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黑凝
→黑凝本名张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电力作家高研班学员。生于江苏溧阳濑水滩涂泥草屋,当过农场战士,部队文工团创作员,出版中篇小说集《蝴蝶谷之泪》,在《清明》《雨花》《边疆文学》《青春》《脊梁》《太湖》《翠苑》《滇池》等杂志发表过中、短篇小说、散文二百万余字。作品曾获中国小说学会优秀作品奖,中央企业“五个一工程”奖,政府文学创作成果奖。
31追飞机的少年
保珍的一个秘密
那天保珍替她娘去濑水江滩为生产队看牛。青水镇上的每个生产队都这样,农闲季节,农耕的水牛由队里的妇女轮流看护,队上给记6分工。每次轮到哪家妇女看牛,总是家里孩子最开心的事,可以骑在牛背上,在濑水江滩涂辽阔的战场上,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当上一天骑士。
海福家的男娃保兴寄养在百里外的无锡外婆家,看牛的事就由女儿保珍来替。
保珍是十三四岁的姑娘家,可一副男将相。她不是看牛,她是遛牛。也不是遛牛,是飚牛。她像一个勇敢的骑士,把胯下的老水牛当成了黑骏马,把脚下的濑水滩涂当成了呼伦贝尔大草原,她扬着手中编藤筐的柳藤,一记一记响脆脆地抽在老水牛的后腚上,嘴里还不停地吼着,“驾——驾——驾”。那老水牛前蹄刚一落地,后腚又喂了一记柳藤。老水牛估计是生气了,索性弹起了后蹄,四蹄在濑水滩涂的大坝堤上飞扬起来。濑水滩涂一下就成了尘土飞扬的战场。
畈田黄豆地里几个薅草的社员惊呆了,莫非老水牛疯了?队长昌明眼尖,指着海福吼道,我看不是老水牛疯了,你家细丫头保珍疯了,那头老水牛怕是要弄死在你家细丫头手里哩。
濑水江绕天目山脉七拐八弯,老水牛卷起的尘土也在七拐八弯升腾向空中。到了麻姑山的野猪岭,尘
土停了下来,老水牛扬了扬脖子,前蹄一拐弯,就顺着江堤的草坡,冲进了濑水江。
保珍紧拽着老水牛两个犄角。老水牛仰着头,驮着保珍,不知在江中潜行了多久,涉过一片野芦苇荡,登上一个小岛,牛不走了。像赶集的老农,走进了繁华的闹市,看中了自己喜欢的物件。老牛眯着眼睛,伸着割草机一样的舌头,卷着岛上的奇花嫩草。割草机将草送到嘴里打着滚,一股股白的唾沫液就从嘴边溢了出来,它又伸出舌头,把溢在嘴边的唾沫和草星子一起卷进嘴里。
保珍毕竟是孩子,好奇是每个孩子的天性。突然呈现到眼前的一块陌生小岛,新奇、喜悦、惊惶,还有一份探险和探险后的收获。保珍丫头不知道该表现哪一种情感。她撒了手中的牛绳,像一只快活的小云雀,拨开一簇簇小灌木,敏捷地钻了进去。天哪,灌木林中原来还有更大的秘密。
灌木林潮湿、阴暗,星星点点的光从枝叶间斑驳散落,一朵硕大的蘑菇在树荫下的松叶丛中探头探脑,像一柄雨中张开的伞,上半部是褐透明的小尖塔,下半部拇指粗细的菌柄,是雨伞的把手。再看看周围,一朵一朵从松叶下的腐土拱出来的小可爱,完全是一个连的伞降兵降落了。保珍突然想起,乔奶奶说过,野外蘑菇不能轻意采摘,怕有毒。乔奶奶的话青水镇人都信。保珍也信。保珍不敢轻意采摘。但是,保珍看着簇拥在腐烂的松针叶间的小蘑菇就开心,她喜欢一朵朵带着几分邪气,藏着几分羞涩的小精灵,活脱脱保育院襁褓中的婴儿。保珍蹲在一棵松树下,她的周围围了一圈圈纪律松懈的婴儿,憨睡的、哭闹的、打哈欠的、流哈喇子的,还有一个居然把头枕在了它一旁的小伙伴身
上,真是有恃无恐了。保珍了一根小树枝将它支起,她不能让贪婪的孩子妨碍了别的孩子成长。现在,她像保育院院长,用慈爱的目光一个一个打量着眼前的婴儿。她突然用手掌盖了一下嘴巴,小声招呼着,开会,开会,小家伙们,大家静静。她被自己的举动惹笑了,她害羞而快活地跳出了蘑菇圈。
灌木林外是另一番天地。一篷篷香瓜藤蔓正在太阳底下伸着懒腰,娇气十足地将触角伸向小岛四方,黄白刚毛和茸毛间结满一只只肥头肥脑的小香瓜(濑水江两岸的老百姓都管南瓜叫香瓜),寺庙小和尚一样,光着脑袋,东张西望地淘气着。香瓜藤蔓间几株向日葵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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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的几株玉米正含笑对视。她突然想起,青水镇的南街北街的人家,常常一清早,在屋前窗台上,或门旁石槛边,会意外收到一些特殊礼物,一只香瓜,三瓣玉米,或者十几颗蘑菇。也就是这些特殊的礼物,让她家和青水镇上的街坊度过了最饥荒的日子。可这是谁种下的呢,莫不是传说中下凡人间,专做好事的田螺姑娘?
保珍已经紧张得不敢喘大气了,这么重大的发现,把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吓懵了。她着实拿捏不住该怎么办了。保珍毕竟年少,她还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
老水牛正在有滋有味地咀嚼着美餐,这丑陋的家伙要不成精了?怎么就知道野猪岭和雪飞岭间的濑水江心会有这样神奇的一座小岛?保珍在心里抱怨着老水牛。
现在的问题是,保珍一个人已经藏不下这么大一个秘密,再藏心脏就要撑炸了。别看保珍在青水镇北街坡下的八里棚、林桑场、拴马墩、乌泥冲一带村落的同龄人中是个胆大的姑娘,可现在一点不勇敢了,甚至有点后怕。怕什么呢?她也说不清,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说得清世间那么多的道理。
一朵乌云从小岛上空飘过,飘到麻姑山半腰,拐了一个弯,沿着濑水江下游走了,走不见的时候乌云变成了一道彩霞。一只野麻鸭从芦苇荡里飞出,扑棱棱地起,扑棱棱地落,只将脚在水面上砸出一道道波纹,一圈儿一圈儿,由近及远扩散开去。
保珍将牛喂得饱饱的,交给了队里的保管员亮瞎子爷爷,自己蹲在牛栅外的石疙瘩上,看着牛反刍。她反复回忆着白天的经历,像回忆一部精彩的老电影。她现在不想回家,她怕回家后,姆妈会盘根问底,她知道,姆妈的嘴碎。一个人的秘密,到了姆妈耳朵里,就成了十个人的秘密,十个人知道的秘密哪还叫秘密?
保珍遇到了人生中最难解答的难题,以前遇到这样的难题,只要往青水镇北街的乔奶奶家门槛上一坐,乔奶奶一眼就能看穿,三言两语就把她的烦恼给点通了。通了就舒畅了,她就可以一蹦一跳去干自己事了。可是,今天这个事恰恰不能跟乔奶奶说。乔奶奶也有自己最亲密和最信任的人,保不准就
漏了风。
真是要了命了。
牛闭着眼睛,不知它在做梦,还是在打盹,它的嘴巴却仍在不停地咀嚼着。天塌下来是天的事,与它无关,它只知道吃,白天黑夜不停地咀嚼。
保珍捡了块土疙瘩扔向无法交流的老牛。要不是这个笨家伙把我驮到岛上,我哪有这么多心思,没有心思也就没有烦恼。丑东西你倒好,现在一点主意也给不了我。老牛似乎幸灾乐祸,它睁了睁惺忪的双眼,勾了勾下颌,甩了甩尾巴,复又眯上双眼,享受它的美食。
保珍又捡了块大一点的土疙瘩扔向老牛。
姆妈站在莲花桥坞口的土碉堡上唤保珍时,天已经拉黑了脸,远处麻姑山上黑松林间的星星,一颗一颗探出了怕羞的小脸蛋。乔奶奶说过,星星的工作是从黑夜开始的,它要用微弱的光亮,为黑夜中喜欢幻想的人们点亮希望。
保珍没有回家,她沿着一条机耕路,走过一片杨树林,在一块玉米地的尽头拐了一个弯,走向半坡黄豆地的八里棚的村庄。突然间,这个小姑娘拿定主意,她要去八里棚一个叫铁把的少年,她要把心中的巨大秘密告诉一个外乡少年。
没有人知道,保珍为什么会将心中的巨大秘密独独告诉一个外乡少年。
追飞机的少年
青水镇上的老百姓都知道铁把是与众不同的少年。
追飞机的少年33
青水镇也有与众不同,行为诡秘,想法奇特的人。比如镇南街的金世海,他常常诚心实意地在屋后用竹杆敲着星星,说是枣子熟了,要打枣过秋。镇北街的福钱则喜欢用竹篮一篮一篮地从井里提着深蓝的水,泼向星空,他要让星空开满鲜花,五谷飘香。镇南街左拐右拐巷的赵铁箍更是一个奇怪的货,他个小,眼睛小,胡子拉渣,晴天雨天都罩着一件褐簑衣,见谁总一副丧脸。远远地蹲在天井边,似一面黑幛。他一有空就扎在自家后院,坐在那簇桂花树下的天井边,“嚯嚯嚯”磨着铁器,锄头、镰刀、菜刀、剪子、耙子,见啥铁器都磨,甚至将他母亲挂蚊帐的一对钩子取下来磨。有一回将家族中一位老者的一副掏耳朵的银勺,偷偷地磨得薄如蝉翼,结果族人挖耳屎时,不小心挖破耳膜。他哪里知道,耳勺口要钝一点。
而少年铁把则喜欢撵着飞机跑。
那天,队里的社员正在低洼的畈田里拔着黄豆。突然,来了架飞机。是一架长相像大眼睛蜻蜓的直升
机。飞机飞得很低,几乎是贴着黄豆叶梢飞过去的。顿时,罗圈式的风扑向大地,一圈一圈,暗流涌动,气旋喷在大地上,像太平洋底咕咕冒出来的旋涡。一会儿功夫,旋涡已经到了茶山顶上。社员们正在惊诧这个神奇怪物时,另一幕却让他们更加惊诧,南街花篾匠的孙子铁把,正撒开双腿,疯了一样,从山坡下的黄豆地,直向茶山顶的飞机奔去。
不是奔,简直也是飞。
飞机打碎茶山顶上的一坨白云,像个淘气的孩子,吐了吐舌头,顺着濑水江滩涂,朝麻姑山雪飞岭方向飞去。追得急了,铁把一只解放鞋被黄豆地潮湿的泥土吃了进去,另一只解放鞋,因他一路奔跑,让脚丫子吃掉了鞋前帮,他的五只脚丫子,有三只在外面东张西望。
花箩筐是越过两垅畈田,冲过来搧的巴掌。重了,铁把半张脸火辣辣的。两个傻子在一起
花箩筐是铁把二叔。花箩筐不是心疼那只吃了前帮的解放鞋。也不是在乎铁把一路狂奔踩折的几十株黄豆。黄豆已经过了收获季节,损失不了。花箩筐的响亮巴掌是打给一起劳作的社员看的。花箩筐听不得社员的议论。
箩筐,你侄子怕是脑壳坏了呢,整个青水镇谁家孩子追飞机?
两条腿能撵上飞机?傻子才做这种异想天开的事。
我闺女说,这叫妄想症,不早怕是孩子要废的。一个女儿在县城医院当护士的社员,表情神秘地告诉他周围的社员。
花箩筐的一巴掌并没有让铁把长记性。青水镇上的邻居只要听到头顶有飞机响,他们一准能看到铁把在濑水江滩涂撒腿奔跑的身影。有几回,站在观莲桥坞口土碉堡高处的少年,还真看到奔跑的铁把,在濑水江远方贴着江面撵上了飞机。他们有的甚至绘声绘地描述铁把手指摸到飞机尾巴。
南街少年司令金天牛当然不信有人能撵上飞机,一准是北街少年吹牛炫耀。有一回,听到飞机声响起,他攀上了比观莲桥坞口土碉堡更高的学校蓄水白塔。远远看到有一个长腿少年,在濑水江滩涂撵着一架草绿的飞机奔跑,飞机的气流把少年的头发吹成了一面黑旗,在濑水江滩涂猎猎飘扬。他突然看到少年抬起的双手似乎正抓着飞机的尾巴,跟着飞机一起飞越濑水江。眼见为实,这一发现让南街少年司令金天牛吃惊不小。他的吃惊倒不是北街有一个跑步快,能撵上飞机的少年,而是担心他这个南街少年司令的地位。
金天牛的一项政治任务
民兵连长金建国交给南街红星中学初二学生金天牛一项特殊的政治任务,暗中盯着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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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花店,发现异常立即报告。
弹花店是铁把他爹妈开的。三十年前,铁把的爷爷上山采草药,一不小心掉下悬崖,摔死个毬。爷爷去世后,寡妇奶奶带着铁把他爹,撑着一条乌篷木船,从三百里外的苏北小镇,由大运河沿着濑水江,一路就到了苏浙皖三省交界的青水镇上。经人介绍,奶奶续嫁给青水镇南街刚死了老婆的花篾匠。铁把他爹八岁那年,拜了镇北街八里棚拉二胡的亮瞎子为师,出门云游四海,做了民间艺人。卖艺路上收留了铁把他娘,当时他娘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是个哑巴,饿得像一根藤条,见人怯怯懦懦。他娘十七岁,他爹十九岁那年,由师傅亮瞎子爷爷作主,在一间破庙里为他俩成了亲。
铁把他爹随师傅亮瞎子走出青水镇时,那个黄昏的晚霞支离破碎,当时全国还没有解放,兵连祸结,返回青水镇那年,铁把已经十二岁。师傅亮瞎子曾经落户在八里棚,有户籍证明,返回后,因为孤身一人,眼睛又不好使,社里和大队就安排他在八里棚当了饲养员。而铁把他爹因为在青水镇不到户口。没有户口,不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不能参加劳动当然也就没有工分了。青水镇上南街马铁匠的傻瓜儿子马呆呆都知道,没有工分就分不到口粮,没有口粮就得挨饿。在公社特别允许下,铁把爹娘在北街的旮旯角巷开了间弹棉花的弹花店。
南北街的街坊都来弹新絮。新棉花弹成一条新棉絮,是谁家腊月要出嫁闺女,是娘家积攒了多年的箱底货,得精敲细打,边边角角,层层叠叠。一般人家拿又硬又黑的旧棉絮来加工,木榔头在弹弓上邦邦一敲,黑的飞絮便满屋飞舞,屋子传出尖利的咳嗽声就淹没了邦邦声。
金天牛不愿到弹棉花的弹花店去。他吃不了弹花店飞出的呛人黑絮。他爬在可以看到进出弹花店的旮旯巷尽头那棵老槐树枝桠上,窥视着弹花店的动向。从弹花店那扇破窗口吐出来黑尘,一直飘到旮旯巷尽头。在那棵老槐树枝桠上盯了几天,弹花店夫妻俩忙于弹花,哪有值价的情报?金天牛是个脑壳灵光的孩子,他另辟蹊径,想到了专门盯着他们的儿子铁把。毕竟大家都是孩子,这样的盯梢不显眼,更容易打开突破口。
民兵连长曾特别严肃地强调,在这非常时期,更要以高度的政治责任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铁把一家在外江湖二十多年,思想谁掌握?阶级斗争路线谁了解?决不能对不知根底的黑户掉以轻信。金天牛突然感到责任重大。
几天后,金天牛还真有了发现。铁把家没田没地,他却背着个粪箩筐,整天神神秘秘地跟着集体的牛屁股后面转。热烘烘的牛粪一掉下来,他就铲进了粪箩筐。我的天哪!牛粪又不是玉米、面粉,只能当肥料沤,不能当粮食吃,他捡那臭玩意干啥?那一幕几乎让金天牛尖叫起来。
金天牛不是好奇,他联想到,这是不是民兵连长说的阶级斗争新动向?
金天牛显然弄不清楚阶级斗争新动向是什么动向,是风吹的方向吗?可是,风又吹向何方?要真像广播里的天气预报播一样,今天风向从东南风转西北风再转偏东风又转偏西风,一天转变四五个风向,谁也搞不清楚最后风向到底转向了哪里。金天牛犯迷糊了,但这是组织交给他的政治任务。民兵连长
金建国交待他任务时,郑重地告诉金天牛,他是代表红星大队一级组织。
金天牛在大槐树上的那个银的大喇叭里,经常听到播音员代表国家强调政治高度。他知道政治高度虽然没有标准,但是很高,有的甚至直接从中央,从《人民日报》发出来的。他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能得到组织如此高度的信任,是何等光荣。像濑水滩涂深处芦苇荡里得到一条小蚯蚓的布谷鸟,喜悦,害羞,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