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 棠
来源：《师道（人文）》 2020年第6期
方 棠
17世纪中叶，捷克教育家夸美纽斯为儿童编写了一部看图识字的教科书——《世界图解》，又名《可见的世界》，被称为世界上最早的绘本之一。
时至今日，经过三百多年的发展，绘本的主题早已包罗万象，具备了几近无限的丰饶和深邃：亲情、友谊、爱、自由、平等、艺术、生存、死亡、战争、不幸……不仅贴近儿童的日常，连宏大的人生命题、深沉的哲学思考、对人与自然的观照，也都可以浓缩于一本薄薄的小书之中。诚如日本“绘本之父”松居直所言：“我深信图画书并不仅仅是面向孩子的书，它也是面向大人、阐释深刻的寓意、令人深思的书。”
《小房子》《推土机年年作响，乡村变了》等展示了城市建设逐步吞噬美好自然生态的画面，表现了对现代工业文明的担忧和批判；《活了100万次的猫》则探讨了生命的意义、爱与死等重要命题；《失落的一角》《失落的一角遇见大圆满》让人反思完美与缺憾、自我与他人的关系；《好消息，坏消息》《米歇
尔：一只倒霉的羊》《幸运的安德》则诠释了最古老的东方哲学“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莴苣姑娘好大胆》是对古典童话的反叛，闪烁着女性主义的光彩……近年来，法国更是出版了一系列哲学专题绘本：《小小柏拉图》《哲学家学徒》《儿童哲学智慧书》《写给孩子的哲学启蒙书》等等。
这些“哲学化”的绘本并不避讳深刻的话题，而是将儿童也视作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让儿童在审美的愉悦和理性的思辨中，形成更包容的人格、更完整的自我。一些绘本的研究者也认为，对儿童来说，绘本是哲学的极佳载体—— “几乎任何一本真正优秀的图画书都有深处的味道、远处的目标、高处的闪耀。”（梅子涵）“好的图画书是离哲学最近的。”（朱自强）
而很多优秀的绘本创作者在画面和情节之外，对绘本的思想性也产生了更主动、更积极的追求。例如，绘本大师李欧·李奥尼，始终坚持这样的艺术理想：“所有的艺术作品，不管是多么简单，都应该含有某种程度的意义，儿童书也不例外。”他的绘本之中，也总是萦绕着对自我的追寻和探索。《田鼠阿佛》（获1968年凯迪克银奖）和《小黑鱼》（1964年获凯迪克金奖）是他的两部经典之作。
《田鼠阿佛》
在草地旁边的一堵老旧石墙里，住着一家小田鼠，其中一只叫阿佛。冬天不远了，田鼠们忙着采集玉米、坚果、小麦、禾杆，准备过冬。只有阿佛静静地坐着，他说自己在收集阳光、颜和词语。冬天里，食物慢慢被吃光了，小田鼠们又冷又饿，连话也不想说了。这时，大家想到了阿佛收集的东西。于
是，阿佛请大家闭上眼睛，开始描述金的阳光、缤纷的彩和优美的诗句，为小田鼠们驱走了寒冷。他们一起给阿佛鼓掌：“阿佛，你是个诗人！”阿佛害羞地说：“是的，我知道。”
这本书很容易令人联想起那则著名的伊索寓言《蚂蚁和蟋蟀》：蚂蚁辛勤劳作，忙着收集过冬的食物；蟋蟀却唱歌跳舞，终日悠游自在。到了冬天，蚂蚁们在温暖的家里无忧无虑；蟋蟀却饥寒交迫，后悔莫及。寓言中蕴含着最朴素的道德训诫。然而，《田鼠阿佛》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内涵。
同为田鼠，阿佛特立独行，选择了和其他同伴不同的生活方式。他对日常事务和集体行动似乎毫无兴趣，喜欢独处，时常沉迷于思考之中。作为集体的一员，阿佛也遭受过不解，被质问、被责备：“你为什么不干活儿？”“你在做梦吧，阿佛？”面对这些，他不为所动，依旧坚持自我的追求。整部绘本中，最动人的画面是最后一页，阿佛红着脸鞠躬，害羞地说：“是的，我知道。”这是最清晰的自我体认，也是最响亮的人生宣言。
阿佛收集的东西看似无用，却温暖、抚慰了同伴。这是对文学和艺术的礼赞。此时，在对“精神食粮”的咀嚼和回味中，阿佛作为诗人的价值得到了认可；物质固然重要，精神的需求也是不可或缺的，甚至可以弥补物质的匮乏；在理解和包容之中，个体和体的选择也由矛盾、冲突走向了一致。
李奥尼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这个社会最大的悲剧就是，存在对自我缺乏认知的人。唯有知道自己是谁
的人，才能以宽容之心去进行社会性的活动。”阿佛却始终拥有着坚定、强大的自我，从不随波逐流。从这个意义上说，阿佛值得效仿，也值得敬佩；而其他田鼠的包容也令人感动，这个容得下“异己”的小集体，也是一个成熟、文明的社会之缩影。
儿童的成长总伴随着对自我的认知和探索。阿佛的故事可以帮助孩子成为他自己，同时理解、包容多元化的生活方式；它告诉孩子，在日常的生存之外，也要像阿佛那样，关注具有“无用之用”的诗歌。
《小黑鱼》
在大海的角落里，住着一快乐的小红鱼。其中，游得最快的那条是黑的，叫小黑鱼。突然，一条可怕的金鱼一口吞掉了所有的小红鱼，只有小黑鱼逃走了。他孤独地在大海中四处游荡，遇见了各种各样奇妙的生命和奇迹。小黑鱼又高兴起来。后来，他又遇到了一小红鱼，他们很胆小，只敢躲在礁石和海草的影子里。为了让他们一起出来玩，小黑鱼想啊想，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们聚在了一起，游成一条大鱼的样子，小黑鱼来做眼睛。他们到处游玩，把大鱼都吓跑了。
对很多读者来说，初读《小黑鱼》，最显而易见的主题便是“团结力量大”，弱者联合起来可以战胜强者。然而好的图画书总是简单而又丰富的，具有迷人的多义性。《小黑鱼》共14页，描绘他在大海中游历的画面却足足7页，占据了一半篇幅。这7页画面水墨淋漓，空灵缥缈，给人以极大的艺术享受。这是小黑鱼生命中的一段重要旅程。他刚刚经历了巨大的不幸，从熟悉的环境中逃离，开始了不的生活，
却也由此开拓了眼界，看到了以前不曾见过的风景。他感受到了每一个生命的独特性，也发现了世界的宏大与精彩；这是一场孤独之旅，也是他发现自我的途径。历险-自我-蜕变，这既是儿童文学的永恒母题，也是儿童人生成长的永恒命题。
在英文原版中，小黑鱼思考的时候，“think”一词被加粗标示，强调了思考之于小黑鱼的价值所在。正如帕斯卡所说：“靠本能还是理性，标志着两种天性……人因为有思想而伟大。我们所有的尊严就在于思想。”没有思想的时候，小黑鱼只是海里幸存的一只极弱小的鱼儿，随时可能被周围的大鱼吞噬；有了思想，它就不再是一条只靠本能去躲避危险的胆怯小鱼，而是借助于集体的力量，使弱小者变得强大；最后，小黑鱼成了鱼的眼睛，仿佛象征整个体的灵魂。
李奥尼作为犹太裔的旅美艺术家，将自己的生命历程和人生体会倾注到了绘本之中。无论是田鼠阿佛，还是小黑鱼，都是艺术家的象征，也是李奥尼自我的投射。他说：“小黑鱼的身体并不比伙伴们大，也不是当上眼睛以后就变得有多了不起。因此，在这里是没有阶层等级之分的。那只是作为艺术家的他在社会上的作用之一而已。……小黑鱼在惨祸中幸存下来，正是因为经历了磨难，才渐渐看到了人生的美丽。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小黑鱼刚开始很寂寞，但后来能以诗意的眼光看待人生，并从中回了生命的热情。终于，他又遇到了一躲在礁石后的小红鱼。”（《时间的书》）
小黑鱼是惨祸中的幸存者，最后却走出了悲伤和孤独，回了生命的热情。这个关乎生存的故事如此
简洁短小，却包含了痛苦、悲伤、孤独、自我疗愈、勇气、智慧和团结……对儿童来说，堪称一堂丰富的生命教育课。
《老鼠牙医生》
老鼠德索托是一位医术高明的牙医，他给大大小小的动物们看牙，深受欢迎。但是，他拒绝为对老鼠构成威胁的动物看病。有一天，一只狐狸上门了，他被牙疼折磨得可怜兮兮……德索托和他的太太助手冒险接待了狐狸，帮他拔掉了烂牙。狐狸很感激，可是回家的路上，他还是决定第二天安装新牙时吃掉医生夫妻俩。第二天，装好新牙后，医生为狐狸的牙齿涂上了一种新型特效药，使狐狸的上下牙粘在了一起，一两天后才能打开……狐狸惊呆了，只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谢谢”，满脸沮丧地离开了。
《老鼠牙医生》于1983年获纽伯瑞银奖。威廉·史塔克在这本书中塑造了一对善良仁慈、勤劳勇敢、富有智慧的牙医夫妇，也提供了一些值得儿童思考的道德问题：医生拒绝某些病人是否有违职业道德？如果你是牙医，会冒着生命危险医治可怜又可怕的病人吗？狐狸为什么想要吃掉自己的“恩人”？本性恶的人，会因为他人的善意而转变吗？在与人为善和自我保护之间，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当作恶如此容易、善良却需要代价时，我们为何还要坚守内心的善良……也许有些问题略显成熟或抽象，但儿童被誉为“天生的哲学家”，对世界满怀好奇与疑问，有意愿也有能力进行抽象的思考，哪怕这些思考是稚嫩的、不全面的，也依然有其无可取代的价值。
爱默生曾在随笔中写道：“你的善良必须有点锋芒——不然就等于零。”在英文版中，结尾有这样一句：“Doctor De Soto and his assistant had outfoxed the fox.”（德索托医生和他的助手巧用计谋斗败了狐狸）“outfox”一词意味深长，唯有比狐狸更狡猾，才能战胜狐狸。没有智慧和锋芒的善良，是脆弱的，也是难以持续的。“我们是在帮他呀!他怎么会害我们呢？”德索托太太的疑惑也是很多孩子的疑惑，在这本书中，他们可以见识人性的复杂和幽微。
让儿童学哲学，并不意味着要将成人的哲学系统化地灌输给儿童，而是要采取适合他们的方式，引导儿童独立思考、自由表达。绘本用充满艺术感和诗意的形式，将哲思的光芒照进儿童心中。
责任编辑 李 淳
（配图/付雨桐 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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