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牛大力的女儿
作者:龚房芳
来源:《少年文艺(上海)》2009年第07期
作者:龚房芳
来源:《少年文艺(上海)》2009年第07期
牛兰忙收起眼泪,强挤出一个笑:“我没哭,是洋葱弄的。不怪呀,我觉得爸爸很好。”爸爸像平常一样。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挥挥手说:“床上叫爸爸是什么梗 网络语去去去,写作业去吧,别在这儿碍事,我来做饭。”
牛兰满心委屈不敢和爸爸说,只好走进自己的小屋,摊开书本。作业早在学校里就完成了,她对着书发呆,想不出为什么爸爸会这么问自己,要说爸爸不怪,那真是弥天大谎。别说邻居了,连同学都知道爸爸的外号:“倔牛”,那是他单位里的人给起的。他的古怪常让人莫名其妙,比如,妈妈离开之后,爸爸就把牛兰当成大人看,什么事都让她自己去做,包括去单位领独生子女费。爸爸说:“那是你自己的钱,你自己去领。”
于是,在财务室叽叽喳喳的人里,多了个四岁女孩的身影。许多人问,这是谁带来的小女孩,这么俊?小牛兰(那时还叫牛小雅)大声说:“我自己来的,我是牛大力的女儿!”
所有的人都不再说话,让她排在最前头,她郑重地在那张发钱的表上,按下自己的食指印。那个印儿小小的,带着几道纹,像个皱皱的小于枣。那个女会计叹口气,挑了几张崭新的纸钞,小心地折整齐,塞到牛小雅的手心里,又让她一个个小手指紧紧握牢。牛小雅攥着钞票走了,身后是一片唏嘘声和怜悯的目光。她知道别人不敢说什么,因为她是牛大力的女儿。但她不知道,这唏嘘和怜悯从那时候起就一直跟在她身后,甩也甩不掉了。
牛大力把女儿牛小雅的名字改成牛兰,表示和背叛他们父女的那个女人高雅再无瓜葛。牛兰开始很高兴,在入学前学写名字时,觉得兰比小雅的笔画少了许多,好写。等到她上了小学,才知道这名字土得和牛大力一样,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升入初中的那个夏天,她给自己想了很多名字,最后想改成牛蓝珊,多有诗意呵。
她趁爸爸高兴时在饭桌上提起改名字,牛大力把酒瓶往桌子上一顿:“牛栏山?还二锅头呢。不行!”这一吼,牛兰就再没敢想改名。
牛兰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隐约觉得爸爸不让自己改名字还和高慧兰阿姨有关。妈妈离开后,慧兰阿姨总在关心帮助着牛兰和爸爸。爸爸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到后来总算能把饭煮熟,再后来,饭菜都变得好吃,牛兰的脸也红扑扑了,这都是慧兰阿姨的功劳。但是爸爸从来没对人家笑过,就像他也没对牛兰笑过一样。牛兰四岁时领来那份钱,爸爸也只是点点头说:“嗯,去把桌子上那个苹果吃了,不准吐皮。”爸爸对慧兰阿姨最夸奖的一句话应该是那句:“同样是姓高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慧兰阿姨每周来给他们家整理一次。平时牛兰自己也能做很多事。牛兰曾经想过,除了换煤气罐,别的事都没问题。有一次和吴黛去超市,吴黛竟然不会用寄存柜。她们买了几件文具出来结账时,吴黛看着收银台的长队直吸凉气。牛兰却果断地数了下手里的东西,毅然舍去一包圆珠笔芯,然后带吴黛来到快速结算处。吴黛看着收银台上面写着“五件以下小商品优先结算”,不得不佩服牛兰。她不知道牛兰买东西从不超过五样的。三分钟后,她们就在大街上了。
牛兰所有的这些让同学羡慕的“本领”。在家只能换来爸爸一个“嗯”。牛兰从不奢望自己的爸爸和吴黛的爸爸一样好。牛兰只去过吴黛家一次,吴黛的爸爸戴着眼镜,说话幽默,最
让牛兰佩服的是人家的语速,就像物理课上老师讲的匀速直线运动,让人听起来那么舒服。牛兰听吴黛爸爸说话都忘了吃桌上的芒果,回来却后悔了,她还没吃过芒果呢。临走的时候吴黛和她爸爸说:“欢迎以后常来玩啊。”牛兰知道那是真诚的,可她却不敢多去,因为她怕作为礼节,也要请吴黛来自己家。不过,吴黛见到那个说话像打的爸爸牛大力会难为情的。
老实说牛兰可没嫌弃过爸爸,爸爸个子高高的,长得也很帅,不喝酒的时候精神着呢。如果爸爸穿林可一爸爸那样的衣服,保证比他好看一百倍。那天在街上,看到林可一挽着她爸爸的胳膊,亲热地走进一家服装店,牛兰确实眼红了。牛兰不仅羡慕那些专卖店里的衣服,更想知道自己挽着爸爸的胳膊走在大街上的感觉。但是,她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机会。
“开饭了!”爸爸边叫牛兰边推门进来了。他总是这样的,想都没想过要先敲门。牛兰不敢怠慢,连忙洗完手在餐桌前坐下。她不知道今天为什么爸爸会问起自己这个问题,也不敢多问,只是在饭后洗碗时,听到爸爸点烟的时候轻叹了一口气。
几乎每天爸爸都会问牛兰同样的话:“没有人欺负你吧?”牛兰摇摇头算是回答,爸爸就不再说话,最多加上一句:“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他,你是牛大力的女儿。”牛兰在心里苦
笑一下:牛大力是很牛的招牌吗?粗心的爸爸只担心女儿是否被欺负,却从不问牛兰是不是被男生喜欢了。刘逸臣给过牛兰几次纸条,牛兰连看也没看就撕了。早听说班里有人“结对子”了,可牛兰不,她觉得自己啥都懂,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
牛兰是班里的百事通,是女生的保护神和顾问,女生都爱她说悄悄话,她不知道教会了多少人用卫生巾,可谁能相信,她自己到现在还没有过初潮。想想这个事她就着急,连最瘦最干巴的蔡晓月也又惊又羞又喜地向牛兰请教过了。牛兰甚至怀疑自己不会是石女吧?这个想法让自己吓了一跳。知道得多了真不是好事,一些人不知道什么是石女,人家就不会有这样的猜测和恐慌。
慧兰阿姨却总想着这事。牛兰的床头柜里放了好几种卫生巾,日用的、夜用的、护翼的、直条的、丝薄的、瞬吸的,都还没拆封呢。牛兰晚上经常拿出来看包装上的说明,比较它们的不同。那一次慧兰阿姨向爸爸建议每月多给牛兰一些零花钱时。爸爸梗着脖子吼道:“多给?我赚点钱容易吗?又没少她吃少她穿的,凭什么多给?”爸爸说这话的时候,牛兰正低着头对付手里苹果上的一个干疤,爸爸每次买苹果都买这样的,说外表难看,里面没坏,疤是干的。
慧兰阿姨不知跟爸爸嘀咕了什么,爸爸轻叹了口气,那是半口气,剩下的一半咽回肚子里了。从那个月开始,牛兰的零花钱多了20元,但这项特殊津贴一直没用着。那一堆卫生巾其实是爸爸买来放在牛兰房间里的。牛兰很难想象爸爸是怎么偷偷摸摸在超市抓起这些东西,快速放进购物篮的底部,结算时怎样渗出满手心汗的,真是难为他了。
楼上传来小提琴的声音,比拉锯子还刺耳,但牛兰已经习惯了。班里好多人迫于考大学的压力,早早地开始学习艺术专业了。牛兰也壮着胆子在饭桌上提起这事。爸爸说:“学音乐,乐器太贵。美术?颜料画纸太贵。舞蹈学费太高。就练个体育吧,在学校练就行了,也不花钱,最多自己买套运动服,弄不好学校还发呢。”牛兰就毫无选择地进了学校田径队。爸爸说得对,不单单省了费用,还锻炼了身体,长高了个子。
可爸爸有一点没想到,牛兰的饭量也增加了,有时和爸爸吃得一样多。爸爸叹口气说:“训练费省了,可饭钱多出不少。”牛兰脸上笑笑,心里也不恼,她习惯了爸爸的口气。
牛兰的个子高了,座位越来越靠后,一直到了教室的后墙。她是全班最高的女生,和老师不相上下了。晚上。她常翻出妈妈走时留下的衣服,穿在身上,觉得好看,就走来走去,却不敢走出自己的房间。还是妈妈的衣服穿起来舒服,不像自己的衣服,都是瘦瘦的,绑在
身上难受,尤其是上衣,她的小背心都裹不住胸脯了。
看牛兰总是往下拉自己的上衣,这次爸爸没等慧兰阿姨点拨,倒主动请慧兰阿姨陪牛兰去买内衣。走在街上,慧兰阿姨说:“古今有专门给学生穿的棉布文胸,就是贵了点。”牛兰拿出那些专用津贴说:“不怕,我有钱。”其实牛兰还知道那些黛安芬、曼妮芬比这贵多了,她早就看过了。
于是,牛兰就比其他同学早地用上了文胸,但她还是又加了一层小背心,女同学都是这样穿的,要到高中才开始正式戴那个呢。牛兰又挺拔了许多,她自己也觉得越变越漂亮越像个大姑娘了,难怪刘逸臣对她动心呢。不过,刘逸臣是林可一喜欢的人,她已经私下里告诉过所有的女生了,谁还敢动他的念头?牛兰更是不愿意掺和进去。
到底算不算长大呢?牛兰觉得没来“那个”还不算,就天天盼,还常常在心里虚张声势,比如肚子有点痛,她就会立马闪出一个念头:来了!她快速冲进厕所,很有成就感地检查内裤,然后失望地走出来。
校长突然来到他们班,点名让牛兰到校长室去一下。牛兰在同学们的注目下很坦然地走
出教室,她心里明白,无非是代表学校去打比赛嘛,牛兰已经为学校夺得不少奖牌了,看来这次校长要钦点了。
走出校长室的牛兰心情复杂无法形容。校长竟然让她邀请自己的妈妈来学校搞讲座。到这时候牛兰才知道,那个很红的作家雅兰,就是自己的妈妈高雅的笔名。是的,同学们爱她的小说爱疯了。连牛兰也跟着讨论了许多天,发表了不少高见。怎么也没想到,雅兰是妈妈,而且刚回到本市作短期停留,这个校长嗅觉挺灵的。牛兰早说过,如果把老师和校长都用童话里的动物来作比喻,校长是最机灵的警犬。
牛兰没有拒绝校长的任务,也没答应下来。妈妈从牛兰四岁起离开,牛兰现在都不知道妈妈长啥样了呢,更不知道到哪里去她。放学回家的路变得长了,那是因为牛兰的脚步太慢。
推开门,屋里竟然没亮灯,只见屋里有个烟头在一闪一灭的。牛兰开了灯,刚要叫爸,爸爸说:“她要见你,你去看看吧,我也没做饭,她会带你去吃顿好的。”牛兰当然知道,爸爸嘴里的她就是妈妈。
牛兰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不动。爸爸把一张纸条塞给她:“这是她的电话,快去吧。”牛兰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接。
爸爸变了脸:“让你去你就去,站着干啥?”牛兰转身走的时候,问了句:“爸,您晚上吃什么?”爸爸不耐烦地挥挥手:“别管我,啰嗦。”
牛兰根据电话里好听又陌生的女中音的指点,到了那家在某座高楼28层的旋转西餐厅。
作家雅兰很优雅地使用着刀叉,还耐心地教会了牛兰。牛兰坐在金碧辉煌里,望着脚下透明玻璃外流动的灯光,恍如梦中。
妈妈直夸牛兰出落得漂亮,跟自己似的。牛兰吃得不多,她的心里有点怪怪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太多的兴奋。在梦里,她曾多少次哭喊着妈妈而醒,睁大眼睛到天亮,如今,妈妈就和自己隔着桌子和炫目的烛光,却不似梦里的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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