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音乐审美本质
韶屈行甫: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
“三月不知肉味” 一说出自《论语·述而》 ,“子在齐闻《韶》 ,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以下凡引《论语》只注篇名)。不少研究者认为人对肉食的味觉感受,与人的音乐审美快感有共通之处,进而从这个角度对“三月不知肉味”的意义进行了阐发。例如,“作为所谓 ‘近于机体之官’的肉之味觉美,由于在其(孔子)审美经验中具有深刻的感受与非凡的地位,而与韶乐的精神之美之间是具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可比性的”(施咏《中国音乐审美中的味觉通感》 ,《中国音乐》 2008年第3期);甚至更有学者直接把 “三月不知肉味”之“肉”理解为歌唱(陈四海、段文 《三月不知肉味”新解》,中国音乐2008年第1期)。笔者以为,这些解读严重偏离了孔子的原意以及《论语》 的主旨,实为作者的臆测之词。
“肉” 字在《论语》中一共被使用了6次,其中在《乡党》 篇中就已经出现了 5 次,另外一次即是 《述而》 篇中的 “三月不知肉味”。虽然《乡党》篇多次提及“肉”,但该篇的主旨是释食肉之礼,说 “肉” 也实为讲饮食、飨宴、祭祀之礼,而与人食肉的味觉感受毫无关联。如所谓的 “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肉虽多,不使胜
食气”、“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 等等,都是对食肉之礼仪的例举。从总体来看,《论语》文本中并没有任何有关,孔子如何评价肉食之味道的记载。因此,“肉之味觉美在孔子的审美经验中,具有深刻的感受与非凡的地位” 一说不仅毫无根据,而且也十分荒唐。至于以“肉”为歌唱,这已经被其他研究者所推翻,确证为错误的理解。
本文认为,要正确阐释“三月不知肉味”的意义,必须首先把握孔子对食物、 饮食的一般态度。因为无论其味道如何、或孔子对其如何评价,肉始终是食物的一种,这是其最基本的性质。根据 《论语》 的记载,孔子曾自道 “发愤忘食,乐以忘忧”(《述而》),“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卫灵公》);与此同时,孔子也批评了“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阳货》)这样的生活方式。可见,在谈及食物、饮食之时,孔子常常是把为学、思考与饭食、休寝,这两种不同类型的活动对比而并称。
《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适齐,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齐人称之”(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22页)。笔者认为,此处把“三月不知肉味”与闻《韶》、学《韶》连用,与《论语》其他篇章中把为学、思考与饭食、寝休并称,在手法性质上其实是一致的,并非特例。因此,
如果能够理解孔子把学习与饮食并称的目的,无疑将有助于我们理解“三月不知肉味”的内涵。 二
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孔子说:“君子去仁,恶乎成名”(《里仁》),因而其教育思想本质上是一种品德教育,其核心目标也就是君子人格的培养。在谈到君子的生存方式时孔子一再强调,“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卫灵公》),“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里仁》)。可见道是君子、士者绝对的、最高的追求,相比之下饮食之优劣不值得君子忧虑,甚至可以被直接忽略。
孔门弟子众多,而得到孔子明确赞赏的却只有颜渊一人。孔子认为颜渊“其心三月不违仁”“贤哉”。在具体称赞他时则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雍也》)。这仍然是从颜回所食之物之微乎其微的角度,来反衬颜回的忘食好学、乐道忘忧。同时孔子自己也曾直接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述而》)。可见对于君子而言,在求食与求道之间,孔子始终强调的是后者。比之于谋食,谋道具有绝对的优先性,也就是所谓的“敬其事而后其食”(《卫灵公》)。在孔子看来,君子对食物的态度与其对为学的态度是相互印证的。一个发愤学习的人,自然会“忘食”,甚至
应该“忘食”;而一个满足于饭食、贪恋食物之精美的人,则可能因为无所用心而“难矣哉”,所以孔子也强调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卫灵公》)。可见在孔子看来,如何面对食物的贫乏、 生活的窘困,也是君子与小人的区别之一。再次,即使是在为邦治国这样的大事上,孔子仍然认为宁可“去兵”、“去食”,却不可“无信”于民。显然,孔子对待食物、饮食的基本态度,是要求以君子之道来节制、引导饮食之欲。无论是治国还是处事,谋道重于谋食、守道先于求食,在极端的情况下,甚至是宁可无食而不可无道。
把握了孔子对食物、饮食的一般态度,“三月不知肉味”的内涵就逐渐清晰起来。“三月不知肉味”一说虽然紧随闻 《韶》之后,但是它其实并不会造成突兀和费解,因为它的本质意义如同前文所论证的那样,仍是孔子“发愤忘食”的学习、求道精神之体现。前文所举诸例已经表明,孔子把饭食、寝休之身体需求与为学、习礼之谋道活动,从对比反衬的角度并而称之,是《论语》 文本中的常见用法,故而“三月不知肉味”亦为此例。因此对于“三月不知肉味” 的理解,要在把握孔子对待饮食与为学之关系的态度的前提下进行。按照孔子 “发愤忘食”“终夜不寝”的学习精神,“三月不知肉味”其实就是对孔子闻 《韶》乐、 习 《韶》 乐之专注、投入的描写。也就是说,“不知肉味”之“不知”的基本意义,实质上等同于“发愤忘食”之“忘”,而绝非知道与否意义上的“不知”。如若把“不知肉味”机械地理解为“不知道肉的味
道”,那就有可能造成下面这样一种误解。
把“不知”理解为不知道,“三月”代指长时间,“三月不知肉味”的解释因而就变成,“孔子听《韶》乐,很长时间不知道肉的味道”。这似乎是在说,《韶》乐麻痹了孔子对肉食的基本感觉和判断。这样的译解不仅在逻辑语义上说不通,让当代的读者不知所云,不明白听音乐何以导致孔子不知道肉味;而且关键在于它无法成功地把读者引向,《论语》 把饭食与为学对比并称的核心目的和所要表达的意义的基本思路上。 从《论语》文本看,“三月不知肉味”并不是孔子自己的原话。因此,“三月不知肉味”究竟是否是事实意义上的,孔子食肉而不知其为肉,抑或是弟子、后人在描绘意义上的修辞性写法,已经很难确定。也就是说,对于孔子是否确在闻 《韶》、学《韶》 的过程中,在食肉之时而又亲口说过不知其为肉,这其实已无法考证。然而对于当今的读者而言,要准确地把握孔子的音乐精神,我们就应当主要从修辞的角度,理解 “三月不知肉味” 的功能与意义。只有在理解了孔子惯常以忘食论求道的思想前提下,把 “三月不知肉味” 解释为孔子因为聆听、欣赏、学习《韶》乐,而达到了可以很长时间不想念、 甚至是食肉而不知其为肉的这样一种境界,才能把握《论语》以孔子忘记美食,来反衬其对 《韶》 乐之喜爱和推崇的主旨。因此,“不知”的实质是不思、忘记,而绝非“不知道”。
对于“三月不知肉味”的意义,朱熹注曰,“不知肉味,盖心一于是而不及乎他也”([宋]朱熹 《四书章句集注》 中华书局 2012 年版,第 57 页)。“心一” 也就是专注,因为专注,所以顾不上(“不及”)其他的事情,而并非真的不懂得、不知道其他的事。日本学者今道友信说, “孔子听齐国韶乐‘不知肉味’,就是说连人类最必须的作为强烈的感觉之一的味觉都忘记了”([日]今道友信《东方的美学》 ,蒋寅等译,三联书店 1991 年版,第105 页),故而“三月不知肉味”实质是一种超越式的沉醉。徐复观先生则把 “三月不知肉味”与孔子的生命状态相联系,提出了“艺术人生化”的观点。以上研究者对“三月不知肉味”的解读,表明孔子对待音乐的学习、欣赏态度都是极其认真的。《论语》 中记载说,“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述而》)等等,这也证明了孔子对音乐热爱而又严肃的态度。因为认真而遗忘了其他的事情,如食欲需求,正是其中十分自然的一种情况。
因此,正如前文所述,作为把求食、求学对比而论的例子的“三月不知肉味”,它的功能性意义就在于刻画出孔子听《韶》、 学 《韶》 的专注与投入。这也是 《论语》 抑食而崇学的常见用法的体现,因此,“不知”实质是指精神、 注意力意义上的“不思”“不想”,而非认知、事实意义上的不知道。“三月不知肉味”的正确译解也就应该是,孔子听《韶》乐、 学《韶》
乐,在很长时间内不思念肉的味道。只有这样的解释才有助于引导读者,准确地把握 “三月不知肉味” 一说的目的和所要表达的意义。 三 《论语》多次谈到孔子对音乐的学习和欣赏,如 “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泰伯》)、“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八佾》)等。然而为何 《述而》 篇在此处描写孔子的音乐思想时,要特别例举肉这种食物,以孔子长时间不思肉味来反衬他的音乐态度和精神状态呢?
肉的基本性质虽然是食物,但是在孔子生活的春秋时期,肉食却并不是一种人人都能经常享用到的食物。《左传·庄公十年》 曹刿论战篇中记载,“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 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显然在这里, “肉食者” 被用来指代上层的统治阶级,可见肉食并非一般的平民食谱。对此,唐代孔颖达则在注疏中明确地说:“不得食肉。襄二十八年传说子雅、 子尾之食云:‘公膳,日双鸡。’昭四年传说颁冰之法云:‘食肉之禄,冰皆与焉。大夫命妇,丧浴用冰。’盖位为大夫,乃得食肉也”([唐]孔颖达 《春秋左传正义》 ,山东友谊书社 1994 年版,第 163 页)。位至大夫方可食肉,这证明肉食并非一般百姓可以随意享用的,正如《战国策·韩策》 所言,“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一岁不收,民不餍糟糠。”肉在当时主要是由贵族、 统治阶层享用,如 “……陈妾数千,
食必粱肉,衣必文绣,而戎士冻饥”(《管子·小匡》)。 用梁肉代指精美的菜肴,可见肉确为难得,是食物中的上品。正是因为肉食的非一般性,肉食因而也被统治阶层用作养老、尊老的馈赠之物。“凡国都皆有掌老,年七十已上,一子无征,三月有馈肉,谓官馈之肉;八十已上,二子无征,月有馈肉;九十已上,尽家无征,日有酒肉”(《管子·入国》)。这是说,家中有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免除其中一个孩子的兵役,政府每三个月赠送一次肉食。并且老人年纪越高,越可更加频繁地收到“馈肉”,这足以证明肉食在当时的特别地位和意义。《韩非子·难势》 篇也记载说,“肉多为馈赠之礼”,由此亦可见肉食之贵重及其特殊用途。
《论语》云:“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述而》)。 朱熹、杨伯峻、钱穆等学者均认为“脩”是指 “脯”,也即干肉。“束脩”也就是指十条干肉。拜学于孔子门下只需十条干肉,即使 “这只是一种非常微薄的礼仪”(杨伯峻 《论语译注》 ,中华书局 2007 年版,第 143 页),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从中发现,肉在当时的食物品种中的特殊地位。就孔子的生平而言,虽然他是贵族后裔,但是直至五十一岁才踏上仕途,成为鲁国中都宰 (类似于当今的县长一职)。四年后又开始周游列国,其生活不可谓稳定富足。孔子三十五岁到齐国避乱,一开始也只是齐景公之丞相——高昭子的家臣。也就是说,旨在释礼的《乡
党》 篇中所讲的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实质只能是孔子的理想生活状态,而非常态。“子畏于匡”“子在陈绝粮”这些事实也从反面证明,即使对于孔子本人而言,肉食也是十分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