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陪爸爸走路的日记
陪父亲走路的小公园夜景
端午假期的最后一天,去领导家中奔丧,顺道回了趟老家。
父亲一人在家,墙角堆着我端午给他买的五芳斋粽子、咸鸭蛋礼盒,未拆封。
他说次日煮几个给我当早餐,我倒更喜欢小区门口卖的肉包子。他说现在的肉包子涨价了,原先只要八毛,现在一块钱,又小,涨价后他一次没去吃过。我说杭州的更贵,两块钱一个,也不好吃。但家乡的肉包子有一种味道是外头没有的。
床上叫爸爸是什么梗 网络语墙上挂着母亲五十多岁时笑脸盈盈的遗像。父亲身体不好,很少走动,多数时间待在家里看电视。那只平板“数字窗”的大屁股电视机已经修过两次,我提议买只新的,他说再坏一次就买新的。他现在睡眠很差,晚上老是失眠,一想到我们家的事情,就无法入睡。白天想补个午觉,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现在身上哪儿都是病。脑梗塞吃中药大半年,退休工资一半用来吃药,也没吃好。我给他买的云南三七粉,吃多了也没什么功效,就当吃保健品。
父亲吃得极简。一日三顿,全吃素,有两顿是面食。因为血糖高,米饭吃得少,但面条也是淀粉,吃多也不太好。有时他索性一天就吃两顿。即使这样,他说肚子还是变大了。父亲坐在硬木沙发椅上,用手捏着自己的肚皮给我看。他说,睡眠不好,加上血液循环差,心脏早搏厉害,肚皮上有天冒出个血泡,他没挤破,没几天就变成黑痣了,怎么也消除不了。他六十岁时,还没抱孙之前,爬山一口气能登上三百个台阶,单杠上能一口气拉二十个,但现在走上一两公里,就会累得气喘吁吁。胸挺不直,头就往前冲,头晕脑胀,走路跌跌撞撞,一不小心就可能摔倒了。
他让我赶紧趁现在年纪还没上去,加把劲生个二胎,否则什么时候毛病冒出来,来都来不及。我只能安慰他,这种事急不来,孩子肯定会生,但不能急。其实他的心情我能理解。他们生我时已经算大龄青年,因为知识青年下放,抽调上来已近三十岁的年纪,又只生我这么一个孩子,我又在三岁有了孩子——人家是三代同堂四代同堂,我们家恐怕就往两个极端的方向走,孙辈尚小,老人已老,老人与孩子的距离相差大,家族的记忆也将拉长、遗忘。像我父亲这样吃苦出身的工人阶级,他白手起家,本不指望有大富大贵的生活理想,也不抱太大的家国梦想,只希望自己的家人能记住他,至少孙子能有关于爷爷的印象。偏不巧,孙子是自闭儿童,关于奶奶的离世,他尚且不懂,爷爷怎舍得这样撒手而去呢?我心里很不好受。
从小时候开始,虽然受到父亲的严厉教育,但毕竟还算得上是幸福的家、完整的家,如今,孩子一被确诊为这种毛病,母亲一过世,这个家就破败不堪。我们三个人躲在杭州买来的二手房中,每天三点一线,庸庸碌碌,丢父亲一人在老家。每及夜深人静,我何尝不是念及于此而痛得不忍阖眼睡去?生怕哪一天打过去,那头像跌入茫茫大海般,无人接听,或是接到什么不好的讯息……
我以前那么恨父亲,以至于初中时候就经常离家出走。母亲去世的时候,一众亲戚齐聚家中,父亲竟当着亲朋好友的面,骂我是断子绝孙的祸害,我愤然顶嘴,被人拉住。而今,他已垂垂老矣,对自己所剩无几的人生哀惋认命,倒让我同情他的无助,也憎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
那些亲戚朋友个个幸福美满,打着“不想伤害到我们一家人”的旗号,很少过来看望。以前父亲还会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此番我到家住一晚,发现通往阁楼的楼梯上积了灰尘,连损坏了的太阳能浴霸也彻底弃用。睡觉的时候,被单上有灰尘,身上微微刺痒。
我说,你一个人住这儿,还不如搬杭州和我们住,而且你的病在省城医院会更好。他说根本没什么用,上次就去大医院会诊过,开来的药都吃完了,也没见效。他有老朋友在医院
里,说脑子里有血斑,就依附在神经系统上面,开刀也没办法。以后再发展下去,就会变成老年痴呆。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心里还是微微一沉。难道现在医疗这么发达,这些老年病就没法根治吗?他嫌中药贵,疗效慢,就宁可不吃,给他钱,他也不收。这不就等于在家等死吗?那些有钱人或领导的父母,老了还可以进ICU,用着国家的钱延缓自己的生命,可是像我父亲这样的平民阶级,住养老院,用上自己全部的退休金还不够。我说我们贴补你,去养老院至少有伴,热闹,不像一个人在家孤伶伶的。他说,养老院有什么好,一住进去,就要在那张床上住到死为止。
吃完晚饭,我陪他去公园走两圈。他现在早晚各走两圈,总共八公里左右。公园里都是打排球、打羽毛球、跳交谊舞的中老年人,还有跳鬼步舞的年轻人,小孩子们围着糖画师傅不肯离去。我们一边走,一边聊天。聊以前各种人,聊亲戚朋友。我唯一能获得亲戚朋友的息,也只能是从父亲的口中。亲戚朋友没有重要事情,不太来往,以前各家都团圆幸福的时候,过年过节还是会聚在一起。现在死的死,病的病,各家就很少走动,只在红白喜事的时候聚一聚。加上我长年待在杭州,更少机会和他们见面。父亲的老去,像是把一个年代卷入了漩涡,下一代的人,感觉成为陌路。
父亲节俭惯了,赚来的钱不太舍得花。我知道他不肯长年吃中药,肯定是想把钱留给孙子。但一想到孙子不谙世事,一副怔忡模糊的头脑,他就十分担心他未来受人欺负的生活。母亲离世前,还处于矛盾的焦燥不安当中。她已在病床上偏瘫了,但还是口齿不清地抓着我们的手,见一个叫一个,让医生帮忙救救她。但同时,她又说,不用救了,把钱留给孙子,孙子的路还很长。我每晚失眠的时候,每念及她神智不清似的这段话,眼里便涌出泪水,总觉得对不住自己的父母。就觉得母亲死得不值得。我真怕哪一天自己失忆,连母亲的身影、声音都忘却了,那么还有谁会记得她呢?她是我心头唯一的痛,现在轮到父亲……正是他们这种无声胜有声的呐喊,像钝器一刀刀刺在我的心脏。我无法挽救自己在世上的至亲,却必须眼睁睁地看他们离去。
陪同父亲在公园走路时,我们一直轻描淡写地谈话,我尽可能地和他聊天,以解这么多天来他一个人的孤寂和无聊。好几回,他都告诉我,钥匙放在哪个位置,存折的密码是多少,就怕哪一天突然倒地就再也醒不过来。而我真怕时间啊,一抹眼睛,就嗖地跑过去,把现在一下子抛到了过去,而我们每一次相聚,都将迅速地成为过去,留在过去的镜框中,一去不回。
可是我突然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跟父亲说,或者跟母亲说,想带他到处去旅游,想帮他治好身上的病,想多留他一天在身边。走了两圈,我想再陪父亲走一圈,可他已经走不动了,站在那儿休息。不远男女女搂着抱着在跳,音响放得震天响。我和父亲就那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就算身置热闹当中,也觉得那种浓浓的孤独感向我袭来。
有一天,我也终将离开这个人世。一世为人,与父母的缘份,与孩子的缘份,可谓是上天注定,哭过痛过笑过就好。愿我的父亲好人一生平安,愿我从失眠的怅惘中重拾心,愿我们一家从此光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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