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请了年假送林琅上大学,可惜临行前有事走不开,终究作罢。林琅倒是无所谓,但父亲不太高兴。
科技飞速发展,两个省份之间修了高铁,林琅往返不必坐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为了省钱也不再坐飞机。她已经能照顾好自己,坐高铁也十分熟练,一人一行李箱,路上畅通无阻。
高铁站外的小广场上栽了些柳树,只是枝条刚修剪过,光秃秃的,明媚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洒而下,暖洋洋的。
父亲和继母一人给了林琅一个大大的拥抱。父亲叮嘱道:“早点进去,车来了别着急,上车以后把箱子放好,拎不动就人帮忙,别摔着。”
继母补充说:“车上别喝陌生人给的水,把手机和钱包看好,困了可以睡一会儿,快到了我给你打电话。”
林琅点头应下,“好,好,好,我知道了。我进去了,你们回去吧。”
她摆摆手,向着前方迈步而去。走到进站口前,林琅想起了什么,她转过身,和父母说:“放寒假了我回来你们过年。这么多年,我们还没有一起过过年吧?
垃圾站里的小说家
张榕泰
张榕泰,2001年生,就读于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2020级戏剧影视文学专业,
文学院首届作家实验班学员。“河洛戏剧节”执导自编剧本《假面的告白》,获“河
洛戏剧节”剧本写作大赛优秀奖。文学观:小说是内心的投射,它扩展了我们对
于生活的想象。
吴念是一名在邮轮上干了十二年的二级
水手。
多年来,我和他的联系时断时续,有时候
我在剧组忙完,他会提几打啤酒,一袋花生
米,在片场外的荒草堆上坐着,见我出来抽
烟,他便挥一挥那条瘦长的手臂,我就知道他
来了。也有时候,一连几个月都没他消息,我
便知道他下海去了。
吴念生性寡言少语,颇适合这份枯燥的工作,再加上他平时喜欢写点儿小玩意,上岸了便把它们打印下来,给我和叶言看看。在片场忙得晕头转向的我,在停止旋转的片刻空白里,偶尔想起吴念,想起他的远去,想起他的大海,不觉间也有些羡慕。
上岸后的那些无聊时光里,他总爱去一处荒废的海滨公园,那里荒无人烟,红的锈爬满了所有的游乐设施,只有那座炮台不受岁月的侵蚀,孤零零的,被围在一片深红的生锈围栏里。炮管乌黑,炮口直直地指向海边。傍晚时分,火红的太阳垂在海边,炮口指着太阳,一切静默。那是我第一次和吴念去的时候看到的样子。后来也去过几次,只是夕阳再也没有那般火热。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收到他的消息了,更意外的是,叶言前两天到我,带来她最新的几副画作,也在问吴念的消息。我把烟掐灭,眯起眼细细地看她的画,那是几朵惨白惨白的云,零星地散落在夕阳下猩红的农田上方,像染缸里翻腾的白泡沫。我问她这些玩意有人要没,她沉默不语,低着头发了几条短信,又点了点头。
那天叶言的状态很奇怪,一直在和我联络吴念,或者吴念的同事们。以前的她像是一个永远停不下来的陀螺,没日没夜地浸在房间里,疯言疯语,絮絮叨叨,手里画笔不停。在吴念还没下海的那些日子里,我俩一直负责她的三餐,保证她不被饿死。
这一切,直到叶言的老父亲再也无法忍耐疾病,撒手归西而告终。在一个血红血红的黄昏里,我和吴念在喝酒,从基顿和卓别林哪个更幽默,争论到成龙与周星驰到底和他们俩有多像。叶言背着包推开门出去,房间里浸满了落日的红晕,吴念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回去送老头子走,于是消失不见,一连数月。
周星驰所有电影吴念和我都急了,连夜赶回茶镇,在叶言父亲的葬礼上,我们都没看到她的身影。听她妈说,她确实回来了,可是谁也不见。
关于她在老家茶镇里到底经历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连茶镇老乡吴念也不断摇头。后来有一天她终于回来,还是醉心于油彩,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只是话再也没那么多,似乎也慢慢开始自己生活了。
吴念后来和我说,她爹是退伍老兵,脾气不好,在家里天天喝酒,喝醉了就拿着扫把趴在地上,继续履行他机手的职责,命令叶言匍匐前行迂回包抄,叶言不听,父亲就狠命地打她。
值得一提的是,叶言和吴念打小青梅竹马,小学初中高中都是一个班,周围同学唏嘘声不断,两家人的父母也时常笑呵呵地说,以后结个亲家算了。但他俩对此并不在意,我也从没见过所谓爱情的火花。后来想想也是,整个学生时代,一个闷头写字,一个举笔画画,风马牛不相及。再者,大多数时候,对于两个艺术家而言,割舍自己的理想天地去迁就对方的爱情,无疑是天方夜谭。高中毕了业,叶言去了大学,进修热爱的美术;吴念则去了大海,觉得那是一片培养文学的天堂。再后来,艺考机构养活了叶言,专栏杂志则抛弃了吴念。
而我呢,算是他俩的高中同学,因为那会儿我是一名高三留级生,他俩升上来的时候我正考电影学院落榜,于是和他们有过一年的同窗生涯,我看着这对青梅竹马,饶有兴趣,于是坐在教室后面,成天和他俩聊天,也渐渐熟了起来。高考完,没想到我们一直保持关系,直到今天。
电影学院毕业后,我就东一个片场西一
个剧组地瞎跑,日子窘迫,周围朋友联系也就日渐稀少,只有吴念和叶言有时候会来看看我,叶言带画,吴念带着珠啤和烤串。
我送走了叶言,她留下一幅画,就是那张四处散落着云朵,火红的农田油彩。
叶言说,这画里的和眼前的那几朵云挺像,就把它们留在这儿吧,你可别把它卖了,一有钱到处和人
家拍片子,看看你现在这样子,画家絮絮叨叨了一会,点了根烟说,不如早点下海吴念吧,影视这生意你以为好做呀?满地都是骗子。
又过了一段时间,把画卖掉的钱所剩无几,我决定再买点菜去看望看望画家,也顺便问问吴念的消息。导演说,他想个真正的水手,下过海的那种,来和女主搭个戏。那不就是吴念吗?我满口答应,说我那朋友一定会来的。
敲了敲门,叶言不在家。我就坐在热闹的市场边上,直到太阳落山,进了一家电影院。许多电影看完就忘,但戏中的人总是不知疲倦,在无数个黑匣子里反复上演他们的故事,也永远不用担心两个小时以后的人生,只要好好享受银幕里的两个小时,无论是喜是悲,那都是他们一生的长度。
回到家,街道的尽头就是海滩,大海如墨,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在路灯远远的照射下,一动不动地趴在岸边。我拿出钥匙,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这是一栋老旧居民楼,走进楼道,独属于沿海的一阵夏日凉风,混杂着发霉阴湿的味儿,冲鼻子的廉价消毒水味儿四处蔓延。我舒服地躺在床上,摇着扇子,楼下邻居的收音机沙沙作响,野狗在远处嚎叫。
我总把吴念当做一个代表着黑夜的人,每个和他一起酒醉的夜晚,或许还有阿叶,三个人坐在干草堆下,像下乡文青一样偷偷聚会,在模糊又无奈的现实下,无论相互之间灌了多少希望的药汁,我都不愿意让新的一天到来,无论它是否充满希望。
手机显示凌晨两点四十七分,时间在慢慢失去它的意义。只有黑夜和黎明这两个时针,非此即彼,在秒针没有抵达那个位置之前,所有的夜晚一直浓稠如墨,在醒来之前永不散开,我想象着再一次睁眼,惨白或金黄的阳光洒下,这一刻,才宣告了白昼的降临,而并非什么太阳升起的时刻。白昼不意味着光明,我更愿意把它当做新一天无尽疲惫的新生,当做前一夜无数思虑的死亡,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人们不愿意告别黑夜。
外边风声渐大,不远处的海浪在隐隐怒号,野狗声音渐渐变小,呜咽着,慢慢睡去。
“叮”的一声,我从半梦半醒之间惊醒,看了一眼手机,只见叶言发了一条信息——吴念回来了。
当我赶到叶言家里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昏暗的房间里,吴念抽着烟,端详着一幅画,阿叶在描摹着什么东西。我小心翼翼地绕过数不清的画板,和一桶桶颜料,吴念见到我来,放下那副圣塞巴斯蒂安的画,他还是那么瘦削而黝黑,嘿嘿地说,大导演来啦。
我骂了他一句说,怎么,的这么长时间都去哪里逍遥了?一边放下啤酒。叶言抖了抖肩,起身放下画笔,坐到沙发上点了支烟,没好气地说,大导演来啦,你说说吧,有什么事情非得现在讲。
吴念抓了抓数月没剪的头发,把烟熄灭,说他决定不下海了,钱已经存的差不多,想我们再借点钱,
在陆地上做点营生。
这可稀奇了,我继续问他,那你能做什么?
吴念顿了顿,说我想开一间垃圾中转站,这玩意赚钱,别看它脏了点。
在我和阿叶的笑声中,他不急不慢地说着开一家垃圾站的种种好处,以及他从同事那里听来的各种情况,盘算着以后的各种收支。这已经不是吴念第一次说他不想干了,一开始是回来当作家,存款花光之后灰溜溜地下海,后来又说去北京打工,没几天又跑到船上了。
见我们笑声还不断,他沉默了一会,说他在船上爱上了一个旅客,那个女孩也觉得他还不错,她原本带着行李,打算再也不回她的北方老家了。可两个人越聊越着迷,到了目的地,女孩决定不下船,和吴念一起回到南方陆上,两个人一块儿想了几天几夜,决定好好过日子。所以吴念认为这是一次冷静的决定,他应该负起责来,不在海上飘来飘去了。
我呆住了,可叶言还是笑而不语,问吴念打算让她当垃圾站的老板娘吗?船上工作不错,又稳定,你这样反复不定,万一过几天你又下海了,那女孩咋办呀?
吴念点了根烟,不再接我们的话。我见场面有些尴尬,说不急不急,咱们先喝酒,不谈工作不谈感情,喝酒喝酒。
这天中午,吴念喝了很多很多酒,但是没吐,只是一口一口喝,喝完了就抽烟。喝到后来,吴念醉醺醺地说,我觉得刚刚那画儿真不错,什么圣徒来着?阿叶说那是圣徒塞巴斯蒂安。吴念说不错不错,你能画出来给我和那个女孩儿吗?当做见面礼啦。
阿叶晃了晃他的酒杯,说好好好,您先把您的酒喝完,画完哪天给您送过来,行不行?吴念笑呵呵地说没问题,看我一口闷掉。
酒过三巡,我和吴念说起导演的事情,问他愿不愿意来我们片场当一个水手,你再演一次。吴念连忙摇头说我哪里能行,隔三差五去你们那儿逛逛就行了,演戏?我可不行。
我说那退休的水手也是正牌的选手,那些演员们不行,没人下过海,你来教教他们,讲点生活经验,讲点大海上的事情,告诉告诉他们,什么叫一切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好不好?
吴念顿了一会儿,笑着说,那我就去一去吧,给他们上上课!说完又笑了,笑得像个小孩子。
他一直想演一部电影,主角配角没所谓,很久以前他和我说,他要是不留点什么东西在影像里,那就是一个失败的影迷,白看那么多电影了,最好是能够和卓别林一样,在那么多电影里,不说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都记住了他。
后来我和阿叶打扫卫生的时候,说也不知道哪个女孩子长什么样,她到底怎么看上吴念的?
阿叶瞪着我,你不会以为他说的是真的吧?拜托,那是一艘货轮,你指望着上面能有什么游客。
我说万一呢,万一是哪个浪漫的女孩儿,决心要下海出游呢?
两人无言。
时间一天天过去,吴念如愿以偿地收了一家垃圾站,每天忙来忙去。我还在片场昏天黑地地旋转,叶言还是不止不休地画画。偶尔导演来催我,说项目快启动了,什么时候让那人来见见我,他不演可有大把人来演呢。
我来到垃圾站,在熏天的臭气里到垃圾站的主人,还有一只小黄狗,它也不嫌臭,在垃圾池旁边跳来跳去,主人趿拉着一双烂拖鞋过来接我。
我把导演的原话传给吴念,他说下个礼拜,现在忙着呢,你不知道我现在每天接多少垃圾,垃圾对我吴念而言那就是一张张钞票,过段时间就要把我媳妇接过来了,到时候招呼着啊。
点了根烟,我俩搬着椅子坐在二楼阳台上,前方就是大海,这一片小小的海滩不见人影,没有人愿意来这样一处毫无看点的海滩游玩,日出日落都被这座垃圾站给挡住,下去又是一片乱礁石,垃圾在水
上漂浮着。我突然感到一阵的落寞,看着吴念,我始终不确定那个他是否真的爱上了那个姑娘,不确定那个姑娘会不会来,甚至不确定,那个姑娘到底存不存在。
吴念看着大海,我问他有没有经常想起海上的日子,他点了点头,说我想啊,做梦都在想船帆收好了没,甲板清理了没,缆绳有没有盘好,仓库里的橙子还能不能吃,我都在想。可是那些时候已经过去了,坦白和你说吧,其实我再不走,过段时间船长也会让我走的,技术革新了,所有船员必须学会使用新的仪器,新的仪表,我不想学,学不会。老师傅就逼着我学,说他不学可以,我不学不行,老师傅对那些东西没一点兴趣,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吴念不是非吃这碗饭不可,你说是吧?我就是不学,既然如此,我又还能在船上待多久呢?
说着说着,吴念又点了根烟。可能还是被我那个老师傅带偏了吧,前几年他还在的时候,他每天都在和大副吵架,这个不行,那个不能换,一艘老船了,动不得手脚,要么就去说服船长再买一艘新的,师傅做了一辈子的水手,就喜欢这些老东西,直到有一天风浪太大,货物倾倒在海里,他乘着小艇和水手们去收拾的时候,不小心滑倒水里,刚冒出个头骂了几句,又突然来了好几股浪,老师傅就彻底消失在大海里了。
太阳逐渐落山,海上一大片云被照得金灿灿的,吴念指着其中一朵云,说你看到那张脸了吗?那朵云好像一个女人,眉清目秀。可惜我媳妇没来,来的怎么是你,真扫兴。
我看着那朵云,那是一大块儿,白和金交织,层层叠叠,不见一张所谓的人脸,但我相信他看到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他决定过两天坐火车去把他女朋友接过来,这边处理得差不多了。我说行,你们来了我就和阿叶好好来接一下你们,吃顿好的。我又问了一句,你之前说好的小说,还有在写吗?
吴念愣了愣,说有一段时间没写了,写小说这种事情,只适合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和无所事事的老年人,我又不当作家,哎呀,我本来不是那个写字的命啦,我好好收拾收拾我的垃圾,现在垃圾比文字重要。
我说,谁在质问你,搞得我好像什么小学老师一样,不写就不写呗,把话说得这么圆,那你好好把你的手稿收着,以后出名了拿来卖钱。
吴念笑了笑,谁和你说我封笔了?我可一直在积累我的素材呢。以后垃圾站运转起来了,我就继续写我的小说,当个垃圾站文学家……嘿,等我这个垃圾站文学家出道,你看看那些破杂志收不收我的小说。
门外传来卡车的声音,我和吴念把烟掐掉,站在阳台上,看着满载着垃圾的卡车开进院子,哗啦啦地倾倒垃圾。大海喧腾不止,风又大了起来。
喝完酒吃完饭,吴念在躺椅上抽着烟,小黄狗在旁边乱跑,晚风悠悠吹来,带着垃圾的臭味儿飘到远方。我打着饱嗝儿,推开垃圾站的大铁门,醉醺醺地和主人告了别,看着下垂的落日,小鸟和飞机从头顶飞过,远方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