有乌鸦,所以又叫乌台。历史上相传有乌台
诗案,记载的就是苏东坡因诗文获罪的这件事。把他下狱后,他们就搜集他的诗文,摘取其中的话,认为有诽谤朝廷之意。说他写的诗,有“根到九泉无曲处,此心唯有蛰龙知”(见《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之二),说柏树不但长在地面上的树干是挺直的,就连它的树根,到九泉的深处,人家看不见的地方,它一样是挺直的。但在地里的根曲不曲,谁看见了?这一份隐藏的不被人认识的忠直心意,只有蛰伏在地下的龙才知道。-这可不得了了!中国古代说天子是飞龙在天,你现在说地下有一条龙知道你,那地下的龙是什么呢?于是认为他有叛逆之心,几乎要处死。
苏东坡当时在狱中曾写过诗与他的弟弟苏子由告别,因为他当时几乎有被杀的危险。他的诗说: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于以事系御史台狱,府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吏梁成以遗子由》)
九死一生,幸亏当时的神宗皇帝还不是一个真正的昏君,他毕竟还明白,当别人攻击苏东坡的时候,神宗说他咏的是柏树,怎么说是有叛逆之心呢?如果说蛰龙有叛逆之心,那么
诸葛亮自称卧龙先生,他要夺取蜀汉的皇帝位子吗?于是,苏东坡没有被处死,而被贬到黄州去作团练副使,非常贫穷。后来有人替他说话,才在东坡住地开出一片土地来,让他亲自耕种,过着艰难困苦的生活。可是,当他受到挫折苦难时,留给我们的是什么样的作品呢?《念奴娇)(大江东去)是九死一生以后在黄州写的。他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定风波》)哪里写的?也是黄州写的。“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西江月》),哪里写的?也是黄州写的。所以,经过忧患苦难,苏东坡还写出这样飞扬,这样潇洒,这样开阔,这样博大,这样超旷风格的作品来,这是苏东坡的修养。
苏东坡曾在给朋友的信里边写道:“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于邑,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与李公择书》)这就是中国古人的修养。文天祥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儿无愧。”(《自赞》)我们这些个人,既然读了圣贤之书,虽是老且穷,不管我们生命上有什么挫折苦难,而我们所学的这种道理,是贯彻在内心之中的。我们忠义的持守,是充满于我们的骨髓之内的。所以,我们就是在死生忧患之间,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这就是我讲柳永跟苏东坡的对比时候说过的,你平生之所追求,是向外的追求,还是向内的追求?内外本来应该是合一的。可是,向外的追求是有待的追求,
柳永追求了一生一世,他最后说的是什么?-“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他都落空了!苏东坡不但在黄州的时候有他的持守,当他晚年贬官海南,那真是九死一生。张志新烈士吟诵的两句诗,“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本澄清”,那就是苏东坡在海南渡海时所写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诗中的句子。一切的苦难都不在我的心中,苦难过去了就跟一场风雨过去了一样。云散月明,那月华还是皎洁的,天容海,我本来就是这样清白的,而且我也不需要点缀,不需要别人的了解和赞美。“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本澄清。”不但是对外边环境的遭遇,对于他自己身体上的疾病,也取如此态度。当他老眼昏花的时候,他写了两句诗:“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独觉》)老眼昏花了,看外边的一切景物模糊了,如同被云霞笼罩一样。外边的花我看不清楚了,可是我有无数心花发桃李,我内心有桃李百花开放了。这是我所说的要无待于外而有待于内的一种修养。苏东坡经过了多少忧患艰难,苏东坡是完成了自己的一个人。而我们还要分别一点,就是有些人,觉得自己是超旷了,于是就变成不分黑白,不关痛痒,变成心死。那不是超脱,那是麻木。苏东坡的两点做人的态度,他对于自己的苦难,是能够以这种超然的态度来处理的。但是,对于国家,对于人民的忠爱之心,则是始终执著没有改变的。所以,你只要把他召回到朝廷去,他应该说什么正直的话,还照样说。
经过多少危苦患难,他仍然是这样忠直。而且贬官在外的时候,他也为人民做了不少事。在密州的时候,救过旱灾。在徐州的时候,救过黄河的水灾。苏东坡有诗句留下来,写他跟人民为了黄河的水灾而筑堤岸,回来的时候,靴子上溅的都是黄的泥土。在杭州的时候,疏浚西湖的淤泥而建了苏堤。在杭州当传染病流行的时候,他设立了病坊,那就是中国古代的隔离的传染病院。他老年贬官到惠州,自己生活困苦的时候,看到当地人民渡江渡海的困难,为当地设法修建桥梁。所以,你不要只看有些诗人说到达观就是消极了。这就是我几次谈到我的老师说的,要以无生的觉悟,无生者,是忘记自己的得失利禄,才能够成就更伟大的有生事业。
苏东坡有这两面的结合,造成了他诗里边一种持殊的风格。他的诗的风格,有被人看做举首高歌的,逸怀浩气的,开阔飞扬的一面;但是也有韶秀的一面,写得非常的清丽,非常的秀美的一面。不但如此,我们还要从他超旷之中看到他苦难之中的悲慨。我们看到欧阳修所写的词在遣玩的意兴之中,是欣慨交心,有一份赏玩的欢欣,也有生活经历上的悲慨,苏东坡的词也应该这样认识。我们讲苏东坡的为人,正是为了认识他词的风格。
下面我们就看几首苏东坡的词。我写过三首论苏东坡的绝句:
  揽辔登车慕范滂,神人姑射仰蒙庄。小词余力开新境,千古豪苏擅胜场。
  道是无情是有情,钱塘万里看潮生。可知天海风涛曲,也杂人间怨断声。
捋青捣麨俗偏好,曲港圆荷俪亦工。莫道先生疏格律,行云流水见高风。
第一首前两句是他性格的本质。他的持守、他的超旷的达观,就是这种境界。所以,“小词余力开新境”。苏东坡不仅诗好,文章也好,书法也好,他写词只是以余力为之。可是一个人有诸中而后形于外,不是描头画脚的矫揉造作的,是你真正有这样的修养,你尽管是余力为之,它自然也把你的修养流露出来。所以说“千古豪苏擅胜场”。我所说的“豪”,是因为一般世上人的批评都把苏东坡称做豪苏,把柳永称做腻柳。说柳永是柔腻的,东坡是豪放的,把苏东坡与柳永对立,而与南宋的辛弃疾并称。不错,苏东坡跟辛弃疾两个人都有开阔博大的成就,脱出于绮罗香泽闺阁儿女之外。中国的小词,从《花间》温韦开始,都是写闺阁儿女的。能够像苏东坡写出逸怀浩气举首高歌,能够像辛稼轩写出英雄豪杰之气这种作品,能够摆脱绮罗香泽闺阁儿女之外,这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地一方。我们都看他们是一种开拓、一种发扬,说他们是豪放。其实苏东坡跟辛弃疾两个人并不相同,辛弃疾是英雄豪杰之气,而苏东坡是逸怀浩气之怀,是旷达的襟怀。而苏东坡的好处,也不是一味
的粗豪,辛稼轩的好处,也不是一味的粗豪。我曾写了一篇有三万字的论辛弃疾的文章,在l987年第1期山东大学《文史哲》学报上刊出,大家可以参看。  我们看苏东坡不要只看他豪放,要看他的忠义的持守,他的政治的理想,他的在失意挫折之中的旷逸的襟怀,他的这两种修养相揉合所造成的一种风格,只认为苏东坡是豪放的,是不对的。我们看他被认为是豪放的《念奴娇):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凉涛裂岸,卷起工谁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篆杰!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处,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醉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
我顺便讲一下标点,很多朋友写了词给我看,有的意思都是很好的。可是,我一定要请大家注意,作为词,它的平仄韵律押韵都是非常重要的,不写词则已,写词的时候,先要一本词谱、词律的书,把平仄熟悉了。因为音节音调是非常重要的。如果用演话剧的声调,这样夸张造作地来读诵,那就失去了古典诗词的风格,失去了古典诗歌原来的感动人的力量。我说这话的缘故,因为我顺便还要解答有关苏东坡的一个问题,就是有很多人说
苏东坡的词不合词的格律。于是有很多人假借这个说法,说苏东坡的词都不见得完全合律,我说有点不合律,那有什么关系呢?对此,我们要分别来看待。苏东坡的词不是不合律的。我在《论苏轼词》(《中国社会科学》1985年第2期)一文中,曾讨论了这个问题,苏东坡词绝不是不合律的。“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有人在“故垒西边”停下来,这是用现代的文法来看。但是,在词调的格律上,这个句法不是如此的,是“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它要有一种顿挫的美。有的时候这话不是这样说出来的,像李后主“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长句是连下来的。  “乱石崩云”,有的版本是’‘乱石穿空”,这没有很大的关系。至于这首词换头之处的“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几句断句的问题,我在那篇文章中有较详的讨论,可以请大家参看。现在因时间关系,就不仔细说明了。
总之,凡是韵文,都有顿挫和节奏。有的时候顿挫节奏和文法上的结构是合一的,像李后主的一些词。可是,有些时候顿挫上的停顿跟文法上的停顿不需要完全合一,读的时候我们要掌握韵律上的节奏,讲的时候按文法上的结构讲。还不止是读词的时候应该如此地读,诗里边有的句子也应该如此读的。比如欧阳修有两句诗:
黄栗留鸣桑葚美,紫樱桃熟麦风凉。-《再至汝阴三绝》
如果按照文法,“黄栗留”应连在一起,这是黄莺鸟的别称。鸣,动词。桑葚,名词。美,形容词。“紫樱桃”,名词。熟,形容词。凉,是形容麦风的。按照文法应读:
葚黄栗留-鸣-桑甚-美,紫樱桃-熟-麦风-凉。
但是我们读诗的顿挫不这样读,应是:黄菜-留鸣-桑甚美,紫樱-桃熟-麦风凉。
 所以,读诗词,要注意它的韵律节奏。而苏东坡的词,很多人把他韵律节奏的标点点错了。例如“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二句,应在“笑”字后停,不是在“我”字后停。苏东坡词奇妙的一点是,他本来经过了鸟台诗案,是“魂飞汤火命如鸡”,几乎被处死,而经过这样的忧患被贬滴到黄州来。他内心有他的忧患和悲慨,可是人家写出来多么开阔博大的词,他把自己的悲慨不但是融合在开阔博大的景之中,而且是融合在古往今来的历史之中了。这是苏东坡能造成他旷逸襟怀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说,除了《庄子》的道家的修养以外,他还有一种历史上的通观,他把他自己放在整个大历史背景之中,不是我一个人的盛衰成败荣辱,而是古往今来有多少盛衰成败荣辱。不但在这一首词前面写的是历史人物,后边写的是他自己。另外他的一首《永遇乐》,也是一种历史观的。我们先念一遍,先从声音的概念体会这首词,就会感到《念奴娇》(大江东去)写得真是博大开阔。可是,《永遇乐》
的开头写得那真是委婉优美: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把自己放在古今如梦之中,放在历史的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之中,这种修养还不只是学古典文学的好处,也是学历史的好处啊!历史是非常重要的一门学问,鉴往知来,所以司马光写的史书才叫《资治通鉴》。而我1986年回到自已的祖国,在上海复旦听到的,在天津南开听到的,都说现在学中文的学生越来越少了,就是学中文,也是对子现代文学感兴趣的比较多,对于古典文学感兴趣的越来越少了;又说学历史的比学文学的更少了。这是可悲哀的一件事情。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定要清清楚楚认识自己国家民族的文化和历史,尽管它有不好的地方你要扬弃,但首先你要对它有了解。那天有一位同学来问我,说叶先生你为什么能把西方的学说都结合到中国古典文学中来。他说我也看了许多西方现象
学的著作,怎么结合不起来呀?我说,因为你没有一个根源,你无从结合。尽管你看得再多,它们都是支离破碎的,都是散漫的,你没有一个中心把它们贯串起来。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而作为一个人,也应该有一种历史的观点,才不致把小我的利害计较得很多,也才不会把小我的忧患看得那么沉重,因为有古今许多历史人物和你在一起担负了这些盛衰兴亡的悲慨。这正是苏东坡能够有他旷达一面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