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称谓的演变史:不是每⼀个⽗亲都叫“爸爸”
⾸先,祝愿全天下已经成为⽗亲和即将成为⽗亲的男⼈们,节⽇快乐!
不⽤怀疑,汉语的称谓词就是这么丰富多彩,不叫“爸”的多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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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锦熙的《“爸爸”考》
我国著名语⾔学家黎锦熙先⽣(1890-1978)曾于1933年在《国语周刊》上发表过⼀篇⽂章,题⽬叫《“爸爸”考》。黎锦熙是当时正轰轰烈烈进⾏的国语运动的重要参与者,所以要想明确这篇⽂章的价值,⾸先要对这次运动有⼀个基本了解。
“国语运动”是指在⼝语和书⾯语两个领域确⽴中国通⽤语⾔的标准和规范的运动,从清朝末年⼀直延续⾄新中国成⽴。此次运动提出两⼤⼝号:⼀是⾔⽂⼀致。⼆是国语统⼀。最终使得中国⼈的语⾔⽣活⾯貌发⽣了巨⼤的改变。
“⾔⽂⼀致”是针对千百年来汉民族书⾯语和⼝语不⼀致的局⾯提出的,最终结果是抛弃了⽂⾔,⽤⽩话写作,实现了晚清诗⼈黄遵宪当年呐喊的“我⼿写我⼝”的⼼愿;“国语统⼀”则是要为庞⼤的汉民族确
⽴⼀种崭新的南北通⾏的共同语,这⼀运动的最终成果就是新国语(今称“普通话”)的诞⽣。今天的汉族⼈,⾛到⼤江南北都可以⽤它进⾏交流。
国语运动顺应了中国社会由封建帝制到现代新型国家的转型,新国语的确⽴将汉族⼈牢牢地团结在⼀起,⽩话书⾯语的出现也⼤⼤促进了知识的普及和国民⽂化⽔平的提⾼。
作为国语运动的开拓者之⼀,黎锦熙写这篇⽂章,正是为了响应国语统⼀的号召,确⽴国语称谓语的规范。当时,为了推⼴和普及“爸爸”⼀词,北京地区⼩学课本中的“⽗亲”都改写成“爸爸”,可是很多⼈并不赞成这种改动。黎锦熙为了证
明“爸爸”的合法性,确保该词的顺利普及,于是写了这篇⽂章。
黎锦熙在⽂中考证得出:“爸”并⾮外来,⽽是地道的汉语词汇,⽽且历史⾮常悠久。所以,国语统⼀过程中以“爸爸”来称呼直系⾎统上⼀代男性,完全遵循汉民族古⽼的传统,合情也合理。这篇为“爸”正名的⽂章,⾄少告诉我们两个道理:
(1)“爸”在汉语中的普及是20世纪30年代以后的事。
(2)“爸”⾮外来,⽽是汉语的⾃产词,且古已有之。
称谓语江湖的四⼤豪侠
纵观汉语亲属称谓演变史,在众多指称直系⾎统上⼀代男性的称呼中,“⽗”“爸”“爷”“爹”最具代表性,彼此之间的争⽃也最为激烈,都曾各领风骚于不同时期或领域。当然还有“⼤”“伯”“叔”等各路⼩将也时不时登上历史舞台,但始终不成⽓候。
借助于⽂字,我们能知晓这四个词在书⾯语中的最早记录。
“⽗”字最早见于殷商时期的甲⾻⽂中。
“爸”字最早见于三国时期的《⼴雅》:“爸,⽗也。”
“爹”字最早见于三国时期的《⼴雅》:“爹,⽗也。”
“爷”字最早见于南朝时期的《⽟篇》:“爺,俗为⽗爺字。”
但它们何时出现在汉族先民的⼝头语中,今天不得⽽知,但⾄少在相应⽂字诞⽣之前。
但它们何时出现在汉族先民的⼝头语中,今天不得⽽知,但⾄少在相应⽂字诞⽣之前。
三“⽗”的诞⽣
甲⾻⽂中的“⽗”,描绘的是右⼿持棒之形,意思是举着棍棒教⼦⼥守规矩。在儒家的传统思想体系⾥,拿棍棒的⼈⾃然是最重要的男性家长,也就是“⽗亲”。
⾃诞⽣之⽇起,“⽗”主要⽤于尊称和背称(亲属不在场时的称呼),尤其是在书⾯语中,始终占据霸主地位。
“⽗”作为⼀个视觉符号,在知识分⼦的⽂⾔中,在龟甲、⽵简和纸张上,历经载年,字形也未发⽣⼤的变化,⽣命⼒如此顽强,跟汉语书⾯语的保守性和儒家礼教的约束都有关系,此不赘述。侯耀华女徒弟
但是,在普通⼈的⼝语⾥,在⽥间和地头,“⽗”有没有发⽣变化呢?也就是说,“⽗”的发⾳是否如字形⼀样,千百年来也未发⽣过⼤的变化呢?
四古⽆轻唇
书⾯语极为保守,⾃先秦⾄晚清,借助于⽂字,基本保持原样,但它阻⽌不了⼝语的不断变化。在中国古代,汉语的书⾯语(⽂⾔)跟⼝语是发⽣严重脱离的,笔下写的跟⼝中说的很不⼀致。
关于“⽗”的读⾳,章炳麟(1869-1936)先⽣曾在其《新⽅⾔》(1907年)中做过考证,得出⼀个有趣的结论:“古⽆轻唇,‘鱼’‘模’转‘⿇’,故‘⽗’为‘爸’。”这个结论告诉我们,⾄少在唐宋以前,“⽗”的发⾳以“b”开头,跟“爸”极为类似。
章炳麟的考证,是以“古⽆轻唇⾳”为理论依据的,它是清⼈钱⼤昕(1728-1804)提出的⼀条著名的汉语声母⾳变规律。简单⼀点说,就是上古汉语中只有重唇⾳声母,没有轻唇⾳声母。按照今天的语⾳学术语来描述,就是上古汉语中没有唇齿擦⾳(f),只有双唇塞⾳和⿐⾳(b,p,m)。今天现代汉语中的唇齿擦⾳“f”,是从双唇⾳中分化出来的。
这个道理其实⾮常好理解,唇齿⾳和双唇⾳哪⼀个更容易被⼈类发出?显然是后⼀个,吧嗒⼀下俩嘴唇就出来了。再看⼀下孩童学说话就更加清楚,⼩孩⼉在学会发“f”之前,肯定早就会发“b”了。所以,把⼩孩学会说话的顺序迁移到⼈类语⾔的诞⽣和发展,道理⼀样,肯定是容易发的⾳先出现,不容易发的后出现。
不过唇齿擦⾳何时从双唇⾳中分化出来,学界存有争议。有⼈认为始⾃南北朝的齐梁时期,也有⼈认为⾄少要到唐宋之际。
“辈,若军发车,百辆为辈。从车⾮声。”——《说⽂》
再举个“辈”的例⼦来说明⼀下。“辈”是⼀个形声字,本义是⼀百辆军车,“车”是形旁,“⾮”是声旁。可是,按今天现代汉语的发⾳规范,“⾮”跟“辈”的读⾳完全不同,它不是⼀个合格的声旁。
但是按照“古⽆轻唇⾳”的规律,我们可以倒着推回去。今天的“⾮”(fei)其声母是⼀个轻唇⾳“f”,它在
中古汉语中是不存在的,应该读成重唇⾳“b”。所以,“辈”在造字之时,选择作为声旁的“⾮”实际上读如“bei”,跟“辈”相同或相近,完全是⼀个合格的声旁,只不过后来发⽣了⾳变⽽已。
同样的道理,“⽗”(fu)在中古时期,读⾳也应该是以“b”开头的,当然元⾳后来发⽣了⼀些改变。今天,南⽅很多演化较慢的⽅⾔仍旧未完成重唇⾳到清唇⾳的分化,可以提供给我们活⽣⽣的例⼦。⽐如福建个别地区的⽅⾔中,“⽗”的发⾳仍以“b”开头。
读到该⽂章的,如果您的家乡话也存在这种现象,劳烦留⾔告知,衷⼼感谢!
“爸”的出现
章炳麟先⽣在《新⽅⾔》中考证得出的结论“古⽆轻唇,‘鱼’‘模’转‘⿇’,故‘⽗’为‘爸’”,还为我们揭⽰了“⽗”跟“爸”之间的语⾳关联。
“爸”是⼀个合体字,显然是后起的,衍⽣于“⽗”,为“⽗”添加⼀个声旁“巴”⽽形成,最早出现在三国时期魏⼈张揖编著的《⼴雅》(227-232年)中。此时,轻唇⾳应该尚未分化出来,所以“爸”的发⾳跟“⽗”的发⾳是相同或相近的,均以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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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开头。也就是说,“⽗”如果被叫出来,实际上就是“爸”。
汉字在繁衍的过程中,为已有汉字增添声旁或形旁从⽽诞⽣新的汉字是⾮常普遍的,⽐如“燃”“箕”的出现,都是对本
字“然”“其”添加形旁实现的。这种造字⽅式,可以使字形跟字义或字⾳产⽣更密切的关联,有助于我们的记忆。“爸”的出现,道理⼀样。因为“⽗”的字形,只知其义,⽆法辨识其读⾳,加上声旁“巴”之后,新形态的“爸”使得形、⾳、义三者关联在⼀起,记忆起来更加便捷。
据郭熙(2006)考证,“爸”出现后并未迅速普及,只是散见于各类字书中,在其他⽂字领域甚少被使⽤,可见其地位并不⾼。⼀直到清朝,⽂学领域才开始慢慢使⽤“爸”字。再到20世纪30年代国语统⼀运动中,才得以迅速扩张。
“爸”之所以未被重视,不是因为“⽗”,因为“⽗”始终牢牢霸占背称和书⾯语两个领域,⽽⾯称和⼝语中还有极⼤的施展空间,需要新的称谓词来填充。“爸”的失势,真正原因是因为“爷”的异军突起。
“爷”的辉煌
顾野王(南朝·梁)的《⽟篇》(543年)最早收录了“爷”字,并解释为“爺,俗为⽗爺字”。可见,它是个俗字,⼀开始不登⼤雅之堂。但俗的东西不见得就会⼀直俗下去,指不定哪⼀天它就有可能登堂⼊
室,进⼊正统的⾏列。
⽐如今天普通话的词汇⾥⾯,也并⾮都根正苗红,世俗出⾝的词语着实为数不少,⽐如“啰嗦”“倒腾”“巴不得”来⾃满
语,“忽悠”“搞”“垃圾”来⾃各地⽅⾔。
从造字理据来看,“爷”跟“爸”⼀样,也是衍⽣于“⽗”,只不过这次添加了另外⼀个声旁“耶”或“邪”,这反映了“⽗”在国⼈⼝语中读⾳的变化。不过这两个声旁,后来⼀个消失,⼀个被简化为“⼙”。
北朝有⼀⾸著名的民歌《⽊兰辞》,篇幅不长,但⽤了七次“爷”字,⽐如“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这⾥⾯的“爷”显然是“⽗亲”的意思,并⾮指称今天的“爷爷”。
再看唐代,“爷”指称⽗亲已经散见于诗歌语⾔中,⽐如:
新丰折臂翁
ios7固件
⽩居易
……
村南村北哭声哀
⼉别爷娘夫别妻
……
兵车⾏
杜甫
……
爷娘妻⼦⾛相送
尘埃不见咸阳桥
……
诗歌是⾼雅的语⾔艺术,描绘⽗亲的时候,居于正统地位的“⽗”出现频率最⾼。但“爷”字也已经散见于不少诗篇中,尤其是关⼼民间疾苦的诗⼈的作品,这⾜以显⽰当时唐⼈⼝语的实际变化情况。
《⽊兰辞》是民歌,民间⼝头传诵,杜甫、⽩居易⼜是现实主义诗⼈,这说明⾄少在南北朝、隋唐时期,汉⼈⽇常⽣活⼝语中就已⼴泛使⽤“爷”来指称⽗亲了。
按照郭熙(2006)的考证,唐代总体称“爷”,北宋“爷”仍占主导,南宋和元以后,“爹”开始登台,“爷”逐渐衰退。今
天,“爷”在浙江⾦华、⼭东莱芜等地⽅⾔还有残留。普通话⾥⾯,还保留着⼀个“爷⼉俩”。
“爷”指称“⽗亲”虽然衰退,但伦理地位却提⾼了,开始承担指称“直系⾎统上两代男性”的任务去了。
“爹”的后来居上
“⽗”始终霸占着书⾯⽂⾔领域,但它也阻⽌不了国⼈⼝语的变化,从“爸”到“爷”,再到“爹”,都是⼝语称谓词语⾳变化的结果。
“爹”字最早见于三国时期魏⼈张揖编著的《⼴雅》(227-232年)中,另据钱⼤昕《恒⾔⼴证》考证:“《⼴雅》爹、㸙,⽗也。爹㸙本奓奢,实⼀字。”
根据这⼀线索,⾸先“爹”有个异体字“㸙”,但这两个都不是最初的字形,它们各⾃衍⽣于“奓”和“奢”。
在我国历史上的某个时期,⾄少不晚于三国,在某⼀地域⽅⾔中,⼝头称呼⽗亲的时候,发⾳跟“奢”“奓”相同或相近。于是,这个地区的⼈,就借⽤了“奢”“奓”这两个字来指称⽗亲,但⼆字的本义跟⽗亲完全⽆关。这是⼀种假借⽤字法,不造新字,但可以使已有⽂字的功能增多。
后来,为了使字形和意义发⽣关联,于是将⼆字的上半部分的“⼤”改为“⽗”,作为形旁,⽤来提⽰意义。⾄
此,“爹”“㸙”最终诞⽣,其中“㸙”作为异体字,逐渐被废弃。
这跟“然”与“燃”的演变道理⼀样。“然”本来就表⽰“⽕烧”,下⾯四点代表⽕。后来因为有⼀个表⽰转折意思的词,发⾳跟表⽰烧⽕意思的“然”⼀样,但它没有⽂字记载。所以,在书⾯语中,先辈们记录那个词的时候,就借⽤了表⽰烧⽕
的“然”的字形。
但这样⼀来,“然”就有了烧⽕和转折两种含义,不便于记忆。为了加以区分,后⼈⼜造了⼀个“燃”字,专指烧⽕。原有的“然”就只剩下转折的意思“然⽽”,这样形与义就⼀⼀对应,减轻了记忆负担。
北宋陈彭年修订的《⼴韵》(1008年)曾记载:“爹,羌⼈呼⽗也,陟邪切”。可见,“爹”的出现,很可能受到了少数民族语⾔的影响。
“爹”诞⽣之后,蛰伏了⼀段时间,宋元时期开始登台,⾄清代已经被⼴泛运⽤。在古⽩话的⽂学作品中,“爹”的使⽤频率也⾮常之⾼。据郭熙(2006)统计:
当下称谓语江湖格局
今天,在华夏⼤地汉语普通话称谓词的江湖中,“爹”“爸”和“⽗”形成三⾜⿍⽴之势,彼此有⾃⼰的地盘,在相当长⼀段时期内,仍会长期共存。
“爸”⾃20世纪30年代国语推⼴以来,势如破⽵,已经完全攻占城市领域,并迅速蚕⾷⼴⼤农村地区。但“爹”在农村仍旧有相当⼴泛的根据地,在“爸”的⼀次次攻击下,虽遍体鳞伤,但仍屹⽴不倒!
“爹”与“爸”的共存,实为俗与雅的和谐。我们的⼈类社会,有⾼雅的春晚,也有三俗的郭德纲。但不能只有春晚,也不能只有郭德纲。缺了任何⼀个,⽇⼦都过不好。
“⽗”,因其古⽼的贵族⾎统,不争,也不⽃,但始终稳坐笔墨江湖,⽆⼈敢挑衅。
好玩的网页游戏还有散落⼤江南北的各路⽅⾔好汉,“⼤”,“伯”,“叔”,“⽼⾖”,也在虎视眈眈。
汉语称谓词的江湖,真可谓⼑光剑影!
科普当然要有理论和事实⽀撑,本次科普主要参考的⽂献有:
[1]黎锦熙:《“爸爸”考》,《国语周刊》1933年第98期。
[2]胡⼠云:《说“爷”和“爹”》,《语⾔研究》1994年第1期。
qq机器人[3]胡⼠云:《汉语亲属称谓研究》,暨南⼤学博⼠学位论⽂,2001年。
[4]郭熙:《对汉语中⽗亲称谓系列的多⾓度考察》,《中国语⽂》2006年第2期。
[5]乔全⽣:《古⽆轻唇⾳述论》,《古汉语研究》2013年第3期。
作者:语素君
原题为《⽗亲节,“爸爸”的江湖!(科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