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你为什么不愤怒
2013-04-08 09:57:39
我有时在讲台上说到一些批判性的话题,提到几个喜欢挑刺的艺术家或公知,台下总会有异样的表情。有人不理解,有人不以为然,有人则脱口而出:那谁谁,不就是个愤青吗?
如今,愤青是贬义词,主要用来骂人。和他一同遭殃的还有文青。公知就更不用说了,刚一露面就在对手的诬蔑和自身的不懈努力下,迅速被污名化和妖魔化。这些词刚出现时并没有这样的恶名,有些还曾享受过礼遇,但在当下中国诡异的语境中,他们一一落马,集体堕落了。
多少能理解人们对愤青的不屑。愤怒往往代表幼稚,尤其是当一个青年愤怒时,老人一旦发火,恐怕多数人就心服口服,立刻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愤青往往止步于 “愤怒,只有破坏性没有建设性,因此容易与怨天尤人、眼高手低乃至青春期压抑挂上钩,为人不齿;愤怒还常常喜欢扎堆,容易失控,于是演变成打砸抢烧,非 理性爱国,有损和谐,这就更加落人口实了。
我认同这些说法。确实,人一旦愤怒,看上去就显得不深刻,不聪明,不时尚,并且没风度,
可能还伤身体。但现在我更要质疑的是:愤怒不可取,不愤怒就一定更高明吗?
日中国,有两种人不愤怒,第一种是不明真相的人,比如十年前的我,还在为上海刚刚兴起的高房价欢呼,我爸上夜班回来,忧心忡忡地拿着一份报纸和我讨论,担 心我在上海买不起房子,我还引经据典讲什么美国老太太和中国老太太的故事来为高房价辩护,让这个中国老头子很无语。这第一种不愤怒,基本可以归为无知者无 怒。第二种人就是既得利益者,他们充分享用了制度落伍的意外福利,每一个毛孔里都屯积着不公正的果实,潜规则与无规则已经写入他们的基因,他们当然心平气 和,如果有一天他们愤怒了,也仅仅是因为有人企图破坏这规则。与第一种人不同,第二种人是最明白真相的人,也正因为他们太明白真相了,因此不便愤怒。
那么几年,我曾作为一个剩男,频繁出没于各大相亲会,那些千篇一律的相亲过场戏,倒也给了我一个了解当代青年思想的绝佳机会。我有一次遇到一位外企女孩, 我们一开始谈论诗词歌赋,气氛热烈,渐入佳境,中间一不小心岔到社会学领域,谈及代工企业与农民工,我就有点原形毕露,忍不住有点小愤怒,而她则进入另一 种状态。我记得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她嘴里只剩下两句话:这有什么不对吗?原本不就应该这样吗?我买了单,立刻与她分
道扬镳。还有一次,我遇到一位律师,我 们差不多把整个西方法律史都聊完了,最后不小心谈到了东方,谈到了动拆迁与上访,同样的场景立刻复制,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她嘴里也剩下那两句话:这有什么 不对吗?原本不就应该这样吗?我差点连账都没付就想和她分手。我的相亲失败史告诉我,一个愤怒的人与一个不愤怒的人,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还曾亲眼目睹,老人老无所依,被子女踢来挡去,家族里年轻一代的人却面无表情,视若无睹。这是又一种不愤怒的人,他们的方式是装糊涂。今日中国,装糊涂的 人不愤怒,不但不愤怒,还生怕别人愤怒。这类人不属于第一种人,大部分也不属于第二种人,但他们正努力加入第二种人。这类人中,年轻人正变得越来越多。皇 帝的新衣里曾经童言无忌的孩子,如今是最有城府的一个,是最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时而聪明,时而糊涂,完全视工作需要。他们只对自己负责,一心盼那 新衣早日披在自己身上,谁要胆敢戳穿,让他/她的世袭落空,他/她倒真会愤怒,愤怒到要和你拼命。
日中国,或许还有第三种人不愤怒,比如说,高晓松不愤怒。我喜欢看他的脱口秀《晓说》,除了他的渊博与独到见解外,最让我佩服的是,在一档如此天南海北古 今中外无所不谈的节目中,他居然奇迹般地做到了不愤怒。高晓松为什么不愤怒?他很明显不是第一种
人,与第二种人也不同,为什么就能不愤怒?后来我想通 了,这使我多少原谅了他。原因有两个:建立在见识基础上的不愤怒,我接受;贵族不愤怒,我认了。高晓松是我眼中的硕果仅存的中国式贵族,他与利益集团 和暴发户不同,他有权不愤怒。这个阶层如果能复兴,中国或许是另一番光景。
高晓松是谁那么,除此以外的中国人,你为什么不愤怒?1984年,龙应台写《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三十年前,她为台湾人的不生气而生气,三十年后,我们要为中国人的不愤怒而愤怒。
日中国,愤怒不再是个禁忌的话题。新一届中央政府的每一项新政,都可以看作是对愤怒者的安抚,对愤怒对象的惩戒,这一打一捋的背后,即是对 的承认与尊重。确实,光愤怒没用,但如果连愤怒都没有,这世界恐怕更懒得改善。你老老实实在排队,有人插队踩了你的脚,在你没有想出改善此人插队行为 的对策之前,你就不能生气了吗?我们看到的更多的事实是:由于排队者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才使得插队者有恃无恐,终成常态。
年人更不应该是四平八稳的和事佬,不能只想着精致地利已。礼貌周到,却无关痛痒,不
该是青年的面貌,外表光鲜,内心老气横秋,更是青年的大忌。青年理应愤 怒,正如青年理应文艺。今天,我要大声承认,我是愤青,我是愤青加文青。只要青春还在我的血液里流淌一天,只要衰老一天还没有光顾到我,我会一直文艺下 去,愤怒下去。
(本文原载《中国社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