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邢野和《平原游击队
邢小
父亲邢野生于1918年2月11日,今年是他百年诞辰。
父亲的职业是作家,写作过不少剧本、歌词,出版过几本诗集,最有影响的作品是他担任编剧的故事影片《平原游击队》。这部电影1955年公演,当时影响很大,到“”年代更是家喻户晓。原因并不全在于电影本身的艺术性,而是1966年初江青召开部队文艺座谈会,一口气批判了几十部故事片。此后五年间,偌大中国,允许公开放映的国产故事影片只剩《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英雄儿女》《平原游击队》等屈指可数的几部。它们在银幕和电视上轮番放映,几亿中国人,不论主动还是被动,只能反复观看。当时没有互联网,文化生活极度匮乏的中国老百姓别无选择。很多人都能把这几部影片的台词背下来。一些青少年动不动就做双手举状:我是李向阳。或许有人以为这是我父亲的幸运。其实,在这部电影的背后,有着许多鲜为人知的酸甜苦辣。
《平原游击队》的前身是父亲创作的多幕话剧《游击队长》。这个剧本创作于1952年,当时他在中央文学研究所工作。所长丁玲兼《人民文学》主编。父亲把剧本给了丁玲,希望《人民文学》发表。丁玲认为,《人民文学》不宜发表话剧剧本,退给了父亲。父亲又将剧本给了青年艺术剧院,也没能上演,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一个单行本。1953年,还是丁玲帮助了他,请文化部电影局局长陈荒煤把父亲调
入电影局,让他把话剧《游击队长》改编成电影,取名《平原游击队》,合作改编的是剧作家羽山。
123
主人公李向阳由天津电车售票员出身的郭振清扮演,他一炮打响,由此成为电影明星。
1990年代中期,我曾问父亲:《平原游击队》后来改成彩电影,又改成京剧《平原作战》,您参加了吗?由此,父亲向我谈了这部电影改来改去的经过。他说,1965年底,接到山西省委宣传部通知:“中宣部叫你去北京参加修改剧本,尽快报到。”当时他已经调到山西省文联。父亲于1966年1月初到了北京。到北京后给中宣部打电话,林默涵在电话中说:“周巍峙正在华侨饭店等着你,让你来是修改剧本《平原游击队》,你到那儿就明白了。”父亲去了华侨饭店,见了周巍峙,周说:“不是中宣部叫你们,是江青同志叫你们来修改《平原游击队》的剧本。”他说的“你们”是邢野、贺敬之、崔嵬、冯志、李英儒五个人。五人为一组,共同讨论修改这个电影剧本。周巍峙是组长,主要负责生活;林默涵领导修改剧本。他们几个人集中之后,在华侨饭店住了几天,又到外交部招待所住了些日子,后又挪到王府井的和平饭店。江青这时正在搞样板戏。她也看中了《平原游击队》。但她提出,《平原游击队》中的区委书记写得比较弱,要修改;剧本从整体上看需要提高,要修改。问题提得很笼统。那时“三突出”的理论还没有总结出来。但她可以支配全国文艺界的各种资源。在这期间,父亲与其他几位作家,每人手中一个电影文学剧本,思考修改意见,隔几天开会讨论一次。其中有一次在中南海,由
林默涵主持讨论,并向上汇报修改意见和进度。他们几人认为,这个剧本写得比较完整。区委书记,是写得弱一点,没有突出党的领导,因此给人的印象不深。如果改动一些细节,增加一些语言、动作之类,这倒好办,但是要让整个剧本“提高”一下,却不那么容易。除此之外,谁也提不出什么意见来,开会就是东拉西扯。其实,在座的都是有生活、有成就的作家、导演。这时,江青已经点名批判了一批电影。这个剧本提高到什么程度?如何不撞到高压线?大家很茫然。
父亲经历过抗日战争。但他知道,战争年代一些真实的情况是不能写进去的。江青曾让剧作家阿甲把电影《平原游击队》改成京剧。阿甲到父亲,请他把李向阳的生活原型介绍给他,说想积累些素材然后再修改。邢野就给阿甲写了介绍信,去李向阳的生活原型甄凤山。甄凤山把自己一生的经历和当时的斗争生活都给阿甲谈了。其中有一件事是这样的:日军既打不垮甄凤山,又不能使他投降,就想了个邪招儿:趁甄不在家之机,
124
捉走了甄的妻子,并给甄写信说:你要是投降就放了你老婆,否则就杀了她。甄凤山决定以牙还牙,带人进了城。他了解到城里有一处朝鲜人开的大烟馆,与日军中队长家一墙之隔。一天,他趁日军中队长不在家,到了大烟馆,从墙这边凿了个窟窿,进去把日军中队长的媳妇给掏了出来。回来之后,甄凤山给日军中队长写信说:你要是放我媳妇,我就放你媳妇;你要是杀我媳妇,我就杀你媳妇;你
要互换,咱就交换。日军同意交换,商量了交换的地点与交换的条件,提出双方不能打,要让甄的媳妇先过来,然后才能放对方媳妇过去,最后事情办成功了。这件事又冒险又有趣。但事后,甄凤山挨了军分区政委王平的批评,晋察冀军区司令员也说甄凤山做得荒唐,但已成事实,也就算了。阿甲认为这个材料有意思,就写进了修改本中。江青看到修改本中的这个情节,大怒:“这是污辱我们共产党和八路军!”就不让阿甲继续修改了。剧本没改成,阿甲还挨了一顿批。江青这才又指派邢野、贺敬之、崔嵬、冯志、李英儒五个人共同讨论修改这个电影剧本。
父亲还告诉我说:“我在作协外委会工作时,曾陪同一位德国作家去中南海见陈毅。在此之前,我就德国作家将要提出的问题事先向陈毅作过汇报。陈毅问我:‘你就是《平原游击队》的作者呀?写得还可以。但是我提点意见:你这个剧本最后把敌人都消灭了,还把松井打死了,这是把敌人估计得太孬了,敌人并不是那么好消灭的,这是个弱点。’陈毅说得对。事实上,我们确实没有消灭过日军一个中队,只消灭了一个小队。我为什么这样写?因为我思想中追求的还是所谓的‘革命浪漫主义与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认为打死松井,消灭日寇,一定是众喜闻乐见的。对这个问题,过去没有人提出过意见,但是陈毅提出来了,可见他很有艺术见解。陈毅还举例说:因为托尔斯泰没有参加过战争,他的《战争与和平》战争那一部分就写得不够好。即使以前陈毅提出了这个问题,现在我也不能修改,如果江青问到你这个意见从何而来,我怎么回答呀?”因为1963年在广州召开的话剧、歌剧、儿童剧座谈会上,陈毅的讲话,“”中也被否定了。
到了1966年5—6月间,父亲他们除了开会闲聊,就是逛大街。后来通知他们,“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你们各回各单位参加“文化大革命”吧,就散伙了。
“”开始后,文艺界成为揪斗黑帮的重灾区,山西也不例外。为
125
了躲避愈演愈烈的批斗,父亲到了北京,到李英儒。当时李英儒是中央“”文艺组的成员,组长是金敬迈。文艺组在北京护国寺梅兰芳故居,四
“造反派要斗我,合院里面有好多人,如冯志、徐怀中等。父亲对李英儒说:
我不好待。”李问:“你有没有政治问题?”他说:“我没有问题,我是清白的。”李说:“我从北京电影厂两个创作人员帮助你,名义上就说是修改电影剧本。咱们在一块儿改,都改不出名堂,你在这儿住着避风就是了。”据父亲讲:当时西房里住着张永枚,他的任务是把《平原游击队》改写成京剧《平原作战》,也配备了两个从北京京剧团来的青年创作人员帮助他。张永枚是诗人,是江青从广州军区文工团调来的。钱浩梁在京剧团正在排
“你可以去看他们排练,我给你挂个导演,练《平原作战》,李英儒对邢野说:
帮他们导演一下。”在导戏当中,父亲感到钱浩梁很傲气,对他的意见不怎么理睬。他就一面看戏,一面也说几句,爱听不听吧。
父亲在北京期间,母亲听说造反派要到北京揪斗我父亲,给他安的罪名是国民党中统特务。母亲说,你爸爸的经历我虽然知道得不细,但参加革命后组织都审查过,根本不可能当过中统特务。眼见赵树理等人被游斗得那么惨,我们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父亲遭这样的罪,要拼命保护他。当时正值大串联期间,火车特别挤。我那年十四岁,母亲和大把我从火车的窗户口推进去,挤在一个角落坐了一夜车,到了北京。我到父亲说,我妈让你地方躲一躲。第二天父亲带我去了梅兰芳故居。他要和李英儒交代一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李伯伯。而后,父亲转移到河北乡下,我独自回了太原。
李英儒保护了邢野,却保护不了自己。不久,李英儒与金敬迈都被投入秦城监狱。80年代,我看望李英儒,问起他入秦城监狱缘由,他告诉我,“”初,他是作为军队作家被调入中央“”文艺组的。当时他的代表作《野火春风斗古城》没有挨批。但好景不长,有人反映图书馆里有江青30年代的一些电影剧照,为了防止扩散,便上报中央“”文艺组。组长金敬迈同意收集上交封存。资料报来,金敬迈没有让文艺组第二个人看,就上交了中央“”办事组。江青知道后,竟然下令将金敬迈和李英儒关押起来,送到秦城监狱。罪名是“收集中央领导同志黑材料、阴谋反对”。李英儒和金敬迈被监禁了八年。
后来,张永枚执笔的京剧《平原作战》由中国京剧团演出,主角的名字不再是李向阳,而成了李勇刚。1974年又由崔嵬、陈怀皑导演拍成舞
126
台片。同年上海电影制片厂重拍彩故事影片《平原游击队》,广大观众对这部彩电影不认同,粉碎四人帮后也不演了。这些和我父亲都没有什么关系。京剧舞台片《平原作战》和彩电影《平原游击队》完成后,有人曾请示张春桥:作者怎么署名?当时张春桥说:“应该说是江青同志领导下的第三创作组。”
父亲晚年在保定生活,远离文化中心,精神十分寂寞。2002年,一个文化公司父亲联系,想把《平原游击队》改编成电视连续剧,争取
《铁道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小在抗日战争六十周年时上演。当时,
兵张嘎》等老电影先后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电视连续剧成为流行文化的主菜,但生产电视剧最缺乏的是题材。改编旧作,既保险,又容易吸引观众,形成了一股热潮。父亲当时已经八十四岁,看到《平原游击队》有可能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十分高兴。他让儿子代表他与文化公司签了合同。合同签了以后,父亲就坐不住了。天天都在思考剧本的纲目,他希望调动在敌后游击时期所有的生活积累,
将原来的电影故事尽可能地丰富起来。很长时间不失眠的父亲,夜里睡不着了,想起一点什么就在小本子上记下来。多日来,大脑异常兴奋。他原来就血压高,发生过脑血栓。一天中午,父亲再度中风!而这一次,他的身体已经大面积血栓,不能说话,不能走路,只能全瘫在床了。改编剧本的事只好告吹。陈怀皑
父亲卧病在床两年多,于2014年8月16日与世长辞。《平原游击队》伴随他走完了八十六年的人生。
【责任编辑】  行 者
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