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房外的青草地
(苏)列昂尼德·谢尔盖耶夫
山羊雅什卡是我童年时代最亲密的朋友。我和它日日夜夜在一起。这天一大早,我们就跑遍我们的领地:那是沼泽地中间的一片草地,在它的低凹处架着一条颤悠悠的木板。周围有片小白桦林,还有一条小溪,后边是个小山丘。我们飞跑到山丘上,停下来喘口气。
从山丘上望去。美丽的草原展现在眼前.铁路穿过草原,电线忽高忽低地一直伸到地平线那边。每天早晨都有快车飞驰而去,但是从来不在我们这个小站停下。我们连乘客的模样也来不及看清楚,只能看见紧贴在玻璃窗上的两三张而孔。不过.我们还是为他送行:我挥着手.下巴上长着胡子的雅什卡则点点头。
我非常羡慕那些火车里的乘客,我也想旅行,到各个城市去玩。雅什卡却一点也不羡慕他们。火车一消失,它就静静地在山丘上嚼着鲜嫩的青草,有时,它那高亢的咩咩声,会打破清晨的寂静。我躺在雅什卡身旁,搂着它的脖子,向它讲述自己的梦想。而它总是用眼睛关切地注视着我,却仍不停止咀嚼青草。听了一会儿,它就点一下头,似乎在说:“你想上哪儿去呀?这里蛮好嘛,什么都有。瞧,野菊花儿真多呀!你为什么不摘一些呢?”
在战后那段时间,我们住在伏尔加河下游的一个小镇上,父亲在一家从莫斯科搬迁来的工厂里工作。我们家人口多,我记得我们总是过着清贫的日子。为了还债,父母每年春天都买一头个把月大的小猪,喂上半年,快到冬季时再把猪卖掉。但是有一次,父母去买小猪却空手而归,因为小猪的价格涨了。过了几天,父亲带回来一头小山羊,他说:“没有办法的时候,小山羊也行。”
小山羊才出生三个星期,四条小细腿走在地上摇摇晃晃,它可怜地咩咩叫着,用柔嫩的嘴唇扯着窗帘——它是在妈妈哩!开头,小山羊用奶瓶的奶嘴喝牛奶,它同我们孩子们一起睡在地板上,盖着一件皮袄。有时,一早它就站起米,用小蹄子尖踢我的手.咩咩叫着——它这是要喝牛奶啦!后来,小山羊就开始什么都吃了,我们吃的东西它都吃。当丘陵上长出青草的时候,因为我是长子,父亲就交给我一个任务:领小山羊去散步。
一切就是从这儿开始的。我同雅什卡(我们给小山羊起的名字)形影不离。它像小狗一样跟在我身后,我对它绝对信任,毫无保留。我们在山岗上做各种游戏,如翻筋斗,赛跑.跳水洼等等。开始时雅什卡冲在前面,但是我很快就赶过了它,在一段时间内同它并排跑。后来雅什卡就落后了。于是它就突然停住,在原地往上跳,似乎在建议玩一种新的游
戏。在这方面嘛,自然是它占优势啦。当看到我跳得挺笨时,雅什卡会欢跃地越跳越高,有时甚至像要停在空中似地,欣赏自己的灵敏的姿态。最后,这个爱表现自己的家伙高兴得起蹶子,咩咩地叫着向四周宣告自己的胜利。
快到夏天时,雅什卡被关在过去养小猪的小屋子里。这时雅什卡的软毛已经变成了光亮的卷毛,它的眼光也更解人意,额头上出现了硬结子,可能因为要长角就发痒,所以雅什卡老是用额头来顶我。它前腿伏在地上,摇头晃脑,似乎向我挑战,比试一下力气。我蹲在它面前,用脑袋和它互相顶起来。我们互有胜负,应当肯定雅什卡的是:当它占了上风而我一跟头栽到山坡上时,它从来不跑过来偷袭侧面,而是等着我站起来,它则摆好了防御的架势。在它身上有一种天生的高尚情操呢。溪宝宝77
过了一段时间,雅什卡的两只角已经长出来,它有时会不知轻重地顶我,我们就有架可打了。比如,它突然发出警告声,快步朝我跑来。它跳着、低着头冲上前来。当然啦,我只得往旁边一跳,雅什卡就一头裁到灌木丛里了。但是,有时我来不及躲开,雅什卡把我的肚子顶得好疼,我立即忍不住地回敬它,给它应得的教训。我们都噘起嘴,半天谁也不理谁。雅什卡总是先走过来,把脑袋放在我两腿中间,晃着尾巴认错,还用小蹄子碰碰我
的皮鞋.似乎说:“得了,值得为了一些小事吵架吗?我们是朋友呀!”瞧,它真是一只温顺的小山羊。
中午,我暂时把雅什卡单独留在山岗上.用绳子把它拎在插在地里的桩子上,我就回家吃饭去了。吃完午饭,我给它带回点儿面包、土豆、胡萝卜,雅什卡把它们全都吃光。然后,我们就走下山岗,回到小镇上。
我们先去皮鞋匠科里亚大叔。他在自己家敞开的窗前干活儿,直接从大街上接过要修理的鞋子。他把铁墩子夹在双膝中间,坐在小凳子上,把鞋钉一根接一根地钉进皮鞋。他把钉子斜着插上去,是为了钉子容易钉进去;而另一个备用的钉子则含在嘴里,用双唇夹住钉帽。钉完了鞋掌,他就把鞋子放在木板上,把多余的皮子削掉。他用的刀子很宽,是用钢锯磨的。割皮子像切奶袖那样。然后,他再用砂纸把鞋底边沿打平,涂上颜料——他做这一切都很在行、轻松,像玩儿似的。科里亚大叔是出的鞋匠,工作起来专心致志。我和雅什卡总是在科里亚大叔的窗前呆好久。我在欣赏他的劳动,而雅什卡却是等着吃白菜根,科里亚大叔总忘不了为我的雅什卡留着白菜根。
最使我惊奇的是科里亚太叔有一种本事,他能从鞋上猜出鞋主人的特点。比如一位老太
婆交给他一双旧鞋,他看了看就说:
“怎么,这是您家的足球运动员的鞋吗?”
老太婆就立即点头称是:
“他可真叫人受不了。父亲干活儿挣的钱只够他买鞋的。他一个月穿破两双鞋啦,因为打碎了人家的玻璃我还得为他付……”
一位小姑娘拿来一双平底鞋,科里亚大叔用指头摸了摸磨光的鞋尖就会微笑道:
“你人概想当个舞蹈家吧?”
于是小姑娘点点头,红着脸看着地面。科里亚大叔还能确知谁走路有点瘸,谁是脚尖往里歪着走路.谁的走路姿势很优美……
科里亚大叔是白俄罗斯人,战时打过游击,受伤后人们把他疏散到伏尔加河下游来了。他个子不高,人很清瘦,戴着一副眼镜,走路时有点儿驼背。他住在破旧不堪的房子里,但是他的苹果园是全镇最好的。苹果园用削尖的陡木桩围着,这些木桩就像一根根巨大的
铅笔。在可以开进大卡车的宽大门口,躺着一只像熊一样大的狗。
名叫阿尔图尔。科里亚大叔修的这座令人生畏的“堡垒”和设置的“哨兵”,并不是为了保护苹果,他不过像许多矮个儿的人一样,喜欢一切高大的东西。
快到秋天的时候。我们就溜进他的苹果园.摇晃苹果树。我们先用油饼把阿尔图尔引诱到苹果园外面,这狗特别爱吃油饼。每当这类偷袭之后,科里亚大叔总要对我们讲讲故事,讲一些孩子们如何损坏苹果树。他还告诉我们怎样做才不会损坏树技又能采集苹果。阿尔图尔往往会在这时跑过来,轻轻地咬几下我们的鞋——它一定是感觉到了,是这些鞋子曾经在苹果园里出现过。
雅什卡同阿尔图尔有着十分友好的关系。狗一见到小山羊,就伸个懒腰,高兴地摇着尾巴,大摇大摆地走到它跟前,以保护者的神情用粗糙的舌头舔它。有时,那条狗为了表示自己的好情绪,竟给小山羊送来一根啃过的骨头。当然啦,也不是没有闹别扭的时候。有时小山羊忘乎所以,竟吃起科里亚大叔家的夹竹桃,于是阿尔图尔就龇牙咧嘴地吼叫着,小山羊马上立起来准备迎战,
科里亚大叔喜欢和我们聊天儿。最常说的是他一旦当上守林人,他将怎样生活。
“只要我一退休,我就把苹果园留给老乡们,我要和阿尔图尔一起到大自然去。我们这儿毕竟是工人村镇,而我却想贴近土地和小动物们生活。我个守林人的工作,用树枝和野草搭个房子,用针叶树校做屋顶,空闲时也可以驯练那些小野兽……”
有一次,我和雅什卡走到科里亚大叔跟前,他冲我点了一下头,扔给雅什卡一块菜根,就一言不发地补起毡靴来:先用锥子扎个眼儿,把涂了树脂的麻绳穿进去。再上了靴底,用木钉把它钉好,他大概连续地干了半个小时,竟一句话也不说。我想.“出了什么事啦?
也许是对我和雅什卡有意见?”科里亚大叔补好了靴子.从眼镜框的上方看着我说:
“你把皮鞋脱下来吧。”
“为什么?”
“该修理一下了。不然,脚趾头都要露出来啦。”
“我没有钱,”我喃喃地说。
“我叫你脱鞋!”科里亚大叔不高兴了。
我赶忙弯下腰解鞋带。
科里亚大叔修好了我的鞋,还涂了鞋油,鞋子像新的一样。我穿上鞋,科里亚大叔叹了口气,说:
“我也有过一个像你一样的儿子……德国人把他和我的妻子一起抢杀了……德国人把他们赶到院子里,就……在我跟前。是因为我的妻子隐藏了我们这些游击队员,德国人还想把我吊死,可还没来得及,我们的人就冲进了村子……我和儿子一直幻想着干守林这一行,用树枝和草搭一个小屋,用针叶树枝做屋顶,训练各种小野兽……”
离开科里亚大叔之后,我和雅什卡去“鳄鱼精”——人们这样称呼格鲁尼娅大婶,因为她为了防止小孩子们偷袭自己的领地,不仅树起了牢固的篱笆,还设下了补充障碍物——种了许多荨麻和牛蒡。在她的花园里有很多花:天竺牡丹、芍药、石竹花、锦葵……。我们有时会在纸上写下几句恐吓的话,再把纸叠成飞鸽扔进花园。而每当星期天格鲁尼亚大婶进城时,我们就越过篱笆溜进去,摘下花朵作为勋章,分给玩打仗游戏的胜利者。
天竺牡丹是红星勋章,芍药是民族英雄勋章,石竹花和风铃花是一般奖章。我们慷慨地
互相颁发奖章.还奖励那想立功的人。任何一位作过战的军人都会羡慕我们,因为我们的衬衣和领子上有那么多五光十的勋章。每个星期天,格鲁尼姗大婶的花坛上,鲜花明显减少,她在花丛中边走边叹气,还摇着头,而我们却暗笑,而且胆子越来越大——不是星期日的傍晚,也往她的花园里溜……
我和雅什卡在花园外面停下来,在篱笆上到一个洞口,我搞了几朵蓓蕾,而雅什卡似乎无意中吃了两朵天竺牡丹——它很喜欢这种艳丽的花朵。一股来说它很喜欢鲜艳的东两:沼泽边碧绿的小草和丘岭上的野菊花,小镇上的红的水龙头,都是它喜欢的。水龙头里不断地流着清水,就像捻在一起的玻璃绳,小山羊走到水龙头跟前,冲洗一下身子,俯在木桶上,喝着清凉的水,久久不肯离去。当我给雅什卡挂上一个铜铃铛时,它在所有人面前都仰着头,似乎在夸耀自己的胸前那亮锃锃的黄装饰品。
那年仲夏,雅什卡已经长得很高了,我们又溜进了大婶的小花园。我开始采蝴蝶花,而雅什卡在吃风仙花。“鳄鱼精”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雅什卡吓得急忙逃窜,把黑小花子儿撒了一地,而我由于恐惧竟呆若木鸡,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甚至没来得及把花朵藏在背后,我只是低下脑袋等待惩罚。但是“鳄鱼精”出人意料地叹了口气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这些花我是要送到幼儿园的,是给父母在前线牺牲了的孩子们准备的。可你们呢?!”她摆了摆手,走到篱笆门前,推开便门说:“把你的朋友都叫来,把花都摘光了吧……”
从那天起,“鳄鱼精”又变成了格鲁尼娅大婶,虽然她的篱笆门再也不上锁了,可谁也不再去摘一朵花了。甚至雅什卡都绕开小花园走——它可真是个懂事的小山羊呢!
我们这个小镇旁有一条公路通过,这条公路的一半是柏油路,一半是石子路。在石子路那一侧有卖煤油的小商店、有废品收购站、也有修理钟表、暖水瓶、唱机等的店铺。店铺后面是个城市垃圾场。城市离这里七公里远。看来,城市当局把我们小镇看作是个没有用处的地方,只配存放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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