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下
来自星空的碰撞
杨遆峰
一
张紫曼忽然有些恍惚。
这事,成了她的死穴。被它一戳,她的身体立马七零八落了。
白的墙壁,白的床单,白的被褥,头顶雪亮的灯管,还有永远都是一身雪白的医生护士。这巨大的白,铺天盖地袭来,连点缝隙都不给她留下。这一方雪白的天地,像河蚌一样,把她死死嵌在里面,想逃出来都困难。她不得不在这片巨大的白里凿个洞,蜷缩进去。时间长了,她都成河蚌里的软体动物,全然没了骨架和精神,仅剩一点残存的血肉,够她苟延残喘就行了。
又进医院了,不同的是,这次来的是邻省省
会的医院。
母亲、她和这个庞大的孩子,三个人,像个行动小分队。只要一听说哪里的医院能治这种病,她们就
火急火燎赶来,赶考似的,仿佛一考就能中,要是错过机会就太可惜了。她们领上他,去县城医院,去太原,再去北京,天南海北奔波,就连穷乡僻壤的赤脚医生也不放过。但都没效果。
张紫曼想不通,好好的孩子,一岁就会走路,慢慢会叫爸爸妈妈。到三岁后,心理却渐渐停止发育,仿佛时间绕过了他,让他的心智不再前进。医生说他得了一种叫孤独症的病。于是,开始给他看病。各种药剂、药片,各种液体,轰隆隆灌进他体内,把他的身体浇灌得异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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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八岁的孩子,看上去竟像十二岁。只是眼神还稚嫩,像婴儿的眼睛。如今孩子又不会叫爸妈了,他把原来的语言毫无保留地收回腹内,亲手埋葬了它们,连点残骸都没剩下。
病房比较宽敞,旁边那个床铺一直空着,她和母亲可以躺上面休息。其他病人受不了这庞大男孩叽里呱啦乱叫,还咬自己胳膊,所以不敢住进来,担心一不小心被咬了。一时间,她感觉这病房就是她家的。
第三天,病房里住进来一个男孩,脑袋因为打篮球受伤,男孩父亲陪护。很快,这个男人发现,临床的这个庞大男孩不正常。男人就像家犬护崽子似的,生怕庞大男孩冲上来咬他孩子一口。他瞪大眼睛,时刻盯着庞大男孩的一举一动。
她看着对面这个男人,三十来岁的样子,还算文质彬彬,满脸都挂着紧张,连换气都顾不上,似乎稍一放松,他的孩子就会被咬得满胳膊流血。她嘴角一撇,心想,一个大男人竟然担心一个小孩会伤害他们,真是可笑。同时,她又感到悲哀。很显然,在男人眼里,她家这个庞大男孩是不正常的。她把眉间的肌肉松开,让眼角努力挤出一点笑意,说,放心,我家孩子从不伤害别人。母亲此时也跟上,笑着说,就是,他只是喜欢咬自己,还有,还有就是……
她轻轻碰了几下母亲的脚,心想,够了,难不成还要把孩子的缺点和盘托出吗?因为她敏锐地察觉到,男人笑了,一种轻蔑和放松的笑在他眼底晃荡。那意思好似在说,好,不攻击人就好。紧接着,男人的眼里又泛出得意,似乎为没生下这种孩子而庆幸。
她问男人,你家孩子多大了?
八岁,阿姨。孩子自己说出来的,还甜甜地叫了一声阿姨。这让张紫曼实在不舒服。那孩子低头看书了,她看见封面上写着《弟子规》。
男人顺着张紫曼的目光看了一下,得意地说,我家孩子还会背好多唐诗宋词呢。
她慌忙从孩子那里收回目光,瞥了一眼男人那张得意的脸,心里满是醋意。
她有些心烦意乱,让母亲照看一下孩子,她太累了。母亲领上庞大男孩出去了,她则靠在枕头上使劲
睡,睡眠对她来说,是件奢侈品。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被脸上湿漉漉的水惊醒。忙起身看枕头,原来是嘴边的涎水肆无忌惮地流到枕头上,洇湿了枕头。她不好意思地赶紧用余光扫扫周围,看有没有人看见。她的眼角一扫,就发现的确有个男人在偷偷看她,她能感觉到那偷窥的目光像小动物的皮毛一样,轻轻蹭着她的皮肤。蹭着她哪里的皮肤呢?她快速想了一下,不对,是胸脯。她忙低头看,果然,她衬衫上面的第一个扣子开了,足够那人的目光收割一阵子了。她能感到男人目光的贪婪,那是来自一个雄性想要攻击的目光。她忽然有些惊喜。她太久没让男人碰了,久到竟然忽视了自己还是个女人。
她才三十一岁,却像保姆似的,伺候弟弟一家。因为弟弟有些轻度智障,所以当初她照顾弟弟结婚,为他娶下媳妇。没曾想,却给她怀里强塞了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这些年来,她都不知道女儿和丈夫是怎么活过来的。只知道丈夫到处给大小商店送货,整天钻胡同。父女俩的一日三餐衣服鞋子之类的,她都顾不上过问。女儿看她就像看一个陌生人,连热情的表情都省了。丈夫把满腹的不满和愤怒化作凶狠的目光,使劲剜她,那架势非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不可。那眼神告诉她:你虽然嫁过来了,但却像个倾家荡产做慈善的人,毫不顾忌我的感受。
她能不知道丈夫偷偷女人的事情吗?她不过是装聋作哑而已,她只是觉得太亏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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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孩子了,她连责骂他的资格都没有。她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已经不当她是一个女人了,对她身体的渴望也戒了。她能怎么办呢?她清楚自己无能为力。
二
如今,这个同一病房的陌生男人竟然偷窥她,男人眼角的那丝贪婪让她感动,让她忍不住想哭。
她假装没看见他,还索性弯身子,让身体线条更加凹凸些。她很享受他的目光,她怕惊动这目光,就像怕惊动小鸟觅食一样。
可是,母亲带着她庞大的孙子回来了。她知道,那从不远处偷偷爬来的目光就要收回去,她有些失望地抬头看男人。目光很快接上,她的眼里没有对他的埋怨,反而有种温柔的水波。这水波刹那间抵达男人的眼睛,他似乎明白点什么。他慷慨地向她笑,太困了吧?见你睡得很香,好羡慕。
她不好意思地坐起来,擦擦嘴,整理一下衣衫,又抬头朝男人笑了笑,脸上的皮肤没以前那么紧绷了。
他说,你还很年轻吧?
这句话让她感动半天,尤其那个“很”字,这是给她的最大肯定。她忍不住娇嗔地反问,你以为呢?话音刚落,她都为自己的矫揉造作感到脸红。
为了避免母亲看到她的窘态,她借口有些口渴,出门到热水房接水。忽然,她感到屁股被人轻轻拍了
一下,那感觉像一只手在试探一盆水的温度似的。她猛然回头,马上触碰到他的眼睛。一看是他,她的目光马上软下来,体内的那点恼怒立刻烟消云散。她挪开身子问,你也渴了?
他的目光绑住她,眼里满是笑意,是那种喜欢的笑。他指指自己的胸膛,说,是这里渴了。
她抿嘴笑了。
她一时头晕目眩,她跋涉了八年,心早就提前老了二十岁,仿佛早已过了和男人打情骂俏
的年龄。而这个男人,却一把将她重新拉回那个年龄。
她竟然身不由己地冒出一句,你老婆呢?这句话本身就有点暧昧。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没有张口。他的表情让她感到,似乎他家是个秘密,应该永远封进密封瓶里,是万万不能向外人道的。
虽然他没说,但她隐隐感到他身上蛰伏着一种不幸。他越平静,就越能证明这一点,就像平静的湖面下不知暗藏什么危险一样。她好想让他掏出更多的痛苦,最好是一部苦难史才过瘾。长期以来,她浸泡在烦躁与伤心的溶液里,她希望有更大的痛苦撞到别人身上,好把她比下去,能借此把她内心的伤痛好好稀释一下,好让她觉得她的磨难其实不算啥。她极力掩饰自己的表情,她得把她内心蠢蠢欲动的窃喜强压下去,装出同情他的样子来,免得人家责怪。
三
夜很静,已经深了,医院的走廊静悄悄的。张紫曼被那个男人牵着手,像只乖顺的羔羊。她看见连护士都把脸埋进臂弯里,沉沉睡去。值班医生的门紧闭着,估计早进入梦乡了。
他们的病房在七层,两人乘电梯下去,偷偷溜出一楼走廊,进入幽暗的草坪,藏到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他急不可耐地抱住她,她也回应上去。同时她的嘴里又急着吐出几个字,会被人看见的。
没事,我早就侦查好了,这里没有摄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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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会有人来。
她放心了。她感觉,这来自另一个男人的拥抱和自己的男人不一样,这陌生的拥抱、陌生的气息,给她一种强烈的新奇感。一时间,她好激动,同时又觉得愧对自己的男人。再转念一想,自己的男人不把她当女人,有人把她当女人,倒也坦然了。
她听到他喉结翻滚的声响,那潮湿的气息已经喷到她皮肤上。这偷偷摸摸的滋味,让她感到既兴奋又自责,还有些羞愧,她干脆闭上眼。
事后男人没忘记她的付出,说看你需要钱,把这点钱拿上吧,一点心意。她看着男人从钱夹里抽出五
张票子,突然有些愤怒。但她又意识到人穷志短,不容她摆高姿态。男人见她把钱乖乖塞进口袋,长舒一口气,似乎眼前的女人不收钱的话,有可能会纠缠着他。她猜出他的想法,说,你放心,今天这一切就当没发生过。在这里分别后,咱俩谁也不认识谁。
男孩子草男孩子他抓住她的胳膊打算往回走,有点强迫的意味。她一时有些恍惚,这个男人简直是进行了一次快餐消费。
不聊会儿天吗?她低声问。
会被人发现的。男人左顾右盼。她一听就想笑,刚才还一副肆无忌惮的样子,这么快就畏首畏尾了,比六月的天气变化还快。她知道这无非是个借口罢了,她的身体没动。
男人问,咱们聊点啥?
难道你不打算说说你的情况?她的声音里隐隐有些不快。虽然不打算交往下去,但最起码给人留个念想吧,也让人觉得这是个有温度的男人。
他觉察到她的情绪,沉思片刻,便开始说话了,一下排出好几句,仿佛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他说他叫刘志刚,在一家国有企业上班,老
婆整天跑得不回家,就知道打麻将,和那些麻友们吃吃喝喝。家里一切全靠他收拾,里里外外全是他。儿子受伤了,可她不闻不问,依旧我行我素,还是整天和那些男人鬼混。
你老婆和你关系咋样?她最关心的是这句。他迟疑一下,似乎在揣度她的心思。接着他说,别提了,我都怀疑她和多少男人发生关系了,吓得我都不敢深挖,一旦挖出来,让我怎么面对?到时候连退路都没有。这个男人把自己说得很委屈,仿佛全天下的委屈都砸到他身上了。
听到这里,她身体一颤,他俩的遭遇好相似呀。她有种与他同病相怜的悲哀,同时还有种莫名的快意。有这些话来麻醉,她满足了。她忽然发现她要的就是这些,只有这样才能与她的经历相匹配。
四
男人不在时,她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问他儿子,你爸爸叫啥?
赵强,孩子说。
你妈妈呢?平时干啥?
做生意,很忙的,我去过她的公司,好漂亮的一个大公司,有很多人。我长大后也要像我妈妈那样,管好多人。
听到孩子的话,她心里直冷笑,连个真实的名字都舍不得告诉她,生怕她以后像追债似的去他,真是猫偷腥还不愿留下痕迹,还编了一个动听的故事讲给她听,把自己说得受了天大的折磨似的。她明白了,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走得干脆利索,连根拔掉,从此永远遁去更好。哼!真是想多了,我只是贪恋这点男人对女人温情的余热罢了,你就是告诉我你家在哪儿,我也不会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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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忽然满是醋意。她反应过来,原来她在嫉妒这个小孩,就像看到比自己强的女人,情不自禁地嫉妒,挡都挡不住。这小孩啥都知道,而且最要命的是,这么小竟然就有那么大的抱负。她真想把他小脑袋里的细胞一个个捏死,让他变成另一个庞大男孩。
她彻底绝望是在两天后的那个下午。隔着花圃,她看到那小孩站在她曾经去过的那棵树下,推了一把庞大男孩,意思是你不听我的话是不是?她见庞大男孩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使劲盯着树干,想必在看树皮褶皱里的蚂蚁。小孩见推不动他,就使劲踢他的腿,一边踢还一边笑,像捡便宜似的。可他照旧没反应,不愠不恼。那小孩飞扬跋扈的架势和庞大男孩不争气的样子,让她脑子里满是怒火。这简直太欺负人了,这不是在欺负我吗?
她越想越气,恨不得冲上去掐住那小孩的脖子。反应过来后,她又为庞大男孩感到悲哀,也为自己感到悲哀。他已经无可救药,还要把她拽上,让她也无可救药,让一大家子都无可救药。她注定是栽在他手里了,永无出头之日。
够了,别再给我丢人现眼了。与其让他不断受凌辱,还不如趁早做个了断,省得他再受罪,还拉上我们遭殃。她听见一个声音说。这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她知道这声音是自己体内发出来的,每个字都是被她嚼碎才吐出来的,她都能听到那些字在她嘴里发出骨头断裂的声响。
她惊讶于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要知道,她为这个家一向都是心甘情愿地付出,为什么这次却变了?她自己也说不明白。现在她总觉得,有个人在暗地里操控她的身体和想法,她不得不跟这个人走。这个幕后黑手是谁?她想了半天,忽然,豁然开朗,那个躲在暗地里的人就是她,另一个被那个男人打捞出来的她。
五
她留意了一下医院周围的地形,发现医院北边正在进行棚户区改造,那块地界已经被折腾得惨不忍睹,平时很少有人去那儿,看来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地方。晚上跑去不太好,医院处处都是摄像头,看见自己深更半夜领孩子出去,一定会怀疑到自己头上。白天午饭后比较好,这个时段是午休时间,人比较少。
中午吃完午饭,她让母亲先躺床上休息,她说带庞大男孩出去逛逛,他想出去玩。从北门出来是一条有些坑洼的水泥小路,小路对面是一排彩钢板隔离墙,她带着庞大男孩从豁口处钻进去。里面很宽阔,满眼是堆积成山的砖块瓦砾,还剩几处残破不堪的房屋遗世独立地硬撑在原地,像大海上的孤帆。
她把庞大男孩领到一处墙壁后,让他坐在地上。他果然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就要行动了,她忽然觉得时间慢下来,心开始剧烈地跳,手有些抖。她犹豫起来,有些不舍,她问自己还要不要动手。她听到自己心里在吼:他不知要活多久,你一定会被他拖垮的。
她的手开始掐他肥厚的脖子,她以为他会挣扎,会喊叫,会死命掰开她的双手。没有,他只是乖乖坐着,喉咙里连发出怪叫声都没有。尽管呼吸有些困难,他却不知该怎么办。她知道,只要他稍加反抗,她就难以得逞。但他始终没有,身体仿佛早已死去,只剩两只眼睛静静看着她忙碌。
忽然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看她。猛一扭头,便看见不远处有个拾荒老汉正好奇地瞅着她。老汉一手拽几个空纸箱子,一手攥个塑料袋,里面塞了些变形的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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