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诗潮
蛙皮的湿度
“请保持蛙皮的湿度!”
一首过于潮湿黏稠的诗
需要远走他乡
好好补上干旱这一课
现在,它的水分蒸发差不多了
需要重返潮湿,回到青蛙故乡
否则就会变成大漠深处的木乃伊动与静
哀伤的普遍性。涣散心绪
回到凝神、虚静的时刻
神偶,只是放下执念的一个提示蒲团上的打坐者似乎睡着了
渐渐变成雕像本身
而在他风雪交加的屋顶
诗,母语的天线,善于捕捉
虎跃豹变的每一瞬息
新春与秋日(组诗)汗 漫
两个新春
需要阳历、阴历两个新春,
反复确认冬天的消失,
像同居后进入婚姻。
只有一个新春,会显得失真。
需要两个新春,敦促少年
加倍生长,美好,穿新鞋,走一条新路,
抵达父辈们陌生的新世界。
需要两个新春,安慰老人:
心脏如果动力不足,
发动两次,还是能将自己
开回早年爱过的地方——
让满身的老年斑和皱纹,
转变成云团,柳丝纷飞。
一头白发作为山顶积雪
梦见鱼是什么意思潺潺消融,浇灌麦田……
献花
趁新春夜,把菊花献给亡灵,让天堂多一束火焰
不再担心人间的孤冷。
把玫瑰献给一天天老去的情人,那芳香来自枝条折断时的
一阵阵疼痛。
把塑料花献给伪君子,
为真诚与真理提供参照,
珍惜赤子的土腥气与凋零。
把牵牛花献给壮大的牛年,
让一头牛、一脉山跟随我们,阻挡牛尾巴般的寒流。
献花的人,都有修辞大师的气质。我从没有为谁献过花朵,
一首诗如何避免平庸和黯淡?
春游记
去楼下春游半小时。
玉兰的酒杯已制造完成,
春风调酒师开始斟酌各美酒?
-016-
柳丝挑逗:“上来呀,别坐电梯,上来呀,证明你的爱和生机!”我看看肥腻自身,一声叹息。
池塘微波荡漾,像空白的宣纸即将写出莲藕、鱼、星空。春天是一个让诗人羞愧的大师。
坐在凉亭栏杆上发呆。一个骑童车的孩子歪头看我像担心一片枯叶从枝条上落下来?
暗含梅花的人
想起若干姓名含梅的人
比如我母亲,一朵衰老的梅花——父亲在长眠中能梦见她吗?
血液能遗传梅香和月?敦促骨头,在寒意中高傲成为梅花所喜爱的岩石和悬崖。
节食,跑步,警惕肥腻与涣散,我试图像梅花那样沿着修远的枝条跑进蓝天里——
这是决定性的一刻,像一行诗在一张白纸大约十公顷的深雪里孤绝处,凌空绽放。
梅雨
阵雨像暴富者撒出一把银子。微雨,像穷人,一分一分数着零钱。在雨季,须随身携带雨伞以应对突然而至的雷声和天问。
衣物与食品极易生出霉菌,像身体上的点点老年斑——
内心深处的水果店贴满过期标签?旧事酸涩,前欢腐烂。
当一抹阳光像侧光灯射向
小舞台般的咖啡桌,交谈中的男女
心情会突然掀起波澜——
在江南,要把握梅雨的节奏与机遇。
梅雨后大暑,像初恋进入热恋。
但暑天短暂像壮年,
裸背挥扇,心生寒意,须及早为冬至和生死恋积攒木炭、烈酒。
秋日
秋日就是暮年——一年年演习,让每个人最终坦然接受彻底的丧失,并对春天般的再生抱持信心。
落叶纷飞,风急天高,
这是里尔克和杜甫承受过的一切。我竖起衣领像走进战壕,
白发满头不宜视为一面白旗。
笔与纸,这古老的矛与盾让一个写作者自我征伐——
书桌是广阔的战场、墓地、摇篮。所谓胜利,就是认领失败。在长江下游的上海生活,
杜甫于我而言更汹涌深沉。在相邻的两百年间呼吸,里尔克于我而言更尖锐致命。
而秋风是他们共同的哑嗓子——是时候了,催促刀尺与暮砧亦即缝纫机与洗衣机、打字机与印刷机,
为冬天的到来制备寒衣。
-017-
诗潮
寒露记
在黄浦江东岸穿行一下午。
灌木林、溪流、野草、云……
计步器显示十五公里
露水的寒意加深十五公里。
“寒露到霜降,种麦莫慌张。
霜降到立冬,种麦莫放松。”
用这一中原农谣练习从容与紧迫感
是我深秋亦即晚年的功课。
我有一个种麦子的祖父
我对面食的热爱胜过稻米。
沿江而行,看江水拐弯
像一个弧度巨大的耕犁在闪光。
在咖啡馆,读手机中某诗人
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理由:
“以朴素的美使个体存在获得普遍性。”眼前就升起一棵中原麦穗。
墨水瓶(组诗)
张作梗
一个单薄、空心的平面,
竟繁衍出如此多费解的空间——
没有什么能填满它,除了空无。
从不储存记忆,甚至比鱼的记忆还短。唯有主体,能唤起它对主体的回忆。然而你丢失的东西,
倘若破镜而入,
也许能在里面到。
我见过直立、倒挂的镜子,也踩踏过铺在地上的镜子。被复制的
快乐,在于你看见了自己的面孔,
却不能取出来带走。
一个公开作弊的魔术,
彻头彻尾的游戏,
没有谁能剿灭它,除了空无。
就好像我们的族谱,因为时间是一场场灾难后遗症——变得支离破碎,
徒剩弥漫其间的空无。
然而镜子是真实的,
它映照出此刻真实的存在之我;
藉此我足以确认我有一个远古的祖先。——这血液的链条,
它派生一个特定的贸易日,
供我们购买到多年后自己的遗照。
墨水瓶
一生的经历装在一只墨水瓶里。
每一次拧开瓶盖,他都感觉是在拧开自己的脑袋——
蘸着血液一样发蓝的墨水,
他写下了一行行痉挛的文字。
他写着肉体的回忆录,也写着灵魂的稗官野史。一只墨水瓶,
有时像拳头擂着他的胸脯,
有时又像一只猫,蹲在案头,
安静地梳理着他墨迹
一样纷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