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作者:张建民
来源:《作文周刊·高一读写版》2018年第29期
        严歌苓,一位高质、涉猎广泛的华人作家。其作品无论是对于东、西方文化的独特阐释,还是对社会底层人物、边缘人物的关怀以及对历史的重新评价,都折射出复杂的人性、哲思和批判意识。
        1958年,严歌苓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在她一年级时,学校停课,严歌苓便回家看书。所有能想到的西方经典小说,她都能在父亲的书房里到,想看什么都可以,父亲也从不阻拦。小小年纪,她读《唐璜》《战争与和平》《复活》。
        严歌苓说,我12岁就成年了。12岁的她考入了成都军区歌舞团,成了一名跳芭蕾的文艺兵。但她从未放弃阅读。一个夏天的晚上,在文工团的仓库里,她发现了很多发霉的书。她异常兴奋,偷偷把书绑在裤腿里,带回了宿舍。其中一本《拜伦传》影响了严歌苓的一生。
        20岁时,严歌苓主动请缨,成了一名战地记者。在野战医院里,她亲眼目睹了一千多名
伤员在死亡线上挣扎,人像动物一样咆哮。她更加读懂了生命的含义,也愈发觉得,舞蹈已经无法充分表达她的内心。
        从前线回到成都,她创作了《七个战士和一个零》。后来,她只带了三本“新概念英语”、一本词典,就登上了赴美的飞机。在餐馆洗盘子时,两只胳膊都写满了英语单词,脑子里一刻不停地学习,把三本“新概念”背得滚瓜烂熟。就这样,一年后,她被美国两所知名大学的写作专业录取。
        一切都变了,只有一样从没有变过——严歌苓一直坚持着写作。读研究生期间,她的小说《少女小渔》获得了台湾文学奖。就在得奖的第二天,严歌苓接到了一个电话,严歌苓的第一次电影版权,就这样卖给华人世界最优秀的导演之一——李安。此后,她的作品屡屡被翻拍。
        1.我以为中国文坛要非常认真地对待严歌苓的写作,这是汉语写作难得的精彩。她的小说艺术实在炉火纯青,那种内在节奏感控制得如此精湛。她的作品思想丰厚,她笔下的“二战”,写出战争暴力对人的伤害,生命经历的磨砺被她写得如此深切而又纯净。
        ——北京大学文学系教授陈晓明
        2.严歌苓的作品是近年来艺术性最讲究的作品,她叙述的魅力在于“瞬间的容量和浓度”,小说有一种扩张力,充满了嗅觉、听觉、视觉和高度的敏感。
        ——著名评论家雷达
        除夕·甲鱼
        ◎严歌苓
        清冷的一个早上,老萧被妻子支出门办年货。老萧是个作家,全村人都知道。但没人知道作家是做什么的。问过,做“反革命”被贬到这麻雀都不搭巢的地方来之前,你老萧挣谁的钱?他答:作家协会管饭。简称就是“作协”。人咬着问:做什么鞋?老萧笑,心里却委屈着什么。
        雪残了,烂絮一样这处那处地摊着。天不清爽,没云也没太阳。老萧烦这片又浑又脏的天,路边的死草全黑了。树全精瘦,这里的土地把他们也饿着。
        进了集,头家是个馄饨铺,老萧想买一碗烫烫冷的腑脏,转念又愧怍了。他工资被停发
后,全家每人每月十二元生活费。他饭量大,抽烟,夜里读啊写啊熬灯油,已经开销掉全家收入的一半还多。离开馄饨铺,他安慰自己:这种东西还有个吃头吗?中间那点肉馅像用挖耳勺填进去的。难怪这里人把“吃馄饨”叫成“喝馄饨”。
        集上只有几个卖狗肉的。几条瘦狗腿朝天蹬着,肉冻黑了。问问价,老萧走开了。常纳闷这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狗,会养得活这么多狗?
        老萧回到家,妻子堵他在院里,说有人等他回来帮忙写对联。老萧懂她意思,在这地方吃点好东西得瞒人。“买着肉了吗?”她低了嗓子问。
        “看看去啊。”老萧下巴指向自行车后的一只麻包,只拿眼觑她。妻子凑近,见里面一团东西正运动。她一下子半张开嘴,转脸向老萧。
        老萧从自行车后架上拎下麻包,然后对妻子掐着板眼说:“八斤一只鳖!”
        妻子还要有话,两个候在屋里的村邻迎出来。老萧两笔字写得不坏,但他怕偷写对联。不论城里革掉多少东西的命,作田人却仍坚持要喜要福要发财。他们要什么不碍事,手迹却是他老萧的。一旦有人告发,这个萧某某被发配到穷山恶水仍不干好事,写这种封建思想糟
粕,他日子就更难过了。于是他写“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村人期期艾艾请教:“连根发财的毫毛也不见啊?”他恐吓地粗起喉咙:“哎,这是诗词。”
        快半夜时,来求老萧写对联的人稀落了。老萧提了把板斧开始围着那巨大的一只甲鱼打转,妻子孩子鼓励又恐惧地看他转。他边转边谋划:这样大个家伙该分三下里烧,中间腔膛里填上八宝清蒸;四肢头颈可以炖个汤,裙边要精致些烧,来个酿的。妻子扫他兴:锣齐鼓不齐,砧了大块一锅烩了事。
        儿子想帮他,花了一个钟头,起初拿根筷子引它咬,但眨眼它便顺住咬折的筷子缩回甲里去了。二次用只铁勺柄,它却无论如何不睬。最后用截干玉米棒温存地捅、戳、诱,它才慢慢露头。那头一露,女儿“哇”的凄号一声跑了。那是副又阴险又悲哀的头脸,高高扬起时,颈上叠起极密的皱纹。斧落下时,以脚踏住它脊梁的儿子被它掀翻,重重仰摔在地上。
        老萧振作起来:“好好烧它!烂烂地炖!”他恶狠狠指着它。
        大家伙被挖净血后放进一只大盆,之后浇上热水,老萧妻子炸着头皮去触碰它。她伤着
脑筋:能入锅的似乎并不多。裙边生满寄生虫,不得不扔。四肢也吃不得,厚硬得像箍了甲胄。只剩一只大壳,她横洗竖洗,才敢放它进锅。
        半夜一点,一村人都来过,又走了。老萧搁下短掉多半的墨,快活着进了厨房。“咳,吃年夜饭喽!”
        两个孩子从火边抬起脸,焦急和兴奋已使他们目光发直。“还在烧。”妻子答道:“这只老家伙要熬尽咱家一冬的柴!”
        掀锅盖看看,浮着葱、姜、蒜的沸汤下面,那东西在锅底俨然不动,未变,形也未变,老萧劝两个孩子先去睡,到时叫他们起。两个孩子不肯,眼期盼得更直。算算,他们有一年未见过荤了。又过一小时,一股厚厚实实的荤腥气捂上了人脸。
        天灰灰亮时,荤腥已折磨得一家四口坐卧不宁。当一只盛着全部汤和体骸的大盆被端上桌时,人被这气味弄得有些晕眩了。它太浓太醇,逗人太甚,因此人近乎要窒息在它之中。
        一切就緒,人正要朝桌中央的盆下手,院里传来闷闷的热闹。老萧站起身,掀窗帘一看,立刻木在那里。妻子孩子连问什么事这样惊吓他,他没话。全都挤到窗前,于是全没了
话。一院子满是狗,满是饿走样的狗。他们一律微仰着脸,憧憬、膜拜般朝向这气味的来源。蓝的晨光中,他们闷声不响地坐着,卧着,亮着眼。
        1.文章第二自然段描写了残雪、死草、瘦树、又浑又脏及没云也没太阳的天,突出了这穷山恶水之地的贫瘠、黯淡、毫无生机。同时也暗示了当时物质匮乏的社会环境。为下文买甲鱼、炖甲鱼等情节的展开作铺垫,烘托出主人公悲惨的生活与命运。
        2.作家老萧被下放到穷山恶水的地方,足以说明那个年代知识分子所经受的磨难,也说明当时社会知识分子受打击、被压制的社会现实。老萧家想吃点肉都得瞒着大家,帮人写对联都怕写“要喜要福要发财”的内容,可以看出当时人们的思想愚昧落后。小说以点带面,重点写老萧家除夕吃甲鱼的情形,既写了老萧被当成“反革命”下放,又写了当时极其残酷的政治斗争和恶劣的社会环境,揭示了那个时代物质极度匮乏的事实。
        3.小说结尾写一院狗的情形,既照应上文第4段集上卖狗肉的情节,虽有夸张,但具有针砭时弊的作用,耐人寻味,令人深思;同时表现出当时社会物质的匮乏,人们生活艰难,使人物悲剧彩更浓,更具艺术震撼力。李安 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