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荣兰州大学文学院
[摘要][关键词]随着古典文学研究的发展，汤显祖的代表剧作《牡丹亭》备受当代“小资”们的推崇，被列入“小资”必读书目。缘何？《牡丹亭》中蕴含着的对美好与自由的向往和歌颂、对青春和爱情的慨叹和追求，与当代“小资”作品中的思想感情颇为契合，有着相似的内涵和表现。本文通过对《牡丹亭》文本的现代性解读，探索《牡丹亭》与现当代“小资”作品的异同点，从而在解读古典文学和正视“小资”这一文学现象方面提出浅见，以资讨论。《牡丹亭》小资青春与爱情现实与幻境
作者简介：董晓荣（1987年6月28日-），山西省朔州市人。毕业于西安外国语大学，现于甘肃省兰州大学文学院攻读硕士学位。
《牡丹亭》是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代表作品，它以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还魂记》的情节为依据，叙述了女主角杜丽娘感春情而梦，因梦情而死，终又为情而复生的传奇故事。纵观杜丽娘的“寻情记”，我们不难发现，其中蕴含着的对美好与自由的向往和歌颂、对青春和爱情的慨叹和追求，与当代“小资”作品中的思想感情颇为契合，有着相似的内涵和表现，同时又由于社会时代背景的差异而各自具有不同的情感基调。
《牡丹亭》成书于明万历二十六年，当是时，商业经济的繁荣带动了市民文学的发展，戏剧以其完备的表现形式和表情达意的深刻程度成为反映现实的首选文体。作者汤显祖受儒、释、道三家思想的影响，同时又融合了明中后期颇具个性解放彩的李贽学说等启蒙思想，总结出自己独特的人生观---“情”的哲学理念。《牡丹亭》所表达的情与理的矛盾，正是时代追求个性，要求顺应正常情欲思潮的表现，它的思想价值就是要求自由和个性解放，带有鲜明的反叛性。女主人公杜丽娘对爱情的向往是天生的，尽管她被长期看管，但仍然免不了强烈的思春之情。她对美貌被埋没的倾诉，她对天性被压抑的不满，她对人格自由和生命价值的追求，最终促使她超越生死，获得了爱情。作者明确地把这种叛逆爱情当作思想解放、个性解放的一个突破口来表现，不再是停留在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狭隘含义之内，除了浓厚浪漫主义彩之外，更重要的是赋予了爱情超越生死、战胜一切的巨大力量。邵之茜指出，《牡丹亭》“由爱情苦闷发展到人生苦闷、社会苦闷”，“为被扼制的人的革新解放而呼喊”，“为爱情题材注入了更多更深厚的社会内容的血液”。（1）朱鸿就称剧作体现了反礼教、追求自由的思想主题，“将人的生命自由的实现作为一种理想和憧憬，将普通的贵族小的个人命运和整个社会的进程联系起来”，“正面呼应了明代进步的社会思潮”。（2）而赵永茂指出，这种“反抗精神和战斗性格”的力量源泉，“则是资本主义萌芽思想要求个性解放的、渐趋清醒的意识”。（3）在这样一个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社会大背景之下，汤显祖所塑造的杜丽娘形象明显带有了“小资”的一些典型特征：古典浪漫的情怀，平淡生活的细节，欣悦与迷茫，痛苦与麻木，回忆与沉湎。这些特征赋予了杜丽娘这一形象无尽的魅力，直至今日，“小资”们都可在其中寻觅到流连忘返的小径。
“小资”这一说法在我国流行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由于历经政治经济上的动荡和外界的冲击，社会思想处于由压抑转向释放的关键转型时期，人们刚刚从压抑人性的动乱中解放出来，对人的个性自由的期盼和呼唤尤为急切。由此，出现了大量的以青春和爱情为题材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追求个性自
由、尊重人格、注重人的价值和生命体验，同之后出现的以网络传播的同类型文学作品
一起，被称为“小资”文学。“小资”完整的说法是“小资产阶级”，它的广泛含义是“有点钱又有点闲”，特指向往西方生活，注重内心体验，追求物质和精神享受的年轻人，但这只是传统的理解，当今流行的“小资”一词实际上指的是一种生活情调、生活品味。在这种情调品味中，渗透着对生活和生命的感悟理解，蕴含着一种浪漫的情怀。这种浪漫情怀就是对青春与爱情的珍视，就是充分的享受生命、把握人生。青春的生命总是美丽的，在汤显祖的笔下，杜丽娘是美丽青春的典型映像。《惊梦》[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4）这里“爱好”犹言爱美，意思是说“我爱美是天性使然”，也就是俗话说的“爱美是人的本性”。全剧中多次提到了杜丽娘容貌体态之美：《写真》一折中杜丽娘自我评度，[雁过声]影儿呵，和你细评度：你腮斗儿恁喜谑，则待注樱桃，染柳条，渲云
鬓烟霭飘萧；眉梢青未了，个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翠钿小。《冥判》一折中则是通过判官之眼侧面描写，[天下乐]猛见了荡地惊天女俊才血盆中叫苦观自在。[那吒令]瞧了你润风风粉腮，到花台、
酒台？溜些些短钗，过歌台、舞台？笑微微美怀，住秦台、楚台？……这颜不像似在泉台。而《玩真》一折柳梦梅眼中的杜丽娘更加风流婉转，[黄莺儿]空影落纤娥，动春蕉，散绮罗。春心只在眉心锁，春山翠拖，春烟淡和。相看四目谁轻可！恁横波，来回顾影不住的眼儿睃。
然而，就是这样的“如花美眷”，却“似水流年”，空搁于高楼，隐藏于闺中，只能“在幽闺自怜”。《惊梦》[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样的伤春对景之叹，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美貌容颜无人欣赏的慨叹呢!《惊梦》[醉扶归]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山坡羊]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杜丽娘一次次地感叹“把俺年深浅，当了个金屋藏娇”，一次次企盼“他年得傍蟾宫客”。
叙事学研究表明，重复性叙事表现的是人物精神上的某种困扰---“心理上始终被一件事所纠缠，不能解脱，致使它在人物的对话、思想以至潜意识中重复出现。”（5）这种重复最容易触及读者灵魂中最敏感的神经，引发强烈的心灵共鸣。杜丽娘这些心境的反复，给作品涂抹上一层浓重的唯美与忧郁的底，借助这种敏锐的感受性文字，使那种难以言表的自恋、孤独和寂寞的清愁得以优雅地传达出来。
徐保卫认为“从纯粹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汤显祖创造的杜丽娘是一个“具有自恋情结的形象”。（6）这种自恋情结正是小资心境的典型体现：将自己藏在自恋的心境里，将孤独做成一件时尚的衣裳，来与平庸
的生活相对抗。在“小资”代表作家安妮宝贝的小说作品中，这种反复强调的自恋情结表现得尤为明显，与其说这是她的作品的一种个性特征，毋宁说它带有一部分花季少女所特有的精神症状---青春期忧郁症。（7）这些作品主人公的心灵独白，往往显现为自恋式的悲剧格调。
村上春树的小说《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中言道：“有形的东西迟早都要没影，但是某种情思将永远存留下去。”杜丽娘清醒地看到《写真》[普天乐]不因他福分难销，可甚的红颜易老？论人间绝偏不少，等把风光丢抹早。也因此，她对“情”的追求就更加迫切而激烈---由最初隐约的青春叹息和朦胧的生命感悟，逐渐过渡到了更为清晰的两情相悦的爱情。
章诒和指出“她对幸福理想的信念非常坚定，可是她的意绪心态，总又是那么纤弱婉曲，善感多愁”。（8）这也是今日小资的重要生存方式---以一种现代的或后现代的方式与姿态来显示与把玩自我，哀怨、悱恻，高贵的伤感。小资的孤独，是一种来源于灵魂的感受。王家卫的《6》诉说了人
一、时代母体的孕育：社会转型期的压抑与冲击二、青春与爱情：超越时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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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尘世间的孤独，点明：爱情，本是人类最虔诚的救赎。杜丽娘因情而病，为情而死，她的死，既是当时现实社会中青年女子追求爱情的真实结果，同时也是她超越现实束缚的手段。
在青春的忧郁自恋和刻骨的孤寂之中，杜丽娘为自己度身打造了一段梦境、一份深情，她沉溺于甜美香艳的梦幻境界之中，反把现实生活当作了虚空。《惊梦》[绵搭絮]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尾声]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从此竟然一梦不醒，视生死为无物，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无怨无悔，只希望守得自己的美好梦境。《寻梦》[江儿水]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在杜丽娘眼中，没有情爱自由的现实人间是不值得留恋的，而对于她来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9）《魂游》[水红花]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正是因为杜丽娘对青春与爱情的珍视，她才会不断地想像出一种理想的生命境界，让生活超离现实，变成一种美妙的幻觉。
姚莽认为“因情成梦，因梦成戏”体现为汤显祖构思的总思路，也体现为结构的布局特征，其结构公式为“现实--梦境--现实--梦境（杜丽娘的死也可视为一场特殊的梦）现实”。（10）而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曾有这样的论述：“梦所代表的‘愿望达成’往往是毫无掩饰、极为明显的而梦告诉了我它已使这愿
望达成，因此它确有其功能……”人的梦境代表了人在潜意识层面的一些思想，往往最为接近人的真实心理和意图。
一个人渴望被人认识、尊重、认可、承认。如果这样的认可者在现实生活中不到，那么就会出现一个非常强烈的投射倾向，不自觉地创造出一个超自然的形象。（11）在现实与幻境的切换和对比过程中，杜丽娘到了她的归宿，现实中的“理之所必无”于幻境中变为了“情之所必有”。这种相似的梦幻意识在“小资”文学中表现的更为典型，以村上春树为例，作为“小资”文学的引领者，在他的小说世界里，现实性与非现实性错落有间，相互缠绕，呈现出一种朦胧美与神秘感。就像他在《奇鸟行状录》中所说的那样：“对于我，现实是凑合性而不是绝对性--这大概最接近这样一种感觉：不存在的存在感，存在的不存在感。”
小资落是浮华都市森林中一个新的亮点，浪漫是他们在感伤、惬意、失落与孤寂的氛围中精心营造的和编织的梦。越是把生活情境描摹得富于情调，描摹得像是一个幻梦，主人公也就越会走向失望甚至绝望，作品因而就必然会带上颓废与阴郁的调。于是，我们听到叙述者借人物之口一遍遍地叹息：“这个世界不符合我们的梦想。我对它没有任何留恋。”（小说《如风》）“就像这个世界，并不符合我们的梦想。可是我们又不能舍弃掉梦想。所以只能放逐这个世界中的自己。”（小说《七月和安生》）。世
界越是不符合自己的梦想，人们就越是把自己从世界中放逐，越是生活在梦幻之中，在这种循环往复中，叙述者把自己包裹于一层层的梦境之中，于是变得越来越沮丧而自恋。（12）
不论是《牡丹亭》，还是“小资”作品，几百年的时空间隔阻挡不住对人性自由的永恒追求，他们不约而同的通过对现实与幻境的切换对比表达对青春与爱情的珍视。但在相同的主题之下，伴随的却是不同的情感基调。
《肃苑》[前腔]小说，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何以人而不如鸟乎！《写真》[刷子序犯]春归恁寒峭，都来几日意懒心乔，竟妆成熏香独坐无聊。逍遥，怎尽助愁芳草，甚法儿点活心苗！真情强笑为谁娇？泪花儿打迸着梦魂飘。看似生活精致情趣盎然，但总有点似是而非的感觉，总掩不住浓妆艳抹落幕后的疲惫落寞。这恰恰契合了现代都市男女的“小资”式心境。在繁华喧嚣的都市，孤独陡然成为压在每个人心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从职场上拼杀下来，再也生活灯红酒绿之间油然而生失落感和空虚感以及莫名的哀伤自悼，即使夜夜笙歌也免不了曲终人散。成的他们寻归所。（13）《寻梦》一折中，杜丽娘重游后花园，步步皆是回忆，处处都有情思。[忒忒令]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月上海棠]怎赚骗，依稀想象人儿见。那来时荏苒，去也迁延。非远，那雨迹云踪才一转，敢依花傍柳还重现。昨日今朝，眼下心前，阳台一座登时变。怀旧着寻，昨日重现是小资情调的初始和归宿。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对生命的体验就尤其真切。青春苦短，红颜薄命，幸福或不幸，都系于这短暂的时光，而在这匆促的生命旅程中，女子却总是一个被动的角，她除了焦急地等待、焦虑地祈祷，没有别的办法。安妮宝贝的作品，许多篇什都以时间命名，如《七月和安生》、《八月未央》、《南方八月》
、《七年》、《上海冬天》、《夏天幻灭世界》等等，正隐示一种青春的焦虑。她还常常运用诸如“阳光”、“风”、“小鸟”等意象，这些意象也与时间的流逝、与青春的寂寞紧相联系。（14）杜丽娘勇敢的用生命追寻着那份属于自己的爱情，不计代价；又在地狱的煎熬中坚持等待了长达三年的时光，不问结果；以鬼魂之身与柳梦梅结缘之后却不敢立即表白身份，只能继续等待。可以想见她在“寻情”这条路上走的有多么艰难，但她坚持了下来，以自己的弱质之躯谱写出真情的无上。
由于时代的局限，汤显祖在《牡丹亭》结尾《圆驾》一折中以状元及第、皇帝赐婚的大团圆结局收束全剧，向封建礼教思想做出了妥协，削弱了作品反封建的意义，但也由此可见剧作积极向上的创作基调始终坚持不变。而“小资”作品的结局却大多是极端化的，例如安妮宝贝的小说，她总是把笔下的人物推向某种极端状态，这种极端与偏激乍看是对自由人性的执着追求，在深层意义上却恰恰反映了现代“小资”们对未来的迷惘和消极心态。
一直以来，“小资”作品作为俗文学的代表，颇为批评者诟病，尤其因为它颓废阴郁的艺术情境而遭受冷评，这其实是不必要的。“小资”文学作为过渡时期的代表性文学现象，有它自身独特的存在价值，我们应该站在文学史的角度上全面地看待这一文学现象及其带给我们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三、现实与幻境：相似的梦幻意识
四、坚持与迷失：相异的情感基调
刬注释
参考文献
（1）邵之茜：《试论汤显祖爱情剧中所表现的个性解放思想》《陕西教育学院学报》，1994，（02）
（2）朱鸿：《生命激情的绚丽彩虹---汤显祖和他的〈牡丹亭〉》《龙岩师专学报》，1999，（06）
（3）赵永茂：《从杜丽娘的典型形象谈〈牡丹亭〉的思想意义》《边塞》，1979，（02）
（4）引文中凡《牡丹亭》曲文皆引自（明）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三）》，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10），第2059页至第2278页
（5）杨新敏：《安妮宝贝：在寂静中感觉心灵的喧嚣》《南京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01），第57页至第61页
（6）徐保卫：《走出牡丹亭---汤显祖和他的世界》《艺术百家》，1989，（04）
（7）杨新敏：《安妮宝贝：在寂静中感觉心灵的喧嚣》《南京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01），第57页至第61页
（8）章诒和：《浅谈〈牡丹亭〉》《电大学刊》，1985，（01）
（9）（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挪威的森林》，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03），第28页
（10）王燕飞：《二十世纪《牡丹亭》研究综述》《戏剧艺术》，2005，（04），第33页至第43页
（11）雷世文主编：《相约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的世界》，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03），第178页
（12）杨新敏：《安妮宝贝：在寂静中感觉心灵的喧嚣》《南京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01），第57页至第61页
（13）雷世文主编：《相约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的世界》，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03），第106页
（14）杨新敏：《安妮宝贝：在寂静中感觉心灵的喧嚣》《南京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01），第57页至第61页
[1]汤显祖，徐朔方。汤显祖全集M 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
[2]汤显祖，徐朔方，杨笑梅。牡丹亭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3]雷世文。相约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的世界M 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
[4]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 高兴，成煜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8
[5]村上春树。远游的房间---村上春树致中国读者的信N 北京青年报，2001年9月11日
[6]安妮宝贝系列作品：《如风》，《七月和安生》，《八月未央》，《上海冬天》，《南方八月》，《夏天幻灭世界》，《七年》等
[7]村上春树系列作品：《挪威的森林》，《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且听风吟》，《奇鸟形状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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