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头题·薰衣草
乡愁的味道
蒋蓝
有上千位外教常年生活在成都,他们拖家带口来到这座绵软的城市,有些外教不但习惯了此地季候,连成都话都说得挺地道。我历来认为成都话是烧酒、茶、瓜子加放糖放醋的菜肴浸泡出来的,女人嗲音袅娜,男人的嗓音听起来也像是半导体单喇叭。我居住的小区靠近四川大学,烧烤区逐渐成为外教们麇集之地。他们很友善,一次我偶然谈到指本地人心涣散、毫无血性的“民粹”一词,解释了半天他们还是没懂。那就
醉吧,醉了就粹了。
我去新疆参加《西部》杂志主办的“2012伊帕尔汗芬芳之旅”笔会之前,特意向英国外教埃里克森请教薰衣草的情况,因为我看到的资料里,英国薰衣草种植历史悠久,诺福克、谢菲尔德一带均有薰衣草。埃里克森承认,平时没留意,他不过是在17世纪英国民谣《薰衣草》里闻到过薰衣草的味道,那是一种蓝花,是
爱情的味道。如果要比较的话,英国乡村的薰衣草高低错落更显质朴,普罗旺斯的人工施为痕迹更多。
6月21日至23日,我们在伊犁受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四师以及伊犁伊帕尔汗香料发展公司的高规格接待。农四师种植薰衣草已有三十年历史,总结出一套适应伊犁独特气候的管理技术,他们偶然提到薰衣草头茬花蕾全部被冻死了,但当年受灾的薰衣草毛油产量却高于历年。我猜,这是不是寒冷“催逼”出了薰衣草的能量呢?这些悬想只能搁置。23日一早去霍城县65团下属的熏衣草种植基地,一见到上千亩紫花海,大家乐疯了,那些疑问被统统扔进海洋,全忘了。
露水尚未醒来,夜的尾翎拖曳在平坝与天山余脉交汇的沟壑,像一个刚刚从静谧高地冉冉退潮的大梦。可以发现,田畴并非一味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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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而是以一种乌蓝的偏转,层递夜晚的丰饶和幽深。那些匍匐的植物和思想,唯有在这样的时辰才能获取滋养,逐渐于还阳时分悄然回到举高身姿的状态。夜从进口到出口,都为日光的软着陆铺垫了柔和的坡度。一垄一垄的薰衣草之间长满野草,间或有金黄的小花摇曳而起。风混染了这些错落,所以薰衣草不再是纯粹的紫,而是紫中偏含天穹之蓝、草籽绿白,将一团一团紫光涌立的帝王蝶推向天际。
那是妖冶丛生的雾吗?
美国先锋画家杰克森·波洛克于1950年
绘制过一幅巨作《薰衣草之雾:第一号》,他用指甲、平头针、钮扣或者硬币等刻画出的线条纵横交错,是一片繁密茂盛、零碎杂乱的野草地。其中充满了均衡的协调,还有一种深层次的潜在底蕴,挥洒自如、淋漓尽致。画中没有立体透视的运用和结构布局的精心设计,只是通过在平面上彩的纯粹运用
来表现绘画效果,画家对此曾说道:“颜料有自己的生命,而我试图把它释放出来。”他不但解放了颜料,更播散出一团低潮般的香。雾里没有虚蹈的妖冶之气,有的只是虔恪。紫不是主角,它在等候人子的君临。
长身玉立的河南作家纪梅,此时俯身于薰衣草丛,既是闻香,也是一种依偎,引来很多人拍照。这是一种彼此认同的归附吧,我突然想到了驯兽师。用手逼近天鹅的脖子,也许是为了捡起散落的绝唱;可是你又将头颅塞进梦的出口,难道仅仅是为了聆听一种香气的裙裾在无数次委地时刻发出的丝绸之声?
我总觉得薰衣草这个汉语名字不大妥帖。既然是西语里的爱情添加剂,怎么仅仅是在表象上展示其细密的女红呢?可是无论是法国还是伊犁的薰衣草,都像一袭裙裾在旋舞里撑开,究竟要把身体带往哪里?
如果说冰、月光、镜子、薰衣草是比邻而居的隐喻,那么静谧、自省、幻象丛生、直至豁然而起却是人性的四季。从助魅立场而言,十八世纪约瑟芬皇后制造出了举世闻名的“匈牙利香水”,就是以薰衣草做主要原料,但它煽情的技术远不及玫瑰。薰衣草是羞涩的小芳,玫瑰则是欲的灵媒,它大开大合,直走下半身。
记得今年5月,我和沈苇在拉萨逛街,都买了不少印度香。它的正式名称叫旃檀那,又叫“与乐”。在书房点燃时,那种直奔灵魂而来的香气执拗而绵密,散发一种控制灵念的强烈渗透力。也许涉及灵魂的事总是尖锐的,只有靠这种强力才能宣布对人的占领和掏空。在这样的气味笼罩下,檀香为灵念开启的通道
仿佛一条弯曲的黄土小道,并在一棵巨大的菩提树下萦绕。佛门之人见香、闻香,明白要修五分法身:戒、定、慧、解脱、解脱知见。我非佛徒
自然
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
西部头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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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一窥“与乐”的堂奥。
其实,一般人不知道,在作品里反复咏叹薰衣草的人,是死于玫瑰花刺的大诗人里尔克。他至少在作品里提到这神奇之草三次。比如他提到朝拜小耶稣的东方三王,携带的礼物就有薰衣草香膏。1912 年1月15日至22日,他在杜伊诺完成《马利亚之死》,这样描绘道:“但使徒多马来得太晚了,那快速的天使抢在他前面早已胸有成竹并对坟地指指点点:把石头推开去,你可知使你动心的人儿在何处?看哪,她像一个薰衣草枕头马上会给安放进去,好让大地将来发出芳香,从那一片纱巾似的皱纹。所有死人(你可觉得),所有病弱者都因她芬芳馥郁而眩晕。”这是我所看到的把薰衣草气味与神圣结合得最为完美的状写。
男人塞进去是什么感觉在灵与欲之间摇曳的薰衣草,它陡然转身,贴向草木本味,我们能感到的,是一种低处萦绕的香。那是一种贴地飞行术,宛如浅草没马蹄。伴随日光渐强,薰衣草的香味也随之浓
烈。被风带起,香气好像也不在人的腰部浮动,成为了让暗影在腰部融化的佐证。这就仿佛古典主义时代的女人,长裙庞大而又结构繁复,最大限度地延伸了身体的面积。从抒情的胸部出发(出发点),经过腰部的历险(中转点),一路跌宕起伏,达到一个神圣的背部的高潮(终端点)。这一极度夸张的气味叙事结构,仿佛一部爱伦·坡的小说。
我们征得同意,在这片即将收获的薰衣草田里走一走。草籽沾满了衣服,远处的白桦树与天山胡杨像桅杆一般平衡着这片海湾,我不禁想起美国诗人毕晓普历时二十六年完成的《麋鹿》里的诗句:
那里,红壅塞,有时太阳面向
一个红的大海落下,而有时,映出平地上薰衣草的脉络,肥沃的泥土
躺在燃亮的溪流中……
正是在一片金羊毛的月光下,毕晓普的麋鹿出现了,一如奇迹。我透过氤氲的紫气,看到两只大鹰,在太阳红轮边缘,慢飞。
思想总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光临,它总是以缓慢的姿态出现,让渴望者松弛下来,准备好盛接它的器皿,它以一个形象、一个反诘、一叶草的流动来还原渴求的形象。时间被劝化,空间柔软而浑圆,思想得以打开,使得大地进一步纵深,黑得雪亮;思想使光进一步纯粹,就像草叶上飘过的碎屑……当自由使思者无声地受孕于一瞬,我能感觉到,思想是一件需要精心准备的后事,是让大面积的时光通体流过而无须阻拦的时刻,什么事也不能干,就让它通过。这让我想起了伽达默尔在《存在、精神、上帝》中道出的思想实质:“所谓思想,就是在思想中工作。因为思想的激情令他震颤,如同受着凌驾在他之上的暴力胁迫和一个被果敢提出的问题的激发一样。”思想是一件需要放弃用力的工作,思想是一种富有意味的慢。
像薰衣草那样的慢。写过《钓客清话》的艾萨克·沃尔顿不是说过么,“我渴望留在屋里,呼吸床单散出的熏衣草香”。就是说,薰衣草彰显的是一种独处的香味。它的气味没有力图控制我,让我怀着乡愁寻家园。它有乡愁的体味儿。
也不宜夸大薰衣草的种种指向。美国第一位获得普利策奖的黑人女性作家艾丽斯·沃克就宣称:“女人主义之于女性主义,有如薰衣草的紫之于薰衣草。”这是一个诡辩式的比喻。我觉得,或无须这般二元对立,就像我眼前的薰衣草田,用低矮的波浪就足以荡远山。
就是说,从一棵老胡杨知晓让死亡失去耐心的韧性是可行的,从一茎薰衣草上感知乡愁是可能的,但从一粒沙子中悟出世界则是不可想象的。而呼号奔走宣称手握真理的人,已多如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死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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